《一世君臣》归云燕

91、零落成泥

　　萧倬云独自一人，被晾在窗下饮茶，无人管他，颇有几分落寞。
　　萧倬言有几分意外，都这样明着赶人了，陛下还没有暴露，没有一气之下拂袖而去，耐性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窗户洞开，寒风呼号，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萧倬云也不起身关窗，任凭雪花打在脸上。
　　萧倬言从里屋出来，脸色苍白，浑身冰凉凉的，倚靠着门框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微微叹气，走过去将窗户关好了，“陛下别坐在风口上，吹久了头疼。”
　　萧倬云见他被风吹得微抖了一下：“你很怕冷么？”
　　萧倬言沉默着，并不答话，从炭盆里夹了几块红彤彤的木炭，添在手炉里，塞进萧倬云手中，又拿了条毯子搭在他腿上，抬手摸了摸茶壶，茶都凉了许久了，“我去添点儿热茶来。”
　　萧倬云被这种久违的亲昵和照顾弄得鼻子酸酸的，忍不住开口絮叨：“我去过掖庭，也见识了什么是水牢，你……你受委屈了……”
　　萧倬言低眉敛目看不清表情，旋即抬头蹙眉，状若思索道：“陛下在说什么？”

　　苏维拿了药材进屋，眼见萧倬云膝上盖着毯子，手里捧着暖炉。
　　她才刚出去一会儿，萧倬云就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苏维胸中怒火蹭蹭直冒，萧倬言这个傻子，倒是将别人照顾得挺好。她沉下脸对萧倬言道：“你很闲是不是？去烧水。”
　　“好。”萧倬言有些心虚，放下手中的茶壶，乖乖往厨房去了。

　　萧倬云怒了：“妖女！你凭什么使唤他？”
　　苏维将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冷静了一会儿，故意坐到他对面，抬手灌了一杯冰凉凉的茶，冲厨房大喊：“燕七，烧好的水要把我房里的木桶灌满。”
　　“知道啦。”萧倬言莞尔，知道撒气就没事。
　　萧倬云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你要那么多水做什么？”
　　苏维一声冷笑：“你管不着！”
　　萧倬云一掌拍在桌子上：“他是大渝的靖王、朕的亲弟弟！你把他当下人使唤？”
　　“哦？他不是与我狼狈为奸、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么？陛下既已把他按在了我名下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苏维出言讥讽。
　　“你！”萧倬云被怼得哑口无言。
　　“陛下自己做过的事，就该自己认下！”
　　她在故意刺激他？萧倬云眯眼，也渐渐冷静下来，见招拆招：“妖女，他是朕的亲弟弟，是渝国的靖王，这辈子都不会改变，你即便忘记自己是魏国人，寡廉鲜耻地倒贴，也要看朕愿不愿意认。”声音虽不高，却足以伤人。
　　苏维面色陡变。
　　萧倬云一招险胜，通体舒泰，端起凉了个透的茶水，悠哉悠哉抿了一口：“你说他是燕七？我看他就是萧倬言，他从十二岁就跟着我”，又故意摸了摸腿上的毯子、捂了捂暖炉，“有些事情深入骨髓，这辈子都改变不了”。
　　苏维面寒如霜，冷冷开口：“是么？你说他是你亲弟弟，你有本事让他叫你一声哥？”
　　这回轮到萧倬云面色大变。
　　如果言语能化作刀锋，二人早已刀刀凶险，过了好几个回合，彼此伤得鲜血淋漓。

　　苏维起身冲厨房喊：“燕七，你动作快点儿。”
　　“哦！好！我很快就好啦。”萧倬言完全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半人高的木桶要注满热水，费时费力，萧倬言忙出一头汗，烧了好几锅，才注满了整桶热水，又将温度调到适宜，冲外面喊：“小维，我弄好了，你试试烫不烫。”
　　“您慢慢在这喝茶吧！”
　　苏维冷着脸的从萧倬云眼前晃过去，伸手摸了摸刚好比皮肤烫一点的水温，佯怒道：“这么凉？”
　　萧倬言疑惑：“你是用来沐浴的吧，再加热会烫到你！”
　　苏维故意冲外面大声喊道：“我叫你加热就加热，我又没说现在就要用，这么冷的天儿一会儿就凉了。”
　　不是现在要你折腾他做什么？萧倬云在外间听到二人的对话，气得不行。
　　萧倬言倒是颇为耐心的解释：“你别生气，我还备了一桶热水，一会儿要是凉了我帮你换。”苏维在和陛下别苗头么？
　　苏维脸色稍霁。
　　萧倬云气得几乎吐血，萧倬言刚刚不是说给他添热茶的么？茶都凉了多时了，他都有时间烧满半人高的木桶，甚至多烧一桶水备着，都没空帮他换一壶茶么？他愤愤地又灌了一口茶，冰凉凉的直落心底。

　　萧倬言刚刚出来，看到茶壶微微一愣，冲萧倬云歉然点头，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苏维又抱了一堆汤婆子塞到他怀里，“再烧一锅水，把这些都灌满了。”
　　萧倬言显然知道这些汤婆子是做什么用的，淡淡勾起嘴角：“不用了吧。”
　　苏维忽然生气了，“我说用就用！”
　　“好，我这就去。”转身又把萧倬云晾那儿了。

　　萧倬云怒了：“你一个人用得着那么多汤婆子吗？”不是故意折腾他么？
　　“我乐意。”
　　萧倬云抬手打翻茶壶：“妖女，你别欺人太甚！”
　　“咣当”一声巨响，终于将萧倬言惊了回来。
　　燕十三和鬼焰、修罗听到动静也纷纷出来了。

　　萧倬云与苏维对面而立，剑拔弩张。
　　萧倬言第一时间搂过苏维，忽然间心疼了。他害怕苏维受到伤害，他不该让苏维一个人面对陛下，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苏维将头埋进他怀里，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自己是故意装出委屈的样子，还是真的觉得委屈了。
　　萧倬言冷冷看向萧倬云，态度冷淡到极点：“拙荆要是得罪了陛下，陛下只管找草民算账便是，何必为难一个女人！”
　　“你……”萧倬云内心翻江倒海，半响说不出一个字，他何曾受过这种冤枉？他在为七弟抱不平，他的七弟却一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一味护着那妖女，仿佛他才是欺负人的那个。那妖女口不择言、字字如刀的时候，他怎么就不管管？
　　“你……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萧倬云也开始口出恶言。
　　燕十三霎时面沉似水。什么叫自甘堕落？陛下又准备出口伤人了么？
　　萧倬言冷冷道：“燕七本就不是陛下要找的人，陛下还是请回吧。”
　　“你！”萧倬云怒火难当，踏前一步，腿脚不灵便，勾在了椅子脚上，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萧倬言本能地抢上前扶住他，左手吃不住力磕在桌沿上，撕扯着肩膀。
　　“用不着你管！”萧倬云猛得甩开他。
　　萧倬言捂住左肩微微咬唇，却颇为担心地抬头去看苏维的表情，因为刚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
　　萧倬云的心霎时沉入谷底。他的足疾一直都是萧倬言的死穴，多少回了，只要一涉及到此事，萧倬言都是认打认罚，一味委屈自己。今时今日，他因足疾几乎摔倒，他的七弟居然第一时间去看苏维，他担心的只是苏维开不开心！
　　苏维伸手握住萧倬言冰冷的指尖：“我没事，你别瞎担心。你的手……”
　　萧倬言几不可查的微微摇头。没事。
　　苏维狠狠瞪了皇帝一眼，遇到皇帝，燕七从来就只有倒霉的份儿。她将萧倬言拉进屋，“砰”的一声将门栓死。

　　萧倬云怒火中烧。
　　燕十三颇有兴致地斟了一杯冷茶，推到萧倬云面前：“陛下先降降火，然后再看清楚了，燕七真的还是陛下要找的人么？”
　　“都怪那个妖女。若没有她，言儿不会变成这样。”
　　燕十三冷笑一声：“的确怪她。以往萧倬言心里只有陛下一人，为了陛下的千秋霸业，他不惜毁了苏维的家国，但是陛下是怎么报答他的，苏维又是如何待他的？人心被践踏得久了，总会有零落成泥的一天。如今，在燕七心里，苏维才是第一位的。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就像这杯茶一样，放凉了就再也捂不热了。”
　　萧倬云愣愣半响，将手中冷茶一饮而尽。
　　他的七弟终究回不来了么？

　　“你的手要紧么？”苏维忧心问道。
　　萧倬言摇头，凝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你还好么？让你受委屈了。”
　　苏维转身背对着他，从衣柜中取出磨成粉末的药物，倒进房间的大木桶里：“你一直在冒冷汗，衣衫是不是都湿透了，赶紧脱下来，好好泡一会儿。”
　　萧倬言看见木桶里的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怪苏维嫌水不够烫，她一开始就是给他准备的。
　　“苏维，我……”
　　“你别整日里皱着眉头。我说过我会好好待你，也会一刀杀了你。你不必因为我对你好而感到歉疚，因为我迟早都会拿你性命。”
　　萧倬言笑笑，每当他觉得愧疚的时候，苏维总是这般说，如若她真如口中所说的那般狠心绝情，那倒好了。
　　“别磨蹭了，身上疼得难受也不吭声。”
　　萧倬言乖乖点头，将身体浸入木桶，水温微微有些烫，药材火辣辣地浸泡着各处关节，尖锐的刺痛慢慢变成酸胀。

　　苏维去了厨房，将所有汤婆子一个个灌满，看着噼叭作响的火光，陷入沉思。
　　她真能下手杀他么？或者，她不过用这个借口留在他身边而已？
　　苏维捂住脸。
　　她不想他死，只想他活着。
　　但他若不死，她就必须杀了他。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萧倬言全身泡得发烫，苏维给他拿了干净的深衣、外袍一一换上，逼着他在软榻上捂着，然后将一个个汤婆子裹好，塞进被褥里。
　　萧倬言捧着一盏热茶，一直看着她。
　　苏维蹲下道：“我很漂亮，是么？”
　　“啊？”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萧倬言微觉不妙，大概又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要发生了。
　　“你一直这样色眯眯的看着我，是在勾引我么？”
　　“啊？”萧倬言脸红，侧头低声咳嗽，局促不安。
　　“算便宜你了，我拿药膏帮你揉揉肩膀可好？”
　　“我没事了。”赶紧喝茶掩饰尴尬。
　　“又不是没摸过，装什么清纯。”
　　“咳咳……”萧倬言一口茶呛住，差点儿喷了出来。
　　苏维接过茶盅，帮他拍背顺气，嘴里嘀咕：“每回都这样，勾引我的时候不是咳了就是呛了，也不换个新花样。”
　　“……”萧倬言直觉这事儿越说越说不清，彻底无语了。
　　苏维淡淡道：“昨夜开始下雪了……”
　　“嗯。”
　　“一变天儿你就会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今日你脸色一直不好，脱下来的里衣都能拧出水来。之前与他们动手又差点儿引得毒性发作，我怕你出事才去院子里碾药，结果一回头就见你把那人照顾得好好的。如今你的伤势不比他严重？他可曾体谅过你半分？真是气死我了！”
　　萧倬言从被褥中伸出手，摸摸她的发髻：“对不起，是我不好。”
　　“把手放进去！”苏维吼了他一句，拿了药膏，揉在掌心火辣辣的，覆在他肩膀上慢慢揉捏。
　　冬日天寒，萧倬言其实已经好几宿没睡着了，此前怕苏维担心一直强撑着精神。此时，屋内炭火正旺，被子里暖暖的，周身的疼痛消减不少，苏维又一直帮他揉捏着，浑身的疲惫席卷而来，禁不住眼皮打架，真的安心睡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