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江南烟雨 ...
-
冬去冬来,光阴如梭,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景和二十二年,冬。
南楚皇城,建宁。杏花楼。
雕梁画栋、琉璃彩瓦,楼分两层,临江而建,窗外可观千帆过尽,一派大气磅礴。杏花楼乃南楚皇城最大的酒楼,往来皆是达官贵人。
楼内挂的是名家的诗书字画,每一幅都价值千金。台上咿呀唱曲的女子不施粉黛、却是顾盼生情,乃是建宁城的当红花魁,一旁奏琴的是南楚宫廷乐师。杏花楼最吸引人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这里有一号称“孙铁口”的说书人,说尽五国战事、宫闱辛秘,江湖盛传孙铁口背后有南楚皇族势力。想想也是,孙铁口若无背景势力,早就被人杀人灭口了,又岂能在杏花楼说上十来年。
甚至有人说,孙铁口是南楚皇族密探首领,因此才知道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辛秘。
此刻,说书人“孙铁口”抑扬顿挫,讲得煞是动人。
他讲的是渝国主帅“鬼面修罗”的故事,孙铁口言道:“鬼面修罗姓卓名言,乃是渝国淮王侍卫出身……”
杏花楼二楼雅座,一青年公子暗纹白衣,玉冠束发,手持苦竹折扇,一派风雅之色,他一边品茗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杏花楼的客人并不多,能来这里的大都有几分权势,这位白衣公子却在这个名流云集的地方看到了一名粗布麻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灰衣书生。
那书生坐在一楼角落处,一人独酌。
白衣公子能注意到他,实在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眉如远山、眸落星辰,嘴角若有似无的带了三分戏谑、三分嘲讽。
讲了半响,孙铁口忽然话锋一转:“各位看官不知道,卓言与淮王的关系并不一般,将军府与淮王府仅一墙之隔,每到夜里,卓言就翻墙而入,与后花园中与淮王私会……”
台下起哄了:“孙老头子越编越离谱了,鬼面修罗难道是女人不成?”
“鬼面修罗自然不是女人,可他是个断袖啊!”孙铁口话音未落,一只酒盏砸在他额头上,酒水撒了个满脸。
“谁砸我?”
白衣公子凭栏笑道:“本公子砸你,你若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本公子砸烂你满口牙。”
“你又没见过鬼面修罗,你又怎知他不是断袖?”
二楼对面雅座一黑衣男子一脸冰寒,冷冷道:“虽未见过修罗,但总听说过萨塔之战吧,月氏皇城血流漂杵、千里腥风,鬼面修罗一刀了结了月氏皇族,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边境战,你当他是吃素的娘们么?”
台下众人也跟着嘲笑孙铁口:“你昨日说魏国主帅叶回是太子禁脔,今日说渝国主帅卓言是淮王相好,明日是不是该说秦国主帅林云有断袖之癖啊?”
孙铁口梗着脖子道:“叶回跟太子同饮同食、同进同出,太子只听他一人之言,魏国早就传他是断袖将军了,又不是孙某编出来的!”
白衣公子正想开口说话,却有人抢先了。
说话的是角落里那个毫不起眼的灰衣书生,他淡淡一句:“当世四大名将个个断袖,楚国主帅宋子期是不是也是皇帝的面首?”
此言一出,楼中一阵儿静谧。
在楚国,三朝老将宋子期极具威望,这位书生敢在楚地出言讽刺他,当真犯了众怒。楼中有几位军士模样的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书生头也不抬,一边埋头喝酒一边道:“宋子期邀约三国主帅来楚论兵,秦国的林云推托不来,魏国的叶回直接拒绝,渝国的卓言怕是连信都没回!宋子期老脸丢尽,不敢在战场上见真章,倒派了个伶人在这里满嘴胡诌,当真丢尽了楚军的脸面。”
“敢辱及宋元帅,你好大的胆子!”几位五大三粗的军士拍了桌子,瞬间围了过去,一人抬脚踢翻了书生面前的桌子,将他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白衣公子原本一副看热闹的心态,他本以为那书生敢在楚地公然挑衅,总该有几分真本事才是,却发现他原来只是个嘴皮子利索的。
几名军士越揍越狠,书生被打得蜷缩成一团。
一名军士揪住他的头发,逼其跪地道歉。
书生偏生有几两硬骨头,被人打得吐血,却是死不肯屈膝下跪。
白衣公子和对面雅座上的黑衣男子几乎同时出手,几下撂倒了那几名军士。
黑衣男子冷冷道:“军中之人有本事战场上见真章,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算什么英雄!”
几名军士见二人武艺高强,撂下狠话,愤愤而去。
白衣公子蹲下身子将那书生扶起,那书生连谢都不谢,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坐起来继续喝酒。
“在下苏维,多谢兄台相助”,白衣公子自报家门,向那黑衣男子拱手致谢。
黑衣男子淡淡笑笑:“在下风凌,兄台武艺高强,其实不用我帮忙,你也能解决了这些人。”
苏维瞥了那灰衣书生一眼,干脆拉了风凌一起,毫不客气地与那书生并到一桌。
书生并不理他,埋头继续喝酒。
“喂,我说醉鬼,你受伤了,你这样喝下去会出事的。”苏维忍不住摇了摇那书生。
“谢了。”书生瞥他一眼,总算是承情。
“在那里,抓住他们,他们是秦国的探子!”杏花楼大门被破,数百官兵冲了进来,弯弓搭箭,箭锋所指之处正是风凌他们这桌。
“就说了几句宋子期的坏话,至于这样么?”苏维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风凌起身挡在二人身前:“不是因为刚才的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们二人与此事无关,赶紧走。”
风凌挥剑挡住箭雨。苏维试图越窗而出。那书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怎的,还坐在那里不动。苏维回头一把拽住他,“还不逃,不要命了!”
风凌长剑出鞘,剑光密不透风,箭矢纷纷落地,一看就是绝顶高手。
苏维则从腰间甩开一条漆黑的长鞭,打落了射向那醉鬼书生的箭雨。
三人奔到窗前,形势越发紧迫。
苏维和风凌二人本可越窗飞檐走壁而去,但苏维不放心那被他们连累的书生,用长鞭卷了他甩到对面的屋顶上,一路护着他不被箭矢伤到,不免捉襟见肘。
书生不会武功,没有自保的能力,但也并不见他惊慌失措。
苏维时时将他护在身后,险险几次,都是擦着箭锋救人。
“喂,喂,你小心点儿。”书生开头提醒苏维。
“闭嘴!你管好自己。”
那书生一路“乱跑”,苏维为了救援他,也只好慌不择路。
三人越跑越偏,最后竟是入了山林。
追兵们被各种羊肠小道绕晕了,跟丢了人。
三人逃到一座破庙暂避,风凌面色凝重。
苏维道:“官兵并未追上我们,风大哥在担心什么?”
“官兵是被我们甩掉了,但南楚死士‘血痕’跟上来了,他们可比士兵可怕得多。官兵接到血痕的信号,大部队很快也会赶到。”
书生抬眼看风凌:“我说大哥,您到底是什么人啊?至于出动这么多人杀你么?”
一名杀手突然现身袭击。
风凌一剑挑开他的肚子,鲜血溅了满脸:“兄弟,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越来越多的杀手出现,一杀手合身而上,空门大露以自杀式的招式袭向书生,苏维大惊,顾不得身侧的敌人,长鞭飞卷书生的腰间,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自己却中了一剑,手臂上带出串串血珠。
书生神色惊异,脸色冷峻起来,断然道:“你顾着自己就好!”
风凌很发愁,冲书生吼道:“你一点儿自保能力都没有就敢在酒楼里惹事,简直是个废物,算是服了你了。”
苏维笑道:“他也是被大哥你连累的。风大哥,你来头不小啊,看样子,楚国高手倾巢尽出,是非拿你不可。”
“见笑了。”风凌斩杀一人,手上可没闲着。
书生伸手拉住苏维:“你们跟我走!”
苏维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心,在考虑要不要抽出来,实在不知道这人的盲目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居然要他们两位“老江湖”跟他走。
“你们不熟悉地形,我熟!”
苏维觉得自己一定昏头了,竟然决定信他,他似乎天生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风凌也毫不迟疑地跟上了。其实在此之前,他们能甩掉官兵,也是靠这位懵懂书生的一路“乱窜”,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书生手中拿了几杆树枝,一路走一路扫掉路面留下的痕迹。每到一处岔路口,他会让风凌往错误的路上走一段儿,然后再用轻功从树上折返回来。
过了几处岔路之后,他又故意在正确的路上留下脚印,留一段儿脚印之后,再用树枝掩盖掉。
风凌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人对地形极为熟悉,更懂得虚虚实实之道。
在错误的道路上留下脚印,是引人往错误的方向追踪。
之后,又故意在正确的道路上留下脚印,是让人依然认为这是错误的方向,向相反的方向追踪。
人走过,多多少少都会留下一些痕迹,军中负责追踪的老手自然能找到这些痕迹。而这书生采取的方法是:一会儿在正确的道路上留下痕迹,一会儿在错误的道路上留下痕迹,让追兵摸不着头脑,而掩盖掉了最真实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他遮掩痕迹的手法老道,甚至比军中好手还要专业。
天色已暗,书生带着他们一路七歪八拐进入了山林腹地。
夜黑风高,冷风袭袭,狼啸阵阵,也算暂时甩掉了追兵。
“天都黑了,你胆子倒是大,竟敢带着我们往林子里跑,不怕野狼吃了你!”苏维笑着吓唬他,顺手拿出火折子。
当然,他不会傻到真的去点,仅仅是个试探。
风凌本来想阻止苏维点火,看了那书生一眼,忍住了。
书生叹道:“如果你想让血痕尽快发现我们,尽管点,唉,你们也不用试探我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苏维摸摸耳朵笑道:“我就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三人寻至一山洞深处,书生来回检视一番:“这里差不多了,苏公子可以生火了,如果我们够幸运,可保一夜平安。毕竟对方是血痕,能活命已经不错了。”
书生瞥了瞥苏维的伤处,撕了中衣下摆,又从怀中摸出金疮药,一把拉过苏维,愣愣看了他半响,忽然道:“姑娘,得罪了!”
“嘶”的一声,书生撕开了苏维的衣袖,迅速上药包扎,手法利落娴熟。
苏维还震惊于那句“姑娘”。
书生一心念叨,胳膊真细,没几两肉。
苏维有些惊异:“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书生淡淡道:“姑娘是说书话本看多了么,穿个男装出门,就以为别人认不出你是女的?”
苏维有几分郁闷,这么多年都没人认出来,他倒是一眼能看出来。
书生又道:“姑娘的行为举止是一派男儿气概,只可惜这张脸太过俊俏,想要女扮男装,戴张面具或许能行。”
苏维心中咯噔一下,侧目看他。
“就算我长得好看,你也不用这样一直盯着。”书生笑道。
苏维霎时涨红了脸,幸亏夜色深沉,看不清楚。
书生和风凌分头去寻木柴,书生手脚利落,丝毫不亚于风凌。
他找来柴禾,还从身上掏出一个水囊,“取水的地方有活鱼,这水我试过,应该没问题。”将水囊递给苏维。
“你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好东西?”上好的金疮药、贴身水囊、取水时先看活鱼,苏维笑了笑,这位书生可不简单呢。
“你是江湖中人?”风凌问。
“不,我是废物。”书生低头笑道。
风凌一口水呛住,尴尬地连连咳嗽。都说书生小气,原来是这般记仇的?
苏维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噗”的一声全喷在书生脸上。
书生擦了擦脸,一脸郁闷:“你不用这么大反应吧?”这属于自己挖坑埋自己。
苏维转头又问风凌:“大哥是怎么惹上楚国死士血痕的?”
风凌拨弄着火苗,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坦诚相告,毕竟二人是被他无辜牵累的。“我是秦国人,三日前我曾‘造访’宋子期的府邸,顺手拿走了楚国的地形图,露了行藏。”
苏维内心嘀咕,闯入宋子期府邸,顺走地形图?好嘛!这是遇上秦国探子了。
“那也不至于让楚国精锐尽出吧”,苏维还是有几分想不通,“即便如此,出动的应该也只是军方,还不至于出动隶属于楚国皇族的血痕组织。”
风凌叹口气:“也算我倒霉,听说有人在同一日造访了楚国皇宫,好像拿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乎是楚国皇城的机关图,楚国皇城的防御工事是四国之中最强的,那人进入皇城、造访皇宫,血痕还把人给跟丢了,楚国皇帝大怒,后来,我的手下被人盯上,楚国人误以为两单事都是秦国人干的,所以一路追杀我。”
苏维道:“你是说,除了秦国探子,还有另一路人马潜入了楚国?你是给人当了替罪羊?”
“恐怕是这样。”
“一夜之间失了地形图和皇城机关图,难怪楚国人精锐尽出,非要杀了你。”
书生微微蹙眉,半靠在石头上听他二人聊天。
苏维忽然转头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国的探子?你怎么这么熟悉楚国地形?”
书生倚着石头,浮现淡淡的疲惫之色,微微勾起嘴角道:“聒噪。”
“你敢嫌我吵?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维高傲一笑。
书生莞尔:“燕七,渝国人。我在楚国待了快一年了,早就跑熟了。”
苏维眼睛亮了:“渝国人?那你见过鬼面修罗么?”
燕七被她企盼的眼神弄得一愣,警觉摇头:“没见过!”
苏维自己叨叨:“也是,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认识他的……”
阿猫阿狗?说谁呢?
燕七一阵郁闷:“孙铁口羞辱卓言,你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做什么,难不成你见过他?”
苏维道:“我倒是想认识他,可惜没这个机会。”
燕七想笑,忽然忍不住捂住胸口,侧头低低咳嗽几声。
“你被那几个大汉打伤了?”苏维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很自然地伸手搭上燕七的脉搏。
她很快注意到燕七的手心布满老茧,实在不像个书生的手。
“没大碍。”燕七轻轻抽回手,内心默默无语,你怎么就不记得自己是个女的呢?
“你生病了?手腕都是烫的!”苏维又发现了另一项问题。
“大概是着凉了吧。”燕七淡淡道。
苏维微微蹙眉,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
燕七身上有很多秘密,风凌身上也有很多秘密,她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