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84、情仇难辨

　　萧倬言外伤渐好，但骨头缝里缠绵入骨的刺痛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经常整夜无法入睡，索性早早起床，趁着天光在小厨房里用文火慢慢熬粥。
　　香气四溢，热气腾腾，他淡淡笑笑，颇为满意。
　　自他“生病”以来，一直都是苏维照顾他。今日，他本想着闲来无事，亲自操刀一回，也算报答苏维的照顾之情。
　　萧倬言将清粥用青花瓷碗装好、捂好盖子，去敲苏维的房门。
　　他轻轻敲了两下，无人应答。看看天色，琢磨着苏维或许尚未起身，轻推房门，发现门栓并未栓死，一推就开了。
　　他本想将清粥放在桌上就出去，入目所及，却是房间里的供桌上，层层叠叠一排排漆黑肃穆的灵位。
　　苏维跪在地上，回头看见他，霎时脸色微变、目光森寒，冷冷呵斥：“出去！”
　　“抱歉……我马上出去。”萧倬言静悄悄将托盘搁在几案上，即刻转身出门。
　　“等等”，苏维唤住他：“把东西带走，以后别随便进来。”语气冰寒，像是能把空气都冻住。
　　“好。”萧倬言微微低头，将做好的粥原封不动地拿了出去。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愣愣出神。那看上去像是魏国君主和战将们的灵位，他不该贸然闯进去的。日上三竿，苏维一直没有出来，她会一直跪着么？什么事情是她必须要向亡者忏悔的？
　　萧倬言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整个身子从冷到僵，骨缝里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肺腑之间开始翻江倒海的绞痛，冷汗很快爬满脊背、浸透了里衣，可是，他连一个手指头都懒得抬起来。整个人似乎都没了力气。
　　刚刚睡醒的燕十三走进院子，从背后猛拍他肩膀：“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萧倬言苦笑。
　　“疑？这是什么？”燕十三嘴馋。
　　萧倬言轻轻将粥推到他面前。
　　燕十三毫不客气地拿起勺子尝了尝：“嗯，味道不错，只是放凉了。你怎么不吃？苏维呢？”
　　“她在房里。”
　　“你们俩又吵架了？”燕十三发现他脸色青白难看、神色更是落寞，“你是男人，你让着点儿她。”
　　“我知道。”
　　“那你还一个人干坐在这儿？进去哄她呀。凡事乖乖认错就是了，女人好哄得很。”
　　萧倬言匪夷所思地看向燕十三，他真是洒脱得令人称奇，要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就好了：“小维不想看见我。”
　　“为什么？”燕十三是真的诧异。
　　萧倬言看了他半响，见他似乎是真的没明白，微微叹息：“师兄，我从未问过你我是什么人、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与小维之间绝没有你说得那般简单。小维是个好女孩儿，她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但对我是真的好，这些我都懂。”
　　“那不就得了！她要打你，你就让她打；她要骂你，你就乖乖挨骂；她不高兴了，你就哄着她。自己女人面前，尊严不值钱。”
　　“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在她面前，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她常常会郁郁寡欢，她每对我好一分都像是犯了天大的错一样。她有时候会突然冲我发脾气，但发完脾气又强忍着性子来安慰我。她房里摆满了灵位，却从不许我踏足一步，今日我误闯了进去，她很生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维恨我，对么？我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与她之间要么横贯着国仇家恨、要么间隔着江湖世仇。”
　　燕十三哑然：“你……你能不能别想那么多，你们俩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可以么？”
　　“为什么不可以？”

　　二人话音未落，转头见苏维从房间出来，肩上背着包袱。
　　萧倬言一惊而起：“你要走？”
　　苏维点点头。
　　“为什么？”燕十三大惊。
　　苏维迟疑一下，对萧倬言道：“你……你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萧倬言手心攥紧、面色苍白，但很快又松开手，强忍着心头翻江倒海的难过，慢慢走到她身前，抬手理顺了她鬓边有些凌乱的发丝，试图勾起嘴角浅笑，只是实在没能成功笑出来。
　　燕十三急道：“你真的要走？你不管他了么？你知不知道……”
　　“我送你！”萧倬言打断他。
　　“不必了！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苏维抬眼看着他。
　　“好！”萧倬言微笑。

　　眼见苏维真的要走，而脑子进水的萧倬言完全没有留她的意思，燕十三着急上火：“喂！喂！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么？”
　　“我该怎么留她？”萧倬言苦笑。
　　苏维越走越远。
　　萧倬言的左手忽然开始发抖，站立不稳、轻晃了两下，剧烈的痛楚席卷整个神经，刀剐凌迟。他侧头呕出一口鲜血，青筋暴起，霎时汗如雨下。
　　燕十三一把扶住他，趁机高声大喊：“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萧倬言抬眼恨恨地看着他。燕十三敢肯定，萧倬言在那一刻是真的恨他，恨他把苏维叫了回来。
　　苏维听到叫声即刻回头。看见萧倬言接连呕出鲜血，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楚，苏维慌了：“快扶他进去。”
　　萧倬言突然将二人推开，反手栓死房门。他滑倒在冰凉的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想让苏维看见。

　　“燕七！”苏维在门外惊痛大叫。
　　“别……进来。”
　　燕十三拽住焦灼万分的苏维：“别进去。”
　　苏维回头怒道：“到底是什么毒？他为什么会那样？”
　　燕十三叹息一声：“我只知道这种毒会让人生不如死，他每次毒发都像是被人活剐一般。”
　　“你就这么不管他么？”
　　燕十三凝视苏维半响：“其实……其实你最了解他，尊严于他而言重要过性命，不管他是萧倬言还是……”
　　“我明白。”
　　燕十三看她半晌，想了想又道：“也不全是，如果你现在告诉他，他不开门你真的会生气，他即便疼得满地打滚大概也会开门。”
　　苏维把手放在门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收回来了：“我尊重他。”他不想让别人瞧见他狼狈的样子，那就别看。
　　“那你还要走么？”
　　苏维沉默。

　　第二日，萧倬言扶着门框，自己走出房门，脸色惨如金纸。
　　“你醒啦？”苏维侧头看他，难得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的表情。
　　萧倬言呆呆看着她。真好，她还在呢。
　　他发现自己在害怕，害怕看见苏维的怜悯，更害怕看见苏维的冷漠，而他最怕的其实是苏维的离开。
　　他本来下定决心放她走，但燕十三利用他的“病”把苏维叫了回来，那一刻，他是真的恨燕十三，因为他再也没有勇气再次放她走。可是，他真的该自私地留下她吗。
　　“外面风大，你别出来了。”苏维刻意忽略他苍白憔悴的脸色和手上累累的伤痕。
　　“好。”萧倬言看着她。
　　“你病傻了么？都不问问自己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生病是中毒了，对么？”萧倬言实在没力气站稳，依靠着门框淡淡询问。
　　苏维神色凝重：“是一种叫做千日劫的剧毒，无药可解，活不过千日，你怕不怕？”
　　萧倬言答非所问：“你不生气了？”
　　苏维一愣，生气？
　　萧倬言垂下目光，小声询问：“如果你不是太生气，能不能不走？如果我惹你不开心了，你……怎样都行。”
　　见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却低声下气地求她别生气，苏维失笑：“你当自己是什么？我的出气包么？”
　　萧倬言抬头愣住了，苏维是在笑么，好久好久没见她笑过了。如果她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该多好。只要能让你开心，怎样都行，可是，我怎么做你才会开心些呢？
　　苏维道：“我现在不会走，起码要等你好些才是。”
　　萧倬言淡淡笑笑：“真幸运，千日劫无药可解。”
　　苏维脸色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