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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义无反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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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甘泉殿。
对于萧倬言的求见,皇帝萧倬云原本是有几分雀跃的。
靖王自魏国归来以后,释兵权、辞军职,做得干净利落,丝毫不曾让他为难,反倒显得他不厚待功臣,颇为小气了。萧倬言此后一直称病不朝、不问世事,也从不进宫看他。
他派御医前去探望,御医们回禀也说是真的病了。
他知道他病了啊,可是从前无论是什么样的伤病,他都不会不来见他。
今日,他打着为他报一剑之仇的幌子,遣人传话,其实是想让人告诉他,他遇刺了,你来不来看我?
萧倬言到底还是主动来了。
萧倬云理了理衣衫,又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忽然问大太监李公公:“我这样子不算凶吧?”
李公公一头雾水,忙伏跪于地:“陛下威仪万千。”
萧倬云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看茶。宣靖王进来。”
萧倬言远远屈膝下拜、规规矩矩:“微臣叩见陛下”。
一句话把萧倬云的满腹热情浇了个透心凉,嗯,还是叫陛下呢,还离那么远。到底是怨恨了么?
萧倬云打叠好的满肚子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起来吧,靖王有事么?”
萧倬言并未起身,低头道:“微臣有个不情之请,求陛下成全。”
“讲!”
“求陛下放过魏国主帅叶回。”
萧倬云冷冷道:“你说什么?”长期避而不见,见面就是为敌将求情,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恳求陛下放过叶回!”萧倬言以头触地。
“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萧倬云压抑着隐隐怒气。
萧倬言一动不动。
“抬起头来!回话!”
萧倬言长跪于地:“只要陛下肯答应,微臣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萧倬云怒火中烧,抬手将手中茶盏狠狠砸过去。
茶盏砸中了萧倬言的额头,瓷片飞溅,额头被砸出一道小口子,茶渍扑面而下,混着血珠迷了眼睛。萧倬言强忍着眼睛里的刺痛,并不敢抬手去擦。
“你忘了林云的教训么!你是什么人,你是大渝靖王、三军主帅,你竟然为了敌人来向朕求情?要求朕放过一个刺客。一个胆敢刺杀朕的刺客!”
萧倬云心中悲凉万分,同样是遇刺,当年,楚国人刺杀他,萧倬言拖着刑伤夙夜守候、寸步不离,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甚至为了替他复仇以雷霆之势灭楚。
而如今呢?魏国人刺杀他,萧倬言匆匆而来,不是来问他好不好、伤得重不重,开口竟是为刺客求情!
萧倬言一动不动,任凭他发泄满腔怒火,心底却是寒凉如冰:“魏国已灭,渝国已经一统中原,成为当世霸主。魏军已经失去了反扑的可能,为何就不能放过叶回?”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所以,你有资格提出无理的要求么?”萧倬云冷笑。
“微臣不敢。”
萧倬云讽刺道:“放了她?让她再纠集旧部来行刺朕么?”
“如果陛下信任微臣,可以将她交给微臣看管,臣以项上人头作保,绝不会让她再危害陛下一丝一毫。”
“如果她不受你控制呢?”
萧倬言叩首:“臣,愿以死谢罪!”
萧倬云从御案后几步冲出来,满腔怒火蹭蹭而上,一脚一脚狠狠踹他。
“付出任何代价?”
“以性命作保?”
“以死谢罪?”
……
你忘了,你发过誓,你的命根本就不是你自己的!你怎么能背叛朕!
萧倬言被他踹倒在地,扶住肩膀艰难起身,重新跪好,重新叩首于地:“陛下……求您!”
“你不必再说了!三日之后,朕定会处斩叶回!”萧倬云勃然大怒,拂袖背对着他。
萧倬言眉睫轻颤,微微抬眼,却未曾直视皇帝,目光落于衣襟之上,看着那繁复高贵的龙纹配饰,那是帝王独有的象征。
他不熟悉这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熟悉这位称霸四方的君王。
他也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来试试。
来试什么呢?
来试试陛下还会不会为了他徇私?
来试试他在陛下心中到底还有多少份量?
他太久太久没跟陛下说过话了,以至于都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求情,该怎样措辞陛下才不会生气。
似乎他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
虽然陛下或许已经不在乎了,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像一个弟弟一样僭越地去询问:“陛下的伤势可有大碍?”
“朕死不了!用不着靖王假惺惺的问候!滚!”
萧倬言规矩地叩首,躬身退出大殿。
上茶的太监捧着原本要给靖王的茶盏,十分不合时宜地进来。
萧倬云抬手打翻描金托盘,满腔郁闷无处发泄。
他那个乖巧驯顺的七弟呢?
那个能为了他一句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七弟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兄弟之间只剩下猜忌、防范和冷冰冰的官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七弟在他面前谨守着君臣之别?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猜不透他的七弟在想些什么?
多年之后,萧倬云曾经后悔此刻的拒绝。如果那时,他答应放过叶回,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金陵官道,一队黑衣黑甲的禁军押解囚车缓缓而行,骑兵分四面护住囚车。
马蹄哒哒,盔甲与马鞍摩擦着,发出整齐的咔咔声。他们是金陵皇城最精锐的龙骑禁军。
领头禁军张目四顾,格外紧张。
一年轻士兵笑言:“头儿,干完这趟活,就能赶回家抱着老婆孩子过冬至了吧。”
年长的头领骂道:“活都没干完,就想着回家偷懒。保不齐这趟会出点什么事呢。”
“金陵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啊?”
“你不知道咱们这趟押解的是重犯吗?魏国主帅血罗刹,天知道魏国余孽会不会来劫囚?”
年轻禁军回头,看看囚车里身体单薄、面容清丽的女孩,忍不住道:“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送去杀头,真是太可惜了。头儿,你说她真是血罗刹?”
“你这是色令智昏!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敢质疑修罗军抓错了人?小心鬼焰和修罗半夜找你索命。”
修罗军和龙骑禁军同属皇城驻军,素来不睦,年轻的禁军吐了吐舌头,赶紧闭嘴。
领头的禁军隐隐有些不安。
这街道安静地有些异样
……
数百支箭矢突然扑面而来,上百蒙面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卖糖葫芦的小贩、酒楼里的伙计、街边的乞丐、打铁的工匠、正在看字画的书生……他们装束各异,目的却是同一个——劫囚。
禁军很快陷入苦战,双方各有死伤。
龙骑禁军在天子脚下素来是横着走的,尚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一时也是悲愤异常,杀红了眼。
苏维见那些装扮成渝国百姓的魏军死士死伤无数,厉声疾呼:“快走,快离开这里。”
禁军头领临危不乱,拉响烟火,空中示警。
头领与大部队留在巷子里与魏国死士苦战,死死缠住他们,等待援军到来,同时下令副手迅速将囚车调离。
来人的目的是劫囚,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囚车被转移到另外一条巷子,龙骑禁军尚未喘口气,一位黑衣蒙面人突然窜了出来。
此人的武功比那些魏国死士高出不少,手中长剑尚未出鞘,剑鞘所向之处,骑兵落马、步兵倒地。
他单人独骑横扫上百名禁军,长驱直入、直奔囚车跟前。
但奇怪的是,他只求伤人并不杀人。
禁军副手也很快发现他并不杀人,大吼一声:“来人有顾忌,兄弟们快上,围死他。”
禁军围剿得越发厉害,来人终因一念之仁,多处挂彩。
魏国死士也杀了过来,他们却并不客气。
每当黑衣人放倒一人,魏国死士即刻补刀,夺他性命。
黑衣人微一迟疑,却已是回天乏术。
他终究沾了自己人的鲜血。不可避免。
临到囚车前,剑锋终于出鞘,滟潋夺目。
也只有当世名剑才能一剑劈开牢笼,锋刃凝霜,切金断玉。
黑衣人斩断苏维的手铐脚镣,紧紧握住她的手,飞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
他勒紧缰绳,鲜血顺着指尖滴滴洒落,淹没在尘土之中。
马蹄飞驰,苏维一手搂住他的腰,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却抚上他的脖子,渐渐收紧,只要稍一用力就能瞬间拗断他的脖颈,顷刻毙命。
二人紧紧贴在一起。
远远望去,那姿势缠绵悱恻,就像一对痴缠的情侣,互相依偎。
苏维杀意顿起,语气如冰:“萧倬言,你来做什么?”
蒙面人并不答话,也无视掐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手指,扬手抽鞭,策马飞奔。
城门近在眼前,守城士兵正在盘查过往行人。
身后,追兵已至。
萧倬言长剑出鞘,带着苏维强闯城门,直奔城郊山林。
苏维的手指越收越紧。
萧倬言脸色发青,呼吸困难,渐渐地,最后一点儿空气也被夺走。他眼前开始发黑、嘴唇因缺氧而发紫,仅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试图将马匹赶得更远一点儿。
苏维掐住萧倬言的脖子,将他猛甩下马。
萧倬言眼前一片漆黑。
也好,她一个人能逃得更远。
马蹄声哒哒远去,却又逐渐清晰。
苏维拨转马头回来了。
她翻身落马,扶起昏死过去的萧倬言,一把扯开他的面罩,露出那张清俊苍白的脸庞:“喂,你醒醒!”
空气似乎重新回到了肺里,萧倬言咳得惊天动地,似乎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
萧倬言背靠岩石,□□。
他见苏维又不杀他了,从怀中掏出伤药,打量了苏维一眼,见她并未受伤,于是将秋水长天插在身边,微蹙眉头,熟练地给自己上药包扎。
“噌——”的一声,剑鞘低鸣,苏维抽出秋水长天,抵在他咽喉之处。
萧倬言苦笑:“你一会儿救我一会儿杀我,能不能一次干脆点儿,别反反复复的折腾。”
苏维凝神看他。
萧倬言脸色青白难看,咳嗽声难以掩饰,脖子上是被她掐出的淤青,似乎又清瘦了几分,滴滴冷汗顺着眉尾悄然滑落,衣袖半卷,手臂上的血珠蜿蜒而下,裤管也被鲜血濡湿着。
苏维还剑入鞘:“你何必来救我?”
“我不想你死。”
“可惜,我想要你死!”苏维淡淡道:“你既已逼死了我父兄,又何必在乎我的死活!”
“苏维,我喜欢你。”
苏维愤怒地掐住他的脖子。
“我喜欢你。咳……”萧倬言又重复一遍,伴随着一声极不合时宜的咳嗽声。
苏维松手,冷冷看着他。
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喜欢她?
在灭了她的国,毁了他的家,杀了她的亲友,逼死她的父兄之后……他说,他喜欢她?
在她刚刚差点掐死他之后,他说,他喜欢她?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么?
“我怕再不说,这辈子就真的没机会说了”,萧倬言捂住左臂上的剑伤,一步上前,几乎挨上苏维的鼻尖,毫不闪避地凝视着苏维的眼睛,眸色如墨,却是泾渭分明。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很清楚,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不想让你死,我想你好好的活着。”
苏维苦笑。
她最爱的人,她曾经多次表白都得不到回应的人,她以为此生都会求而不得的人,在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之后却告诉她,他喜欢她。
如果在渝魏之战之前,她听到这番话,该开心成什么样子?
而此刻,她只觉得悲哀。
他说,他希望她好好的活着,但她若活着,他就必须死!
萧倬言拉上面罩,重新翻身上马,把手伸向苏维:“你想杀我,还有的是机会,我的命随时等你来拿。但此刻追兵很快就会到,渝魏边境也会被封锁。我会引开追兵,你小心躲避,然后沿着山林往回走,换身装扮重新入城。他们眼看着我们闯出去,只会往城外各处追,不会有人料到你还敢回到金陵。回金陵之后你躲避一阵儿,总有离开的机会。如果遇到困难,就到槐花巷甲丁号找文先生,会有人接应你。”
“那你呢?你被他们抓到会怎样?”话音刚落,苏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为什么会习惯性地去担心一个仇敌?
萧倬言淡淡笑笑,丝丝暖意从心头漾开,苏维还会担心他的安危呢。
“我是渝国皇族,即便被抓也不一定会被处死。就算真的被处死,不也正好?省得你还要亲自动手。只是……有一句话我必须转达给你,你哥哥……苏如问……走的时候让我告诉你,他要你好好活着,别为他报仇。我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别再为难陛下。你即便要复仇,该杀的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