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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对面不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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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十三下逐客令:“这里没有陛下要找的人,陛下请回吧。”再不走,万一撞上萧倬言回来,就麻烦了。
萧倬云苦笑,他来迟了,或者从他登上皇位的那日起就已经迟了?他像游魂一样晃出了院子,鹅毛大雪,静落无声,厚厚的积雪踩上去,步步深陷。
鬼焰上前为他撑伞,被他一把掀开。
身名同灭,魂魄何依?
挫骨扬灰、散入青山,这世间再无那个一心一意待他的七弟。
在经历了离王萧倬然之后,在军方那里处处碰壁之后,皇帝终于念起了萧倬言的好,感念起了他的逆来顺受。
萧倬云思索着,细细想来,七弟这辈子从未背叛过他、忤逆过他。当初,他怎么就看他不顺眼,处处压制、怀疑呢?
是他错了。所以活该得到惩罚?
积雪皑皑的小路上,迎面一男一女,低声细语。
萧倬云仿若见到了故人。
那男子长发微垂,随意在脑后系了根发带,白衣胜雪、宽袍广袖,外面还罩着厚厚的斗篷。他似乎极为怕冷,一手持伞,却全遮在身旁女子的头顶上。
那女子一袭火红衣裙,穿得极为英姿飒爽。
萧倬云怔怔看着,眼中氤氲的雾气模糊了画面。
他的七弟即便变了模样他依然认得,即便挫骨扬灰他也一定会认得。
他几乎从未见七弟着白色衣衫,亦未曾见过他穿得这般潇洒飘逸。
在他的记忆中,七弟总是黑衫箭袖、正冠束甲,即便在自己府中也是一丝不苟,时时刻刻有着武将的傲人之姿,不会露出这般慵懒随性的姿态。
来人正是刚从市集买完药材的萧倬言与苏维,迎面撞上了萧倬云。
“七弟”,萧倬云开口轻唤,似乎怕声音太大,人就消失不见了。
萧倬言微微一愣,像是不认识一般,礼貌地朝他点了个头。
“拜见靖王殿下!”鬼焰、修罗和跟着的数十名死士齐刷刷单膝点地,黑压压跪了一片,行了再标准不过的军礼。
萧倬云心中感慨,时至今日,即便是在修罗军,靖王萧倬言依旧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
萧倬言莫名看着他们:“先生认错人了吧”,转身拉着苏维就走。他一点儿都不想让苏维遇上萧倬云。
苏维回头,狠狠盯了萧倬云一眼,目光凌厉,没错,那就是害她国破家亡的元凶。
萧倬言抬手搂住她,心中不安。
“慢着!”萧倬云呵斥:“萧倬言你给我站住!”
萧倬言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先生真的认错人了”,轻拍苏维的肩安慰道:“雪下大了,我们赶紧回家吧。”
他搂着苏维脚步不停。
“站住!”
……
“来人,给朕拿下那名妖女!”萧倬云急了,七弟怎能对他视而不见?
数十名死士顿成合围之势。
苏维愤怒回头,突然抽出腰间软鞭,直袭萧倬云面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双方即刻短兵相接。
鬼焰、修罗认出她就是魏国逃掉的主帅叶回,瞬时与她交手数招。
鬼焰、修罗原本就是死士,出手狠辣,且二人心灵相通、配合默契、互补互助、势成剑阵,两人配合常常能发挥出高出各自武功数倍的剑法。
苏维力有未逮,一招不慎,左手伤在二人剑下。
萧倬言的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过苏维,此刻见她受伤,微微蹙眉,压抑着心头怒气,解下厚重的斗篷,身形一动,出手如电,抬手就夺了一名死士手中长剑,架住袭向苏维的剑锋,与鬼焰、修罗正面交锋。
鬼焰、修罗霎时精神大振,似乎回到了在军中与靖王切磋的日子,整个曜焰军,也只有和殿下过招才最有意思。靖王是遇强则强,似乎永远探不到底,以至于鬼焰和修罗一直想知道,殿下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眼看萧倬言加入战团,招式凶险,萧倬云急道:“别伤到他。”
鬼焰和修罗心中叫苦,三人出招太快,陛下怕是没看清楚,明明他们才是处于下风的那边啊。
殿下像是根本不认得他们似的,出招诡异狠绝,此刻二人方知道,殿下的武功比他们了解的还要可怕,而且一旦真的挑起了他的怒气,怕是不好收场。
本来就不一定能打得过,陛下还不准伤人,二人越发投鼠忌器了。
鬼焰、修罗动作一慢,瞬间被萧倬言的剑锋扫到,各自留下一道比苏维的伤口刚好长一倍的刀口,而且,还都在左手。
鬼焰心中嘀咕,呃……这个,一定不是巧合。倒像是殿下的作风,护短得很,睚眦必报。
萧倬言手中长剑击中二人的手腕,二人的武器悉数脱手。
二人暗叫惭愧,别人可能没看清楚,他们二人心中雪亮,刚刚殿下在击中他们的时候,将剑锋倒转成剑柄,若不是殿下手下留情,他们二人的手恐怕就废了。
“在下与诸位素未谋面,你们何必出手伤人?”萧倬言面沉如水,从怀中掏出伤药,小心翼翼给苏维包扎,像是生怕弄疼了她。
萧倬云奇道:“七弟,你不认得我了么?”
萧倬言忽然捂住左肩,眉头深蹙,冷汗一粒粒冒出来,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侧头一阵儿猛咳。
苏维赶紧用斗篷裹住他,看着萧倬言为了她与皇帝反目,五味杂陈:“你怎么样了?你不能与人动武的。”
萧倬言强忍着胸口闷痛,看着苏维的眼睛问道:“你没事吧?”那眼神近乎哀恳:求你,不要!不要与渝国皇帝为敌。
苏维明白他在问什么,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终究微微点头。
见萧倬言唇角溢出血迹,萧倬云惊得几步上前:“你受伤了?鬼焰,你们怎么搞的,下手如此没分寸吗?”
鬼焰、修罗一头雾水,明明受伤的是我们啊。殿下怎么了?
萧倬言微微眯眼,淡淡看着他们:“这位先生,拙荆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们,至于下此杀招么?”
“你一口一个先生,你忘了我是谁,忘了自己是谁么?”
“在下燕七,确实曾遗失过一段记忆。先生或许曾是我的旧识?只是此刻我既已不认得先生了,还请先生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萧倬言转身不再理他,拉着苏维回家。
苏维狐疑地看他一眼,微微抿嘴,装的挺像。
萧倬云胸中郁闷难耐,他的七弟怎么能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说出“不认得”的浑话,还掉头就走?
萧倬云几步跟进院子里,怒道:“燕十三,你罪犯欺君,好大的胆子。”片刻之前,你还说他死了?
燕十三不慌不忙晃荡出来:“陛下,靖王殿下确实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燕七,他已经前尘往事尽忘,陛下又何必执着!”
萧倬言疑惑地问燕十三:“师兄,这位先生到底是谁,我应该认得他么?”
燕十三狐疑地瞥他一眼,继而笑道:“这位就是渝国的皇帝陛下。”
萧倬言颇为识相的屈膝下拜:“草民燕七叩见陛下,刚才多有得罪,还望陛下恕罪,不知陛下找草民这样的山野之人有何事?”
萧倬云只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半响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能忘了,怎么能说忘就忘了,还有“燕七”是个什么名字,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姓氏都不要了么?他曾经为了拿回这个姓氏,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苏维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见过渝国皇帝的意思,而且,她觉得萧倬言的跪拜也格外扎眼。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忍着不对渝国皇帝下杀手。
萧倬云看了苏维一眼,胸中怒气翻腾,都怪这个敌国妖女。是这个妖女勾引他七弟劫了法场,才引出后面的事情来。
萧倬云冷哼一声,抬脚步入屋中,将萧倬言晾在雪地里,白雪皑皑,一双膝盖淹没在厚厚的积雪之中。他清楚的记得,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不发话萧倬言绝不敢起身。他就不信,他的七弟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前脚刚进屋,苏维很快将萧倬言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苏维顾不得别的了,她忧心萧倬言身上的旧伤,别说是让他跪在雪地里,即便他每日好好保养着,都能疼得死去活来。
萧倬云狠狠愣住。七弟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生气?
萧倬言不卑不亢道:“陛下请稍歇,我去烧壶热茶来”,回头看见门口黑压压的侍卫,颇为烦恼:“陛下的随从这么多,家里没这么多杯子。”
“不敢当!”修罗死士齐齐躬身,动作整齐划一。
本来让侍卫去烧水才是正理,萧倬云突然就想看着萧倬言为他忙活,挥手命众人守在院外,又冷冷道:“他们还没资格劳动靖王。”内心郁闷,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什么是尊卑之分?
萧倬言拎着茶壶去厨房,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了苏维一眼。
苏维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放心。
苏维坐到萧倬云对面,二人冷冷对视,空气中似乎都是刀光剑影。
苏维忽然道:“燕大哥,你去看看七哥,刚刚他与人动手怕是伤着了。”
什么?与人动手?你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先打了一架?燕十三一脸的不高兴,即刻转身出门,他才不管皇帝一个人留下会不会有危险呢。
萧倬云沉着脸:“叶回,朕认得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头?留在我七弟身边又有什么目的?”
“我除了是魏国主帅叶回,还是嘉宁公主苏如沁,有件事陛下恐怕弄错了,你见到的是燕七,并非是你的七弟萧倬言!”
“他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苏维冷笑:“哦?是吗?陛下要不要看仔细了,你确定他还是你要找的萧倬言么?”
“你们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药?”
苏维大笑,讽刺道:“忘川不是我给的,是你的皇后亲手给的,不就是怕他记得旧事,威胁到你们的地位么?现在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岂不是称了陛下的心意?”
“你……”
苏维站起身,冷厉道:“他若还想做回萧倬言,我必杀他!”
“妖女!你若是胆敢动他一根汗毛,朕绝不放过你。”
苏维拂袖离去,又忽然回头:“就在刚才,伤他的是陛下不是我!”她没有办法跟萧倬云待在同一个房间,那只会让他觉得憎恨和恶心。
小厨房,烟雾缭绕,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
萧倬言已经换下了那身碍事的衣衫,一袭粗布衣衫、简单利落,正在灶间忙活。他眉心深蹙,捂着胸口慢慢坐下去,额上冒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忍了又忍还是咳出一口瘀血,瞬间觉得压抑在胸口的闷痛稍稍缓了几分。
燕十三推门进来,有些担忧:“要不要去请个大夫?”
萧倬言反问:“有用么?”
“没用!”燕十三丧气。
“既然好不了,别白费力气。”他拭去唇边血迹,又从容将染上鲜血的柴草丢入炉火中,回头就瞧见苏维过来了。
苏维蹲下来,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你受伤了?与人动手会加剧千日劫的发作,是么?”
“还好。”
“很痛是不是?都怪他,一来就害你受伤……”
萧倬言打断她:“我知道你不想看见他,对不起,我……”
苏维伸手捂住他的嘴唇:“别说了。”我都懂。
“苏维,我会想办法赶他走的,你能不能……”萧倬言本想说,你能不能放过他?能不能为了我放过他?又觉得这种要求实在太过分,苏维为他忍耐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萧倬言低头沉默,说不下去了。他不恨陛下,也不可能看着陛下涉险,可是,如果苏维坚持要杀皇帝呢?他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吗?苏维不是鬼焰和修罗的对手,他要帮着苏维与昔日兄弟相残么?
锅里的水咕噜噜恰在此时滚沸,萧倬言沉默着起身舀水,咳嗽却越来越厉害,他捂住嘴巴,鲜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苏维突然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背上:“你顾着自己就好,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萧倬言转身握住苏维的掌心,微微阖眼,心疼万分,苏维不让他为难,那就只能委屈她自己。他欠苏维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燕十三悄然出门。
这些日子,萧倬言的伤痛已成习惯,吐血已经习以为常,晏青曾经来过,却依然束手无策。
爱又如何,恨又如何?
恩怨纠缠又如何?
陛下后悔了又如何?
一切的一切终究抵不过生命的消逝。
他们都知道,他活不了几个月了。
萧倬云静静坐着,凝视着萧倬言手腕轻转、优雅闲适地烹制一壶清茶。
茶香四溢、缭绕不绝。
萧倬言眼睑微垂,细长而浓密的睫毛投映出细碎阴影,映衬得他消瘦清冷的脸颊越发苍白透明。一阵儿寒风袭过,他将修长冰凉的手指放在唇边,低低咳嗽几声。
苏维轻轻握住他的手。
萧倬言起身,恭敬地为萧倬云斟茶,颇为踌躇道:“陛下,草民家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要是陛下想在这里赏雪,草民把这里让给陛下,我与拙荆到城里找地方住。”
第一句话就开口赶人,萧倬云被气得不行,压抑着怒火吩咐鬼焰、修罗:“你们都给朕离开,朕一个人住在这里,免得打搅了靖王殿下的清净!”
鬼焰、修罗面面相觑,陛下和殿下别苗头,苦的是他们这些侍卫。
燕十三眼见皇帝吃瘪,心头大快,对鬼焰、修罗道:“二位要是不嫌弃,柴房倒是可以住人的。至于其它人,还是不要待在这里为好。”
修罗军主帅住柴房?
鬼焰、修罗对视一眼。嗯!很不错!能在靖王殿下开口赶人的情况下成功留下,真的已经很不错了。还算燕军师念旧情、给面子。
小院里只有六个人在,这下清净多了。
数十名死士隐于附近,既不敢再靠近小院,亦不敢轻易离开。
鬼焰、修罗跟着燕十三去收拾柴房,心中忽然隐隐不安,陛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还有一名敌国主帅叶回虎视眈眈,血罗刹原本就行刺过陛下,现在这种机会简直是羊入虎口。
鬼焰逡巡了几圈,到底不放心,要出去盯着。
燕十三按住他:“我搞不清楚你是鬼焰还是修罗,你们二人即便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殿下么?”
修罗道:“可是殿下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要他还活着,陛下就绝不会出事。”
鬼焰道:“修罗,军师说的在理。即便殿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还是信他。”
修罗安静坐下,他着什么急呢,他甚至私心暗暗觉得,靖王殿下吃了那么多苦,即便让陛下吃些暗亏,似乎也是应该的,既然陛下无性命之忧,那就放任他们自己解决吧。
燕十三丢给二人两个酒囊。
修罗拧开,一股酒味冲上来:“上好的女儿红?”
“为什么?”鬼焰问。何以好酒相待?
“有朋自远方来”,燕十三也拿了个酒囊晃了晃,“我私藏的。”
“朋友?”修罗侧目。
“兄弟!”燕十三更正。
“招呼我们住柴房,兄弟可真够意思。”鬼焰在开玩笑,依旧面无表情。
燕十三与鬼焰“碰杯”:“为了你的那句‘军师’,为了你还记得我是曜焰人,还记得自己是曜焰人。”
修罗举起酒囊,插口道:“不!为了曜焰主帅还活着。”
燕十三仰头猛灌,烈酒入喉,呛出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