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87、执子之手

　　“你别整日里说对不起，我都要听出茧子了”，苏维扶他躺下，“你再睡一会，我出去一趟。”
　　“你要走？”萧倬言坐起身，一脸紧张。苏维说过不想看见他，他回来了，所以苏维要离开？是啊，她已经知道他就是萧倬言，又有什么理由留下？
　　苏维见他似乎想岔了，赶紧解释：“不是要走，是我想要的东西还没买到，还得再出去一趟。”
　　“我陪你去。”萧倬言掀开被子起身，他一点儿都不信苏维的鬼话。
　　“你这个样子怎么出门？”
　　“我陪你。”萧倬言态度坚决。
　　苏维叹息一声：“你别瞎想，我会回来的，我不想你这个样子跟着我。”
　　萧倬言低头沉默，片刻之后又问：“你几时回来？”
　　“晚上。”
　　“我等你。”
　　苏维不放心，又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萧倬言心中一惊，这算是诀别吗？但苏维既然答应回来，他不敢强留。

　　燕十三进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病人不在，照顾病人的人也不在。转了几圈，才在厨房里找到正蹲着生火的萧倬言。
　　“你在做什么？”
　　“烧水洗澡。”
　　“苏维呢？”
　　“她出门了。”
　　燕十三奇道：“她就这么丢下你一个人，自己出去了？”不可能啊，那丫头昨日明明就心疼了，怎么可能又欺负你？
　　萧倬言道：“我已经没事了。”
　　燕十三揉揉眉心，颇为无奈。路都走不太稳，这样就叫没事吗！算了，算了！“我帮你烧水，伺候到你满意为止，你一边歇着去。”
　　萧倬言顺手丢给燕十三：“多谢。”

　　萧倬言整个人浸在木桶里，身上的痛楚稍稍减轻一些。他从里到外重新换了衣衫，连头发都用皂角细细洗过，虽然身体还是很虚弱，精神却好了许多。
　　燕十三揶揄道：“啧，啧，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这是等谁呢？”
　　萧倬言懒得理他，一整日都神不守舍，一会儿把茶倒到了杯子外面，一会儿拿着空碗喝药，一会儿倚在窗边发呆，时不时望着院子外的那条小径。
　　燕十三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劝道：“你放心吧，你伤的这么重，苏维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萧倬言并没有他这么乐观，燕十三不知道他还记得，但苏维知道了，苏维还会回来面对他这个仇敌吗？时间越久，他心里越没有把握。
　　夕阳西下，他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倬言坐不住了，安静地站到了院门外，他想，如果苏维肯回来，他希望能第一时间看见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如指间流沙，越想抓住消逝地越快。
　　空中淅淅沥沥落下雨滴。
　　萧倬言捂住肩膀，低低咳嗽。
　　燕十三默默为他撑伞：“进屋等吧，你身体撑不住的”。
　　萧倬言抬手推开他：“不必。”
　　燕十三劝慰道：“雨下大了，路不好走，苏维可能在外面留宿了。”
　　“不会的。她答应我回来。”
　　燕十三长叹一声，苏维，你若就此一去不返，萧倬言怕也活不长了。

　　雨停，天色渐暗。
　　萧倬言试图点灯，手一直抖，火折子反复多次打不着火，他近乎自暴自弃地丢掉了手中点不亮的灯笼。
　　他很烦躁，点亮了又如何？苏维不会再回来了。她说：“如果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可是苏维如果不在了，他还有什么苟延残喘的意义？
　　萧倬言颓然坐下，双手捧住头：你回来好不好？回来再看我一眼，再和我说一句话。一句就好。回来一剑杀了我，都好！
　　他头疼欲裂，渐渐看不清眼前的道路；浑身冰凉，整个人像被冰封了一样，连心跳都没有温度。
　　耳边传来积水被踩踏的沙沙声。
　　他想，自己一定是有些糊涂了，他居然看见苏维回家了呢？

　　燕十三松了一大口气，苏维要是再不回来，他就该直接放倒萧倬言了。
　　苏维几乎是飞奔过来，握住萧倬言的手急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门口待着？”
　　然后她发现，萧倬言唇色青白、发丝濡湿、衣衫打湿了大半、靴子似乎也被浸湿了，他似乎淋过雨，而且在这里等了很久，整个人没有一丝暖意。
　　苏维双手捂住他的脸，焦急道：“你不要命了？”然后冲燕十三吼道：“你是怎么照顾病人的？”
　　“姑奶奶，你总算回来了。”燕十三谢天谢地。
　　苏维突然抱住萧倬言：“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你一直在等我？你等了多久？”
　　“你别这样，你不能淋雨的……”
　　萧倬言神情呆呆的，伸手紧紧抱住她，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将头埋进她的脖子里，闭上眼睛，深深吸气，等待着身体里的血液一点一点重新开始回流。
　　苏维抱紧他。
　　他全身微微颤栗，他在发抖呢。
　　苏维急道：“我回来了，我答应你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呢？”
　　萧倬言不说话，一直紧紧抱住她，生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不见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怕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苏维轻拍他的背：“我要的东西要现做，在店里耽误了太久，回来的时候又赶上下雨，只好去坐马车，雨天路滑翻车了，我看天都黑了怕你着急，就丢下马车和车夫，赶紧自己跑回来了。我都好好的，你别这样……”
　　萧倬言一直不说话，忽然猛地咳嗽一声，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苏维惊慌失措：“你怎么了？”
　　萧倬言微微勾起嘴角，一点一点显出喜悦之色，终于开口说话：“回来就好，我没事。”

　　萧倬言将一身湿漉漉的衣衫换下，苏维也趁机换了衣衫推门进来，“你看我穿着这样好看吗？”
　　萧倬言呆住。燕十三下巴都要掉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苏维女装的模样。面面相觑。
　　苏维转了个圈：“怎么？你们那样一副表情？很怪么？其实我也不习惯……”
　　“好看。”萧倬言笑笑。女为悦己者容，如果苏维是为了他才刻意打扮的，那该多好。
　　“好看么？我觉得还差了点儿什么，要不，你帮我把这个插上？”苏维摊开掌心，一枚玉簪，中间镶着两段金箔。
　　萧倬言瞳孔猛缩。簪子古朴典雅，分明就是昨日他神智模糊之际掐断的那支，苏维竟然留下了，还将它重新镶好了。
　　燕十三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这位姑奶奶今天干什么去了，簪子要一日内镶嵌好确实要费些功夫，不过，一根破簪子就能把萧倬言哄得晕头转向的。他感觉自己该遁了，把自己当成透明人飘了出去，再不走就太亮了点儿。

　　苏维淡淡问道：“怎么？你不是准备送给我的么？今日我去玉宝斋找老板帮我镶好，老板一眼就认出这是他昨日卖出去的簪子。他见我今日就急着要，定是猜到这簪子有什么不得了的缘故，狮子大开口，要我二十两银子。”
　　萧倬言苦笑：“断了就不值钱了，这簪子本身才十两。”
　　“我知道，但那又怎样？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苏维将簪子攥在手心里，沉默半响，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伸到萧倬言眼前，语带深意：“断了又怎样，镶好了，或许还能戴些时日。”
　　萧倬言微微低头，你别对我这么好：“我……”
　　“你别又说抱歉之类的鬼话，我不想听。今日我本是去修簪子的，但路上确实闪过离开的念头，最后，我还是回来了。燕十三说得对，你我的时间不多了，千日一到，作为魏国主帅的叶回什么都不用做，都能杀了鬼面修罗。那么作为苏维呢？苏维喜欢你，也许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既然决定回来，就会暂时放下仇恨。你能忘记萧倬言只做燕七，我也能忘记叶回和苏如沁只做苏维。我不会再纠结于爱恨了，苏维会好好陪你到最后一日，然后叶回会亲手杀了你，可好？”
　　萧倬言眼眶氤氲，险些落泪。他听到了什么？苏维不仅愿意留下，还愿意暂时放下仇恨陪他一辈子呢？可以这样吗？他值得苏维这样善待吗？“苏维……”
　　“你记住，我迟早会取你性命，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好好待你。”
　　“我的命是你的，你若想要，随时来拿。”
　　苏维微微叹息一声：“你我皆属战将，如若战场相见就是敌人，我一定会杀了你。但这里不是战场，我不想剥夺你最后的生命，那我们就不要想太多、简简单单的活着，好吗？”
　　萧倬言沉默了。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你还犹豫什么？”
　　萧倬言接过簪子，默默帮她插上，愧疚道：“是我对不起你。”
　　“你别整日认错道歉，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每日听凭使唤就好。”
　　“不敢不从。”
　　苏维露出一个淡得看不清的笑容：“从今日起，我们重新开始。”
　　萧倬言伸出右手，攥着苏维的手出门。
　　苏维低头看看他受伤的掌心，本想避开，最终还是任凭他握着了。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执子之手，可惜，却不能与子偕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