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8、挂冠而去

　　卓言一边帮淮王张罗婚事，一边开始将曜焰军的将领调入禁军。
　　为了这事儿，皇帝又为难了他几次，三天两头找他麻烦。
　　卓言每次从宫里回来，脸色都黑得跟锅底似的。
　　对于皇帝喜欢找他麻烦这事儿，萧倬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陛下对他是有些苛责，但卓言惹陛下生气的本事也不小，只是回回都是卓言吃亏。

　　那日，卓言从宫中回来，一句话就让萧倬云大惊失色：“我想辞官，离开金陵。”
　　萧倬云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盏中茶水却洒了。
　　卓言双膝跪地，想开口说什么，却是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萧倬云微微蹙眉审视他半响：“父皇又让你受委屈了么？”
　　“三哥，其实……”卓言低头。
　　萧倬云将茶盏搁在几案之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我知道父皇待你太过苛酷，你觉得委屈。但你也不想想，禁军统领被你一枪废了，父皇也没把你怎样。灭月氏的大功父皇虽未曾封赏于你，但如今你大权在握，举国军权都在你手中，你又何必在意父皇的小小羞辱？”
　　卓言听得一愣，三哥误会了。
　　“我说过，今日你所受之委屈，他日十倍偿还。说句僭越的话，陛下怕是动了立储之心，三哥虽是个残废，却是势在必得！”
　　卓言低头道：“我临阵脱逃，对不起三哥。”
　　“你今日一时冲动，我不与你计较，下次再敢说辞官的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此后数日，卓言神不守舍。萧倬云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却未曾料到，过了几日，卓言当真来向他辞行。
　　萧倬云怒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居然跟他耍起性子来。
　　“你来真的？”
　　卓言冷静道：“陛下心中怕是已有决断，一旦立您为储，军方就是殿下的后盾，卓言在与不在无碍大局。”
　　“就为了陛下责罚你，你就心寒至此非走不可么？”
　　“卓言去意已决，求三哥成全。”
　　萧倬云拂袖打翻桌上琉璃盏：“我如今说话都不管用了，是不是？”
　　卓言后退一步，乖乖屈膝跪下。
　　萧倬云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听话，可你有哪一次真的听过我的话。你答应我在宫中忍耐，却出口顶撞父皇；你答应我不逞强，却与方嘉平殊死一搏；你答应服软，却激得父皇非罚你不可。你口口声声说知错，却从不悔改。你素来我行我素，主意正得很。如今你是军中主帅，我不过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皇子，你要做什么，我这个做三哥的从来就拦不住！”
　　这话说得太重，卓言心中愧疚，重重叩首，哀恳道：“是卓言的错，求三哥别这么说。”
　　萧倬云缓缓坐下，微微黯然：“你如今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你是渝国战神、武将之首、曜焰军魂，三哥不过是金陵城中的一个瘸子，我管不动你、也管不了你了，你要走就走吧。”
　　卓言一脸惊惶，膝行数步至萧倬云膝下：“您要打要骂都可以，求三哥别这样……”
　　萧倬云一脚踹翻他，却因为足疾站立不稳，踉跄一步。
　　卓言心中一痛，跪行过去试图扶他。
　　“滚！我不想看到你！”萧倬云一瘸一拐地离开，心中也是寒凉之极，他教导了卓言快十年，难道卓言对他就没有丝毫留恋？

　　暗夜无声，落雪无痕。
　　淮王寝殿之外宫灯摇曳，烛火在寒风之中忽明忽暗。
　　房内烛台高烧，地龙送暖，两个丫头跪在地上用汤婆子帮萧倬云捂脚，淮王妃窦紫潼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递给萧倬云，淡淡道：“今儿个小寒了，外面风大，屋子里都是一股子寒气。”
　　丫头们闻言，立即仔仔细细将窗棂的透风处用棉布塞了个严实。
　　淮王妃蹲下身子，亲自帮萧倬云揉捏脚踝，轻声细语道：“现在好些了么？怎么会扭伤的？那么不小心？”
　　“还不是被那个小孽障给气得！”萧倬云余怒未消。
　　窦王妃语气越发轻柔了：“七弟素来听话，有什么事儿您好好跟他说就是了，何必动怒呢？看把他吓得，现在还跪在院子里不敢起来。”
　　“让他滚！本王不想见他。”
　　“到底为着什么？”
　　“他跟了我十年，本王可曾亏待他、利用他？”
　　“七弟是殿下的至亲，哪里有利用一说？”
　　“他要走！现在我或许难以护他周全，但以后绝不会让他再受委屈，就算是为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忍耐一二，就做不到么？”
　　“殿下要七弟留下做什么呢？”
　　“他留下……”萧倬云忽而哑然。
　　留下帮他掌控军方？留下帮他取得至尊之位？
　　如果七弟并无意于这些，只想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么，以恩义逼迫他留下，不是利用又是什么？
　　萧倬云沉默了。气一下子消了大半。他从未想要利用卓言。
　　窦王妃不再相劝，专心帮萧倬云揉捏伤处，一会儿忽道：“屋子里闷得慌，锁儿去把窗户打开一扇。”
　　锁儿疑道：“娘娘，外面风大，灌进屋子里会着凉的。”
　　“打开透透气。”
　　丫头们迟疑着将窗户打开，不一会儿整个屋子冰凉冰凉的，地龙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窦王妃又命人将窗户关严实了，口中念叨：“这天儿可真够冷的，大半夜的还下雪呢。”
　　萧倬云侧目看她折腾，终于道：“人都说慈母多败儿，你这个嫂子当得也真够尽心尽力的！”
　　窦王妃笑道：“不是我尽心，我是怕殿下自个儿心疼。这么冷的天儿，七弟连外袍都没披一件，在院子里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您不见他，他是不会走的。”
　　“哼！翅膀硬了，一心想着离开金陵，到外面去野！我这个当三哥的就那么不值得留恋么？”
　　“七弟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些日子就回来了。您让他进来，打也好骂也好，别把孩子一个人晾在外面，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怕这些。”
　　萧倬云叹道：“紫潼啊，他如今已不是当初那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了，你别总把他当孩子看。你派人去问问，如果他回心转意了，就让他进来。”

　　丫头们匆匆而去，又匆匆回来。
　　“怎样？”窦王妃问。
　　丫头低头答道：“七爷说他认打认罚，只求殿下别再生气。”
　　萧倬云急道：“我是问你，他是不是不走了？”
　　丫头怯怯摇头。
　　萧倬云又有几分气了：“你看看，你看看，亏得你还为他求情！去传我的话，要滚就即刻滚，淮王府庙小容不下卓将军！”转身就回了里屋，眼不见、心不烦。
　　窦王妃眼见闹僵一时也再无办法，忍不住问道：“七爷人怎么样？”
　　丫头缩缩肩膀：“外面冻得要死，七爷脸都是青的。”
　　“蠢材，不知道拿件衣服出去么？”
　　“娘娘，奴婢拿了，还拿了个汤婆子出去，七爷都搁在一边儿了，七爷说殿下不肯原谅他，他不敢起来。”

　　夜渐深沉。
　　窦王妃眼见雪越下越大，到底不放心，撑了伞亲自去了院子。
　　甫一出门儿，寒风呼啸而来，宫灯高高摆荡，丫头们将狐裘披风给她裹紧了。
　　院子里积了半尺厚的雪，一脚踩下去，嘎吱一声深陷其中。
　　窦紫潼有几分心疼，这种鬼天气，言儿身上又有旧伤，一个人黑灯瞎火地跪在院子里，该多难熬。
　　窦紫潼心知他状况不会太好，见到卓言时还是吃了一惊。
　　卓言挺直了腰背跪在雪地里，积雪淹没了裤管，肩上和头发上都挂着霜花儿，发丝挂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身上，脸色惨如金纸，整个人瑟瑟发抖。
　　从下午到深夜，他在院里跪了快四个时辰，衣衫裤管尽皆濡湿，寒凉刺骨的冰水渗进皮肤里。整个人的重心压在膝盖上，如千根冰刺在血肉里反复搅动。
　　窦紫潼赶紧命人给他披上斗篷，往他手里塞汤婆子。
　　卓言整个人都冻僵了，微微抬眼，眼神中几分哀恳：“三哥肯原谅我了么？”
　　“瞧你都冻成什么样儿了？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走不可？”
　　卓言低头黯然，三哥还是不肯原谅他：“外面风大，娘娘请回吧。”
　　“起来！回屋去！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说。”
　　卓言不动。
　　窦紫潼气道：“如果殿下不让你走，你还跪死在这里不成？”
　　卓言沉默不语，只是将汤婆子和衣衫推还给王妃。
　　窦紫潼气得跺脚：“一个两个都倔得要死！我就不该管你！真是个不省心的小东西！”
　　窦紫潼愤愤回去。
　　锁儿问：“娘娘，现在该怎么办？”
　　窦紫潼也怒了：“还能怎么办？他们兄弟俩的事谁能管得了！热水、姜汤、汤婆子都备好！去叫大夫彻夜候着！”
　　锁儿迟疑问道：“七爷什么时候能起来？”
　　“我怎么知道！两个人都不肯让步。言儿身体本就不好，他对自己又够狠，殿下不发话他是不会起来的。你们今夜轮流守夜，有什么事随时来报。”
　　锁儿暗暗吐了吐舌头。
　　窦紫潼恨恨道：“当年就不该答应殿下照看这孩子，也省得养出感情了今日看着心疼。”
　　大雪悉悉索索下了半宿，窦紫潼几乎一夜未曾入眠。待到天光雪化时，萧倬云终于忍不住去了院子里。
　　卓言眼神涣散，牙齿咬破了嘴唇，勉强让自己维持清醒，一双腿几乎已经跪到麻木无觉。
　　萧倬云叹道：“起来吧，我拗不过你。你去散散心也好，总有回来的一天，不是么？”
　　“卓言对不起您……”卓言万般愧疚，一句话开口却直直栽了下去。

　　一日后，卓言忽然上表辞官，还未等到皇帝找他麻烦就匆匆离开了金陵，甚至连萧倬云的纳妾之礼都来不及参加。
　　皇帝大怒，却再也寻不到这位曜焰主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