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85、仇敌而已

　　数日后，阳光普照，空气里都散发着草叶的清香。
　　萧倬言赖床赖了许久，苏维跑进屋子：“燕七，你到底起来没有，陪我去逛市集？”
　　其实，萧倬言浑身关节都肿了起来，疼得根本起不了身，衣衫勉强穿到一半，冷汗已经粘在背上了，他听见苏维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吓了一跳。
　　果然，苏维毫不避嫌直接冲了进来，作为一名女子，她实在不懂得矜持为何物。
　　萧倬言低眉敛目，默默无语地将衣衫系好，然后，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你缺什么，要去买么？”
　　“快陪我去。”
　　萧倬言温和道：“我明天陪你去好不好？”
　　“不行！就今日。”
　　“好。”难得苏维心情好，萧倬言也被她带得有了兴致，无奈笑笑：“你去院子里等我，我收拾好东西就陪你去。”

　　燕十三恰好进来，“怎么，你们要出门么？”
　　“陪小维出去逛逛。”萧倬言开始四处找东西。
　　“你在找什么？”
　　“雨伞！对了，那个衬了油布的包袱也给我。”
　　燕十三抬头望望窗外，艳阳高照，疑惑道：“带伞做什么？”
　　“一会儿会下雨。”
　　萧倬言带上油纸伞和包袱，准备出门。
　　燕十三忽然道：“等等！”丢过一袋子东西。
　　萧倬言抬手接住：“什么？”
　　“陪女孩子逛市集，你不带银子的么？”
　　萧倬言一愣。
　　燕十三又道：“放心！反正不是我的钱，我不心疼！我有个权倾天下的朋友对钱财实在没什么概念，他的钱全是我在打理，这些年也攒下不少，反正他现在也用不着了，你帮他花花。”
　　“你朋友的？不太好吧。”
　　燕十三难得抬头，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来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萧倬言也不再推辞：“谢了。”
　　燕十三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等萧倬言走远了才醒悟过来，他为什么那么笃定今日会下雨？旋即又想到，他平日里是不赖床的，今日比往常起得都晚。
　　燕十三很快就想明白了，微微有些心疼。这个傻子，苏维给他个好脸色，他比谁都开心，就算是让他上刀山下油锅他都甘之如饴。

　　萧倬言发现，陪女人逛市集是个体力活，苏维一路挑挑拣拣，要买的东西着实不少，冠帽、佩绶、襜褕、曲裾、直裾、大氅、斗篷……只是，所有的衣衫都是买给他的。
　　萧倬言被她拖着一路试穿，没有“说不”的权利，就连好与不好都是苏维说了算。好在苏维也不挑剔，衣衫样式不拘，只要够暖和就行。
　　苏维惊讶的发现，萧倬言穿什么都好看，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消瘦了点儿。
　　萧倬言一度以为自己是她带出来的人形衣架，在无数次被裹成一个球之后，终于忍不住问：“小维，现在还不是太冷，我们需要买这么多厚衣服么？”
　　苏维见他一手一个包袱、背上还背一个，总算良心发现了：“你拿不动了么？我帮你拿吧。”伸手就把他背上的包袱揽过来，还把他手上的两个包袱也接了过来。
　　这下，萧倬言变成空手了。
　　苏维走了几步，回头问：“我都帮你拿了，还不走么？我还没买完呢。”
　　萧倬言认命地跟上，还要买啊？
　　然后，苏维又买了不少取暖的物什，手炉、怀炉之类的，最后又接连买了七八个汤婆子。

　　萧倬言着实不解：“买这么多汤婆子做什么？”
　　“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萧倬言又奇怪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票？”
　　“燕十三给的啊。他说他有个有钱的朋友。”
　　萧倬言揉揉眉心，缓缓舒了口气。
　　燕十三！燕十三给了苏维一大叠银票，给了他一包散碎银子！好家伙，真是重色轻友到家了。
　　见她买了一路，萧倬言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你不给自己买点东西么？”
　　“我又不缺什么！”
　　萧倬言沉默地看看一身男装的苏维，微微蹙眉。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
　　二人累得气喘吁吁，进了一处叫醉仙楼的酒楼，放下堆成小山的东西，萧倬言问：“你在这歇会儿？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苏维蹙眉奇道：“你不累么？”她是察觉萧倬言脸色不好才提议休息的。
　　萧倬言小心道：“光陪你买东西了，我想买的还没买呢。”
　　“啊？那你去吧。”她是不是太独断了些？好像是应该问问萧倬言想要什么。
　　萧倬言笑笑，出门。天色渐阴，骨缝里的痛楚反复撩拨着神经，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心情却是十分愉悦。
　　他其实有些明白，苏维为什么买那么多保暖的东西，除了汤婆子实在太多了点儿，不知道是用来干嘛的，其它的东西都是为了他。
　　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

　　抬头见到“玉宝斋”的门匾。其实，他刚才就想进来了。
　　老板见有主顾上门，殷勤上前：“这位公子想买点什么？”
　　“我想买一只簪子。”
　　“是您自己用么？”
　　“给拙荆买的。”
　　“您夫人可真有福气，这位公子真会体贴人。小店的玉簪是整条街上出了名的。”
　　福气？萧倬言淡淡笑笑，苏维跟他在一起，真的算是福气么？
　　老板一见他挑玉的眼光，即刻明白，来的是位行家。
　　萧倬言最后挑了一支质朴典雅、通透温润的玉簪，簪身小巧玲珑，几乎一只手就能握住。这支簪子寂静幽深，仔细看如千年古潭一般、波澜不惊，但花掉了他整袋的银子，导致他连盒子都买不起了。
　　他将簪子包好揣在怀里，高高兴兴往回走。
　　等他快走到醉仙楼的时候，又迟疑了，来回走了几圈，该怎么把东西送给苏维？她会收下么？苏维会不会嫌弃不好看？或者她不喜欢这种女孩喜欢的东西？

　　萧倬言坐到苏维对面，欲言又止，一时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
　　“你买了什么？”
　　“啊？哦！没买到……”
　　“那下午我陪你逛，你想买什么？”
　　“没什么，瞎逛逛吧。”萧倬言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几时开始拙于言辞的？

　　萧倬言犹豫半天，终于开口询问：“你喜欢什么？”对啊，刚刚出门之前应该先打听清楚的。
　　苏维倚着酒楼二楼的栏杆，正在认真听一楼的说书先生讲话本，一时没听清他说什么。
　　萧倬言见她听得专注，也听了几句，说书先生讲的是渝国主帅萧倬言通敌卖国，勾结魏国主帅叶回，出卖渝国军事机密，并法场劫囚、残杀同袍，实乃军中耻辱、国之大贼。
　　苏维面色陡变，抬眼观察萧倬言的脸色，然后反应过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听到这些也不会有太多的感觉。
　　“我们换一家吧？”不知道为什么，苏维还是不想让他听到这些。
　　“换一家？”萧倬言显然也听到了说书先生的话，只是心不在焉，他还在琢磨手里的东西该怎样送给苏维，硬塞给她会不会很奇怪？
　　苏维也发现他心不在焉了，似乎在想别的事情，此刻对他来说，明显有其它的事情比那说书的话本更有吸引力：“你在想什么？”
　　“我……那个……你喜欢女孩子的东西吗？”
　　楼下忽然有位军官模样的人拍案而起：“哪里来的鸟人在这里胡编乱造！你他妈给老子滚下来！”
　　说书先生一脸傲气，淡定地反驳：“这位兵爷，你怎知我说的不是事实？金陵城中都是这么讲的。”
　　军官怒道：“你们忘了当年楚国人是怎么欺负我们的？靖王殿下浴血沙场的时候，你他娘的躲在女人被窝里头享受太平，现在殿下不在了，你们如此辱他，真他妈的不要脸！”
　　苏维勾起嘴角，感觉那人骂得她心里无比畅快。
　　萧倬言见她听得认真，淡淡劝道：“说书的本就是瞎编，你何必那么认真呢。”
　　苏维回头看他，竟然生出反驳他的冲动，她差点儿冲口而出，你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心中旋即一惊，原来，她竟然还记挂着那个鬼面修罗，记挂着侵入她家园的敌人，甚至不愿意他受半分委屈。
　　说书人接着道：“即便他曾经有功，但他勾结魏军是事实……”
　　楼下那军官几步冲上前，将说书人从台上揪了下来：“老子是从曜焰军出来的，什么跟魏国勾结，子虚乌有！老子告诉你什么才是真相！殿下带着曜焰铁骑踏入魏国皇庭，血洗暮云城，金殿之上亲手诛杀了魏国国君和太子！”
　　苏维的脸色“唰”得一下苍白冰冷，手指紧扣茶杯，“啪”的一声生生捏碎了杯沿。
　　这回，换萧倬言脸色陡变，抬眼看她。

　　“我不舒服，先走了！”苏维急匆匆出门，身后像是有亡魂追着她一样。
　　萧倬言默默跟上，伸手拉住她。
　　苏维猛地甩开。
　　萧倬言低眉，几分黯然。
　　苏维一路疾奔，到了醉仙楼门口，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身后，萧倬言撑起一把油纸伞，默默遮在她头顶上。
　　苏维心中郁愤，抬手打翻雨伞，猛地推开他：“不用你管！”。
　　萧倬言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左肩重重撞在醉仙楼的外墙之上，瞳孔猛缩，眼中尖锐的痛楚之色一闪即逝。
　　苏维冲进雨幕之中，回头冲他喊：“你别跟着我！”

　　大雨瓢泼。
　　萧倬言几步追上，依旧将伞遮在她头顶之上，自己的半个身子落在雨幕之下，沙哑着开口：“抱歉！”声音几乎被嘈杂的雨声淹没。
　　苏维冲他大喊：“我叫你别跟着我，你听不见么！”你杀我父兄、屠我家园，我以为我可以自己骗自己。却原来，那些血淋淋的事实就像横贯在你我之间的鸿沟，无法跨越、挥之不去。
　　萧倬言怔怔凝视着她，成串的水珠顺着油纸伞淅淅沥沥，顺着衣领安静地钻入身体里。浑身冰寒刺骨，心像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还能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垂下目光，声音暗了一暗：“是我错了！”
　　苏维拧着包袱转身而去。
　　萧倬言在原地顿了一会，依旧追了上去，固执地将她遮在伞下。
　　苏维终于怒了：“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对不起！你把伞拿好我这就走！”他强行将伞塞入苏维手中。
　　苏维将伞掀翻，踩在泥水中踩个稀烂，像是要把满心的郁怒都发泄出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死去的人能活过来吗？发生过的事情能当做没发生么？你整天就知道道歉，但你连你为什么对不起我都不知道！”她突然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的矛盾和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萧倬言长叹一声，他不该再逃避了，不该再自私地折磨苏维，他双手握紧苏维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根根指节掐到发白。
　　大雨迷了眼睛，萧倬言沉默片刻，理清了思绪，整个人像是突然寂灭一样，瞬间冷到骨子里。
　　“苏维。其实我知道！我知道我为什么对不起你，我知道死去的人活不过来，我记得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我知道道歉毫无意义，但是我除了说对不起，不知道还能怎样补偿你。”
　　萧倬言冰冷的眼眸中，露出浓郁的痛苦。有些话一直不敢说出口，可一旦出口，似乎也没那么难继续下去。
　　苏维脸色煞白，惊得后退一步：“你在说什么？”
　　萧倬言清晰道：“我说，我记得所有的事情，我记得是我杀你父兄、屠你家园……”
　　“啪”的一声，耳光清脆。
　　苏维瞳孔猛缩，惊痛万分。
　　撕开所有的温情脉脉，他们不过——仇敌而已。

　　雨幕如织，相对无言。
　　萧倬言苦笑：“是我骗了你。我不知道燕十三的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一醒来，就知道自己是谁，也记得你是谁，我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苏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要骗我？看着我不顾廉耻地对杀父仇人投怀送抱，很好玩是么？很得意是么？”
　　萧倬言一步上前，抓紧苏维的肩膀：“不！不是那样！我贪图你的好，贪图你带给我的温暖和快乐，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边。”我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希望自己真的只是一个没有过去的燕七。
　　“卑鄙……”
　　萧倬言嘴里发苦，他抽出寒光凛凛的匕首塞进苏维手中，握着苏维的手，将锋刃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是我错了，除了以命相偿，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我死之后，希望你能忘记仇恨，好好过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