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83、无解之局

　　一年前。
　　渝国官道，一辆花梨木双辕马车走得极为缓慢。
　　车厢内，三脚猫医术的燕十三已是满头大汗。
　　萧倬言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三处外伤，两根肋骨裂开，内伤恐怕更糟糕！
　　燕十三手忙脚乱。
　　苏维抱着萧倬言的头，拭去他唇边溢出的血迹：“他到底怎么样？你到底懂不懂医术？”
　　燕十三瞥她一眼，嘿，有人比他着急呢，他反而慢悠悠道：“你不是不管他么，现在又着什么急？估计死不了，但咱们恐怕不能赶路了，得找个地方让他养伤。”
　　“你确定他不会有事？”
　　“确定……吧。”
　　“那好，我就此告辞了！”苏维转身，准备跳下马车。
　　燕十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我说姑奶奶，你能不能别想一出是一出啊？”
　　“他不是不会死了么？我还留下来做什么？”苏维反问。
　　燕十三抓狂：“当初你人都已经跑掉了，又折了回来，还通过文先生找到我，这就证明你放心不下他。今日你又何必这般绝情？”
　　“燕将军！你别忘了，魏国人和渝国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既是仇人，你又何必救他？让他死在天牢里岂不更好？”
　　“大丈夫恩怨分明。他因救我而入狱，我不会抛下他不管，但他既然已经被救出来了，我实在没有理由再与他共处一室。”
　　“苏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萧倬言只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利刃，灭你家国的是陛下，你该恨的也是渝国主君！断没有怨恨一把刀的道理。”
　　“我明白。所以我从未曾找靖王复仇。只是我即便不杀他，也不愿再看见他。”
　　燕十三苦笑：“苏维，你就真的放不下仇恨，不可能再原谅他么？”
　　苏维也苦笑了：“燕大哥，如果你死在我手上，你认为萧倬言会不会杀了我为你报仇？”
　　燕十三语塞。
　　“我的父兄袍泽皆毁在他手上，魏国大军死伤无数，那里面，也有无数个像燕将军一样，曾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们有你们的恩义，我也有。”
　　燕十三心中咯噔一下。
　　萧倬言与苏维，真的是无解之局么？

　　燕十三又道：“萧倬言服下了忘川，从今往后，他不会记得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甚至不会记得你我。如今他只是燕七，不再是靖王，你不愿再见靖王，难道连燕七也不见了么？”
　　苏维低头，无奈叹息一声：“燕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真把我当三岁孩子哄么？他就算忘了又怎样，靖王就是燕七，燕七就是靖王，在战场上，我们就是敌人，这个事实无法改变，难道我还真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们是两个人么？苏维就此告辞了！”
　　“你等等！”燕十三急了：“今日你若是走了，恐怕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什么意思？”
　　“他早已身中剧毒，活不过千日，如今还剩一年四个月，你就算恨他，就忍耐他四百八十天，不行么？”这恐怕是你们最后能相处的日子了！
　　“燕十三，你别信口开河！”
　　“你若不信，自己留下来看看便是！”
　　苏维面色依旧冷淡，却揪住了他的衣襟：“你是说真的？”
　　“千真万确！”燕十三内心暗道，萧倬言，为了替你留下苏维，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剩下了，就要靠你自己了。

　　“没有解药么？”
　　“神医门主，束手无策。”
　　“谁下的毒？”
　　“天家。”
　　“鸟尽弓藏？”
　　“不！在入侵魏国之前。”
　　苏维猛然想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那年我来金陵，他就已经身中无解之毒？”他与我并肩杀敌、背着我到山中疗伤，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燕十三干咳两声：“恐怕是这样！”
　　苏维翻脸比翻书还快，突然怒了：“那他还跑去魏国折腾什么？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我说姐姐！这个问题您自己问他，我也觉得他实在是作死得很。不过等他醒来，恐怕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你。”

　　三人在郾城郊外寻了处农家住下，四面环山，景色怡人，倒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萧倬言醒来的时候，燕十三上前扶起他，苏维在一旁远远看着。
　　萧倬言有些疑惑：“我在哪儿？”
　　“你还活着。”燕十三眨眨眼道：“你不认得我了，对么？”
　　萧倬言呆呆看他。
　　“你别紧张！我知道你现在很慌，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亲人朋友，不记得自己的经历……不过，这都不要紧，我都可以告诉你。”
　　萧倬言苦笑：“是么？”
　　“你别害怕！你叫燕七，我是你师兄燕十三，她是……你自己问她吧。”

　　苏维审视着萧倬言，目光冷淡而疏离。
　　萧倬言慢慢看向苏维，眸色幽深，最后却是低眉敛目。
　　苏维心中微惊，他不是萧倬言，她认识他这么久，何曾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目光？
　　一个人失去了记忆，会变得惶恐不安么？
　　“你不认得我了？”
　　“……”萧倬言左手撑住床沿，试图坐起来，肩上剧痛来袭，整个人狠狠跌回去。他眉心深蹙，微微吸气。
　　苏维一步上前按住他，语气冷淡：“你即便不记得我了也不打紧。你肩上有旧伤，躺着别动。”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萧倬言依旧挣扎着起身，半靠在床沿上。
　　“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是……我是……我是你妹妹。”
　　“噗——”燕十三本来是一边喝水一边饶有兴致地看二人“初识”，此刻，却是一口水全喷了出去。妹妹！妹妹！姑奶奶你也真好意思说是妹妹！这姐姐是几时变成妹妹的？
　　苏维冷冷瞪他一眼。
　　燕十三干咳一声：“她叫苏维，这个妹妹可不是亲妹妹，大概是……情妹妹吧。”
　　“不是！”苏维冷冷否认。
　　“抱歉。冒犯了。”萧倬言低头。
　　苏维见不得他低三下四的样子，心中一软，便又道：“我……我脾气不太好，有时候会喜怒无常，你多担待些。”
　　萧倬言抬头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你……你叫我小维就好了。”
　　萧倬言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上投射出淡淡的阴影，小声念叨着“小维”、“小维”，眼眸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像是掩盖着一汪清泉。

　　萧倬言伤势渐好，慢慢能下地走动。
　　那日，冬日暖阳，照得篱笆小院斑斑驳驳。
　　苏维蹲在井边洗菜，拉出长长的影子。萧倬言就倚着柴扉，在她身后看了许久，然后抬起手指，用指尖去描摹那影子的模样。
　　苏维突然回头，看见了他的动作，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萧倬言收回手指，默默走过去，蹲下来帮忙。
　　井水寒凉刺骨，他刚将手伸进去，苏维就一把抓了出来，“走开！”
　　萧倬言乖乖退后几步，走路都没敢弄出声儿，假装自己是空气。

　　这些时日，苏维一直冷冰冰的，而且容易莫名发火，每当她发脾气的时候，萧倬言都习惯了逆来顺受，老老实实地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惹她。
　　苏维抬头，见他又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放缓了语气低声道：“水里太凉了，你的手受过伤，泡在里面会受不了。”
　　萧倬言呆呆愣住，心房好似突然被人狠狠抓了一把，这种被照顾的感觉太过熟悉。
　　他重新在苏维身边蹲下，温和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你我是朋友，你哪里不舒服我怎么会不知道？”
　　萧倬言微微愣神，朋友？亲人都不一定会知道，朋友就一定会知道么？

　　“你要是没事做，去帮我生火。”
　　萧倬言起身，乖乖照做。
　　小厨房中，他蹲在地上，看着火光劈啪作响，慢慢捂住肩膀，埋下头去，衣袖之下左手微微发抖。
　　“这么快就好了？”苏维跨进门来。
　　萧倬言来不及掩饰，眉宇间的痛楚之色悉数落入她眼中。
　　苏维神色微微一慌：“你肩膀又疼了是不是？我都说了天气寒凉，叫你别出来。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都不听……”
　　苏维冷着脸臭骂他一顿，却很快推他进房。
　　萧倬言突然攥紧她的手，目光幽深：“小维……”你别对我这么好！

　　苏维急急忙忙翻找柜子上的药酒，在手心搓到发烫，毫不避嫌地扯开他的衣襟，一双暖暖的小手在他肩上揉搓……无比娴熟。
　　萧倬言掌心倏然收紧，微微阖眼。
　　苏维将手指停在他的左肩之上，指尖轻轻划过重重叠叠的伤疤：“如果我告诉你，你肩上的伤是我刺的，你会不会恨我？”你我之间，横贯着抹不去的沟壑，像这道疤一样历久弥新。
　　萧倬言脸色微变，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不会！我左肩上的伤疤不只一道，也不是同一时间造成的，你这么好，如果真的是你刺的，那一定是我做错了事。”
　　苏维苦笑：“是么？有些事做错了就无可挽回了。”心中霎时百般烦闷，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不一刀杀了萧倬言，还要悉心照顾他？
　　萧倬言微微后退一步、垂下目光，低声道：“抱歉，是我不好。”
　　苏维有些无奈，萧倬言很会察言观色，一旦她生气、烦躁、甚至是稍微心情不好，萧倬言都会变得谨小慎微。一个人失去记忆之后，都会变得这么没有安全感么？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像个孩子一样百般讨好她，为了让她不生气，什么都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