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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忘川之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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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维大惊,以萧倬言的性格,一旦决定,他真的做得出来。
她几乎用尽气力猛得将匕首往回抽,依旧慢了半分。
匕首刺破肌肤,深入寸许,鲜血在月白的衣衫上渐渐晕开,煞是夺目。
“你疯了么?”苏维惊慌失措地抢下匕首,“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你……你别这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她几乎是惊惶失措地逃离。
萧倬言苦笑,默默看着她跑远,嘴角微微勾起,几分落寞,唇边溢出一抹刺目的殷红。
苏维一路疾奔,脑海里全是萧倬言胸口渐染的血迹。
他骗了我。
他不过是杀我父兄、毁我家园的敌人。
他其实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已又如何?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太多?
我为什么要那么对他?
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他?
既然无法下手杀他,又何必伤害他?
他伤得重么?一定又会不管不顾。
他身体本就不好,那样子淋雨受得了么?
……
苏维脑子里一片凌乱,也分不清是恨他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
苏维浑身湿透的撞进屋。
燕十三一惊:“你们不是带伞了么?”回头四顾:“燕七人呢?”
苏维呆呆看着他。
燕七?人呢?
他真的只是燕七么?
她还能像没事人一般,和萧倬言住在同一屋檐下么?
“姐姐……你在想什么?”燕十三在苏维眼前摆摆手。
“我……我刚才捅了他一刀。”
燕十三一愣,呃,捅了一刀,然后你现在一副很担心的表情?旋即垂目微叹:“你又发脾气,冲他发火了是吧?”
“他……”
“只要你没一刀捅死他,他都不会生气。即便你杀了他,他也不会怪你。”
“……”苏维沉默。
“他伤得重么?自己能回来么?”
“应该……还好吧。”
燕十三霎时觉得不好了:“什么叫应该?”你不确定他的状况,就把他一个人丢下了?
二人等了一阵子,眼看雨越下越大,不见萧倬言回来。
苏维有些忐忑:“雨下大了……”
燕十三垮下肩膀:“姑奶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不想看见他。”
燕十三抓狂:“我知道你恨他。即便你平日里冷若冰霜、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欺负他,我都没有怪过你,我总是让他忍着,无论你怎样待他,那都是他活该!可是,只有一年的时间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吗?一年之后用不着你动手,你都能大仇得报。”
“我……”
燕十三认真凝视着苏维:“今日,我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激起了你的恨意。但他每次毒发,你都会惊慌失措,这证明你还关心他、在乎他,那么,你能不能像他一样忘记过去?”
“忘记过去?”苏维苦笑,“你把忘川也给我吃吃看?”看管不管用?
燕十三语塞。忘川?有用么?
他避开她的目光,循循善诱:“他不能淋雨、不能受寒。你怎么不想想,他今日为何会带伞出门,他是怎么准确地知道会下雨的?”
苏维醒悟,一路上萧倬言脸色苍白、冷汗频频是有原因的:“你是说……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就不舒服了?”。
“他平日里不赖床的,今日怕是疼得狠了根本起不来。你来找他,他见你难得给个笑脸,明明身体难受,还是欢欢喜喜地陪你出门。我说姑奶奶,你盛怒之下又做了什么事?你就不能忍一时之气,稍稍体谅他一点点么?”
苏维担心道:“他会不会出事?”
燕十三叹气:“人是你捅的,你用了多大力道自己不知道?”
苏维语塞,萧倬言自己是往死里捅的,若不是她拦着,恐怕就一刀穿心了,但她拦下了多少,她现在估不准了。
燕十三道:“别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若不想看见他,他即便没事也不敢回来。”
苏维急了:“我出去找他。”
二人在一户朱墙碧瓦的大户人家的屋檐下找到萧倬言。门口的家丁见他半死不活的,怕他死在那里晦气,正试图把他踢远点儿。
苏维怒火中烧,萧倬言一世英雄,岂容小人侮辱,上前一脚踹翻了打人的家丁。
萧倬言整个人缩在墙角,蜷成一团,瑟瑟发抖,胸口被血迹浸透,额头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嘴唇被咬出两个血淋淋的洞,地上还有一滩血迹。
苏维抱住他:“你怎么了?”
然后,她又看见地上血迹斑驳,他的左手在青砖上抠得鲜血淋漓,五个指甲生生翻掉了两个,一根手指奇怪的扭曲着,像是折断了,右手紧攥成拳也有血珠落下,手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划伤了。
燕十三脸色大变:“先背他回去。”
萧倬言浑身冰凉,眉头拧成一团,勉强睁眼,毒发的剧痛让他无法聚焦,眼前忽明忽暗,好不容易才隐约看清了苏维的脸:“对……对不起……”甫一开口,又呕出滚烫的鲜血。
苏维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挠了一把,挠得鲜血淋漓。
他疼得神志不清了,却只记挂着跟她道歉。
“对不起……是我不好……”
苏维捧着他冰凉的脸庞:“你别说话了好不好?我们回家。”
“可以么?”萧倬言眼神涣散,却蹦出一丝丝难以置信的欣喜。
苏维让他回家呢。
回家。回他和苏维的家。
几乎折腾了一夜,萧倬言才慢慢安宁下来,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发丝黏在脸颊上,脸色惨白,几乎没有一丝生气。
苏维一直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她怔怔盯着那已经没有指甲盖、露出红红血肉的手指头,以及刚刚绑好的无名指,霎时心疼了。
这就是千日劫么?
萧倬言对疼痛的忍耐力她是见识过的,到底是怎样的剧痛才会让他如此伤害自己,却又浑然不觉?
苏维去掰他的右手,昏迷中,他一直紧攥成拳不肯松开。
苏维双手握着,捂了好一会儿,又轻声哄道:“是我,你把手松开好不好?”
也不知他是听见了还是怎么的,右手缓缓松开,一根断成三截的簪子露出来,断面已经戳入掌心。
苏维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捻出来,问燕十三:“这是什么?”
燕十三耸耸肩:“我也没见过,像是女人用的簪子,看他这么宝贝的样子,我想……怕是送给你的。”
苏维骤然瞪大眼睛,眼中雾气氤氲。她想起来了,当萧倬言被说书先生红口白牙地侮辱时,他心不在焉,那时他在问她喜欢什么、问她喜不喜欢女孩子的东西。
如果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得……那么,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是谁,面对通敌叛国的指责,他不会伤心吗?对于一名忠诚了一辈子的战将来说,这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么?
那时,他更在意的只是她喜不喜欢他买的礼物?
燕十三忽然郑重道:“苏维,难道你真的没有发现,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萧倬言了吗?”
什么意思?苏维很想告诉燕十三,你的忘川并不灵,他其实还记得自己是谁。
燕十三道:“他会害怕!以前的萧倬言一旦做出决定,都是勇往直前,无论做任何事情从不后悔,也从不畏惧。但是现在他恨怕你,他怕你生气、怕你不开心、怕你离开他。但即便他再害怕你离开,也不敢强留你,他怕惹你不快。我从未见过如此低声下气的萧倬言,你如今无论说什么,他都不敢有一个字的违逆。你今日若不去找他,他即便死在外面,恐怕都不敢回来。”
“为什么会这样?”
“他太过在乎你,胜过在乎自己的性命与尊严。如今,你似乎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原因。”
苏维微微心疼,如果萧倬言记得一切,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伤心绝望到全盘否定自己的前半生,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是因为渝国皇帝“杀了他”吗?
燕十三认真劝道:“他已经不再是渝国的靖王了,那么,你能只是苏维吗?忘记叶回、忘记苏如沁、忘记魏国,能不能把你房里的列祖列宗暂时收起来,有他们在他不敢进去。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你能不能暂时放下你心中的仇恨,对他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千日劫几乎磨光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真的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承受你的苛责了。”
苏维沉默了。
燕十三也觉着自己的要求过分了,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不开心,打他、骂他、折磨他都好,反正他皮糙肉厚,也不会生你的气。你若真的放不下,一定要报仇,就再等些时日,到了千日大限,你只管一刀了解了他,我绝不拦你。”
苏维愣愣看着燕十三,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一面要求她好好待萧倬言,一面又承诺可以一刀杀了他。她的心也能掰开成两半儿么?一半爱他,一半恨他?
燕十三又觉得说错了,又开始“补锅”:“只是……你别离开他,也别赶他走,他什么都忍着,其实根本没有看上去那般坚强。”
直到第二日正午,萧倬言才慢慢醒转。千日劫让他的身体极度虚弱,昨日又淋了一场雨,很快高烧起来。
苏维帮他绞着帕子,忽然发现他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她看。
“你什么时候醒的?”
萧倬言咳嗽一声,试图撑着身子起来。
“你别乱动。”
苏维抱了几床被褥放在他身后,扶他半靠着。
萧倬言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苏维看得分明,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右手,而不是惨不忍睹的左手。
右手掌心被白布包扎着。
几时受伤了?是丢了吗?萧倬言微微黯然,就算还在,恐怕也被他捏断了。就算完好,他又有什么资格送给苏维?
他们毕竟不是恋人,而是——仇人。
“你在找什么?”苏维打断他。
“没什么。”声音沙哑难辨,嗓子火烧火燎。
“你的手不疼吗?”苏维刻意捏起他受伤严重的左手。
虽然每个指头都被上了药,但失去了指甲的保护,萧倬言疼得一抽,生理反应往回缩了一下,然后又忍住不动。
不知怎的,苏维觉得怒火蹭蹭的,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死死捏住折断的无名指。
“嗯!”萧倬言闷哼一声,鬓间瞬间冒出冷汗。
他抬眼看见苏维略带怒意的目光。
她生气了?萧倬言不敢再躲,只是强行克制着躲开的欲望,死忍着剧痛任她折磨。
苏维吓得赶紧松开。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萧倬言试探着问:“你……还生气么?”
苏维冷着脸:“你把手给我,让我出出气,或者能不生气。”
萧倬言果然又乖乖把左手放到她掌心,薄唇紧抿,这回无论怎样,都一定会忍住、不会再动了。
苏维无奈叹息:“你傻不傻呀!就任凭我欺负?”这么习惯给人当出气筒?
萧倬言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苏维应该不是太生气吧:“你若恨我,只管一刀杀了我,别折磨自己。”
苏维苦笑了:“我是该一刀杀了你,可我下不了手。我不想你死,不想你受伤,不想你难过。我就是忘恩负义地背叛了袍泽、不知廉耻地爱上了仇人,你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萧倬言霎时震惊。
她在说什么?她说,不想我死?她还能原谅我吗?“苏维……”
“若是燕十三的忘川灵些,我还真想要来试试。”
“对不起。”萧倬言低头认错。原来,还是奢望呢。
苏维淡淡笑笑,又是这句,看来萧倬言真的很怕她。既然决定暂时忘记仇恨,那就不该再纠结了,也不该再折磨萧倬言、也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