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81、青冢一座

　　金陵城中风声鹤唳，却诡异地安静。
　　皇帝本以为，萧倬言一死军中定会有一番动荡，甚至做好了大清洗的准备。
　　曜焰、靖边、长平，三军之中确曾有人借靖王之死煽动兵变，但还没等上报到皇帝那里去，各军主帅就纷纷将煽动兵变之人就地格杀，动作快得惊人。皇帝接到的奏报之中，煽动兵变之人都被扣上了月氏国奸细的名头。
　　这个结局虽然是萧倬云喜闻乐见的，但他想不明白，军方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整齐划一，萧倬言都死了，还有谁能控制他们？
　　曜焰军主帅韩烈、靖边军主帅沐清、长平军主帅韩毅回金陵吊唁，虽是悲痛欲绝，但全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跳出来质疑皇帝。就连那位素来冲动的离王萧倬然，对于他七哥的死也没有只言片语。
　　这种安宁，给皇帝造成了一些错觉。
　　以至于当史官请示皇帝，靖王萧倬言之薨逝该如何记载时，萧倬云犯下了大错。
　　皇帝盖棺定论，给出十六个字：“居功自傲，藐视皇权，通敌叛国，畏罪自戕”。
　　“陛下！”韩烈在金殿之上第一个冲了出来，然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靖王殿下一生为国，最后竟然落个身败名裂！亏得他赴死之前，还命他们“不改忧国之初心，不忘曜焰之铮骨。”
　　沐清将头别过一边，面色冰冷。七爷，我们都照您的意思做了，也利用您的死引出了梅妃留在军中的暗桩，一举铲除。如今，三军稳固，举国升平。可您睁开眼睛看看，您熬尽骨血、守护了一辈子的君主，在您死后是怎样待您的？
　　离王萧倬然冷眼旁观，心寒至极。“畏罪自戕？”整件事情的真相，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看得也更加清楚，他只是想看看，皇帝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韩毅半响不说话，一直苦笑，也很快对自己的去留做了决断。自古帝王为了百年声誉，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错的只能是别人，又怎么可能是皇帝陛下？他霎时心灰意冷了，侍奉了三朝君主，如今海清河晏、边境安宁，也该是解甲归田的时候了。金殿之上，他以年迈为由当庭辞官。其子韩烈竟然紧随其后。
　　靖王薨逝之后，韩烈自觉无颜见人，满心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始终认为，靖王殿下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太子之逝是开端，而太子的死分明是他的错。
　　因为一句评价，两名主帅金殿请辞，皇帝脸上险些挂不住。
　　萧倬云微怒：“你们这是对朕有怨？”
　　“微臣不敢。”韩毅父子坚持请辞，却是只字不提靖王之事。
　　曜焰、长平两军顿失主帅，皇帝颇为被动。
　　好在离王萧倬然这回十分“醒目”，及时出列为皇帝解围，荐曜焰军前锋营营主孙小雨为长平军军主帅，以离王之尊自荐为曜焰军主帅。
　　这一举措一方面“证明了”军方并无怨怼，平息了皇帝的怒火，另一方面也将军权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正式开启了离王萧倬然的夺权之路。
　　皇帝允准。

　　散朝之后，葛大洪率先发难：“你们一个个都哑巴了么，金殿之上不吭声，又不许我说话。韩家父子好不容易做一回仗义的事情，离王殿下又何必给陛下找台阶下？”
　　萧倬然一脸沉肃：“不给陛下台阶下，难道要让七哥的心血全都白费吗？葛将军若还想为我七哥正名，就先给我忍着！”
　　孙小雨一脸认真地盯住萧倬然，你是真心的吗？你不会是为了自己夺权吧？你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吧？孙小雨憋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道：“你……你曾当着众兄弟们的面发过誓，我记着，兄弟们也都记着，离王殿下莫要忘了才是。”
　　萧倬然正色道：“孙大哥没忘，我更不敢忘。孙将军替我七哥守好长平军，萧倬然迟早给大家一个交代！”

　　在皇帝的默许之下，一夜之间，靖王萧倬言在民间的声誉尽毁，坊间树立多年的牌位、雕像悉数被砸。崇明八年兴起“倒言之风”，茶寮酒肆里的说书话本，谈及萧倬言必称“言贼”。
　　靖王萧倬言之灵柩在争议数月之后，未曾得入皇陵。
　　金陵城郊，青冢一座，无字为碑。
　　多年之后，靖王灵柩再度被迁入皇陵，城郊无字碑下仅余衣冠冢，后世皆称“将军冢”，渝国凡官拜武将的将军们必拜将军冢，此乃后话。

　　半年后。
　　未央宫，掖庭。
　　那日，新任龙纹曜焰主帅、皇帝的爱将、皇后的贵客、大渝最赤手可热的新贵——离王殿下萧倬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亲访掖庭，还颇有兴致的参观了水牢。
　　他命人拉起水牢中的两个大铁锤，指指自己的双脚“绑上试试”！随行侍卫吓得脸色发青，面面相觑！这数九寒天的，殿下您在发什么疯啊？
　　“耳朵聋了么！”萧倬然低吼一声，内心颇有几分郁闷，他处处模仿他七哥，遇事就想七哥会怎么做，但他的命令为何总是达不到七哥的效果？在军中，七哥一个眼神就能命人做出最荒唐的事情，他到底做不到。
　　两只玄铁所铸的铁锤带着他一路沉底，池水太深落不到底，脖子上的铁圈一紧，刚好将头部卡在水面之上，萧倬然呛了几口冰水，被卡得几乎窒息，只能用双手死死攀住池中把手，才能勉强维持呼吸。池水冰寒刺骨，骨肉关节被铁锤拉扯着，像是要被生生撕裂一般，双手在水中一直僵硬地攀着，不一会儿就已经麻木无觉。
　　不消片刻，萧倬然薄唇紧抿，脸色发青。
　　侍卫们赶紧拉他上来，一个人还没拉动，三人合力才将他抬出水牢，生火的生火，拿衣服的拿衣服。手炉、毛毯、热水、姜茶……进进出出，忙得人仰马翻。
　　宫人们内心叫苦连天，离王殿下这是在干什么啊，作甚么自找罪受？折腾得宫人们一头雾水，还不敢随意揣测。
　　萧倬然安静地坐在池边，面沉似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怒气。
　　他突然抬手打翻宫人递上来的热气腾腾的姜茶，看着衣襟上的水珠滴滴答答……
　　他才进去一炷香的时间，险些受不了。
　　如果秋娘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七哥曾经被关在里面数个日夜，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肩上的旧伤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

　　皇后寝宫曦云宫。
　　萧倬然一身湿漉漉地就跑去了。
　　皇后赶紧命人拿衣服、备炭盆，萧倬然道：“不小心落水里了，不敢劳烦娘娘，让秋娘伺候臣弟就是了。”
　　大白天能落水？这谎话编得实在不靠谱。皇后笑道：“秋娘，又是找借口来看你的呢，这回都为你跳水了，赶明儿把你许给离王。”
　　萧倬然嘿嘿两声，一幅默认的样子。
　　秋娘现下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女官，一听这话赶紧道：“娘娘这话可折煞奴婢了，离王殿下回回来，不是让奴婢给他做吃的，就是让奴婢给他做衣服，是把奴婢当使唤丫头用呢。”
　　萧倬然也不避忌，当真在曦云宫找了一处和秋娘独处，门一栓，再不出来。也难怪别人误会。
　　秋娘见他浑身湿漉漉的，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我去你说的地方看过了，七哥他……”
　　见他面露悲戚之色，秋娘嗤笑一声：“殿下看到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这样就受不了了么？”
　　萧倬然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姐姐你告诉我，七哥到底为什么会……”
　　“你们不是一直认为，殿下的遗书写得很清楚么？”
　　“七哥说，是因为病在膏肓、药石无灵，才自择终局，与人无涉与君无由；七哥还说，是为了引出月氏暗桩，才选择赴死。可是……七哥怎么会病在膏肓的？”
　　秋娘冷笑：“殿下找到千日劫了么？又查清梅妃的来历了么？如若没有，又来问我做甚？”
　　“七哥曾告诉我，他能解千日劫之毒。”
　　“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么？”秋娘大笑，笑得满脸泪花。
　　“姐姐，你别这样，我定会查清此事，还七哥一个公道。”
　　秋娘讽刺冷笑：“殿下位高权重，秋娘不过一介奴婢，当不起殿下的姐姐。”
　　“我知道你不信我，军中的人也不信我，你们觉得我汲汲营营只为权势，忘记了七哥的冤屈，我会证明给你们看，我会还七哥一个公道！”

　　萧倬然的贴身侍卫这半年多来十分苦恼，殿下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时不时又会去做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有一阵子常去废弃的玉枢宫中找宫女聊天，囚禁了几名宫女，还新纳了几名宫女为妾。
　　有一阵子又对掖庭有了兴趣，掖庭里的公公们被他问了个遍。
　　有一阵子又迷上了药材，命人四处寻找一种叫做“千日劫”的毒药。
　　这阵子更麻烦了，殿下要看罪大恶极的死囚惨死。不知他喂了那三名死囚什么东西，就见那三名死囚哀嚎震天，满地打滚，一人咬舌自尽，一人触柱而亡，另一人倒是没死，自己抠掉了自己的眼睛。
　　萧倬然看得牙关紧咬，像是和那些死囚一样遭遇了剜心之痛。他忽然冲了出去直奔马厩，翻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一路狂奔，直至金陵郊外。
　　一众侍卫浩浩荡荡在后面疾追。

　　日暮黄昏，青冢一座。
　　侍卫们远远望着，没人敢上前打扰。侍卫们清楚，里面葬的是什么人。
　　谁都知道，这里是离王萧倬然的禁地。
　　萧倬然双膝落地，眼泪簌簌而下，他忍了半年之久，在秋娘的指点下，一点一滴查清所有过往，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七哥!
　　您十二岁入军营，孤身奔赴生死杀伐的修罗之地，以手中之枪为渝国四处征战，戍边保国。
　　您二十一岁与人结义，到头来，却与生死兄弟割袍断义，兵戈相向，亲手让他血溅金殿。
　　您二十九岁去了魏国，带着一身伤痛，带着亲人给你种下无解剧毒，去和您最爱的女人生死相博，为陛下劈开一条血腥的皇者之路！
　　您三十岁被押刑部大牢，为了替渝国除掉最后的隐患，稳固三军，自焚于狱中，用自己的鲜血染红圣上开创万世基业的最后一步路！
　　……
　　与兄弟相争，您是否忍心？
　　与挚爱相残，您如何舍得？
　　被亲人践踏，您怎么放下？
　　为了渝国榨干自己的所有，您又何以做到？
　　或者，您从来就不忍心，不舍得，放不下，也做不到。
　　您只是，没得选择！
　　其实有时候，所谓的天降大任，就是要你用所有的所有去换那个万世骂名么？

　　长剑出鞘，迎风悲鸣。
　　萧倬然伸手握住刀锋，鲜血顺着锋刃滴滴没入黄土之中：“七哥！您等着！萧倬然立誓，定会拿到全部证据，还您一个清白，还世间一个公道，还后世一个真相。为此，不计代价，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