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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与国同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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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维依计行事,一切顺利。
临走之前,又被燕十三叫住。
燕十三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你必须绑上我,把我嘴巴堵上,再……再捅我一刀,下手狠点儿,我不想被冠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曜焰军法可不是吃素的。”心想,我这都干的什么事儿啊?
苏维将燕十三的手脚都绑了,迟疑一下:“我若把你嘴巴堵上,你不能呼救,再捅你一刀,你就不怕失血过多而亡?”
“怕!你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苏维摇头。
“那还啰嗦什么!”燕十三心中暗恨,为了萧倬言的心上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苏维堵住燕十三的嘴,拿出明晃晃的匕首在他身上比划。
要害是不能扎的。手臂?大腿?肩膀?
扎手臂和腿太假了,明显没诚意。肩上一刀,既不会显得太轻,也不会致人死命。
燕十三看苏维在他肩上比划,赶紧摇摇头,眼神向下。肩上一刀依旧假了点儿,不弄出点儿重伤来,没法儿向众人交待。
苏维将匕首落在腰上:“你确定?”
燕十三点头。
苏维惊道:“你会死的。”
燕十三继续点头。我知道,你快点儿!
“将军大恩,苏维此生无以为报!”映衬着这句话,苏维手起刀落,一刀狠狠扎在燕十三的腰上,鲜血喷了满手。
燕十三咬牙撑了一会,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衫,眼前有些发黑,还好苏维没拔走匕首,血流得不算太快。
只是,疼死他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萧倬言为什么受了伤还能行动自如,甚至上阵杀敌,他平日里到底都是怎么扛过去的?
估摸着苏维已经走远了,燕十三慢慢挪到帐外,示意帐外士兵救他。
私纵敌军主帅,会纵出个什么结果他也不知道,但万一不放,萧倬言自己回来放人,只怕更糟。
暮云城。夕阳西下,红云如火,那一片天际像烧着了一样,称得上“暮云”二字。
只可惜,此刻满城硝烟,杀伐四起,难觅赏景观霞之人。
暮云城外,萧倬言抬手将两面桀骜威武的猛虎旗帜插在地上,旌旗迎风摆荡,旗杆入土三分。
他幽幽开口:“葛大洪、刘大锤,你们的营旗还想不想要了?”
二人听闻此言,不仅眼睛亮了,连头发都竖起来了,扛着那两只小猫旗快半年了,殿下总算开了天恩。
“命你们二人的双猫营为前锋,哪只猫先攻下城楼,就把自己的猛虎旗拿回去,另一营就准备用一辈子的小猫旗吧。”
二人咬牙切齿,怒目相向。
萧倬言又冷冷道:“战场上互救互助的规矩你们懂,要是谁只顾自己,也准备当一辈子窝囊猫吧!”
“末将定不辱命!”二人答得一字不差,十分齐整。
然后互相瞪一眼,你干嘛又学我?
接着,几乎又同时开口:“殿下,把营旗给末将留好啰!”
萧倬言勒住马头,微微侧目:“呵!你们二人倒是兄弟同心,连说话都同声同气啊!”
“不耻与小猫为伍!”又是同步发声、同一句话!默契好得惊人!
萧倬然心中惊叹,七哥用人真是神了。留下韩烈和沐清,是为了让他们能生擒血罗刹,一雪被俘之耻;而憋了葛大洪和刘大锤快半年,或者是为了今日?
那日,黑猫、白猫两面被人百般奚落的营旗几乎同时插上暮云城头。
刘大锤舍命救援葛大洪,死于城楼之上。
事后,葛大洪将虎贲营营旗和白虎营营旗同时留给了刘大锤的白虎营,自己则留下了靖王殿下一时兴起画下的那两只猫。
为了纪念死去的刘大锤,葛大洪后来将虎贲营正式更名为双猫营,也成就了“双猫灭魏”的神鬼之说。多年之后,渝国双猫营名声大噪,成为名副其实的猛将之营,三军将士以带上双猫旗为无上殊荣,此乃后话。
短兵相接、血肉相博。
一路之上,血染城池、伏尸一地。
靖王的铁骑终究踏入了魏国皇庭。
魏国人没有楚人的繁文缛节,没有秦人的勇武善战,没有月氏的凶狠残暴,却是最为烈性的民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这里无数次上演。
多少被俘士兵拼死一搏,宁可拖着渝军一起下地狱,也绝不在刀下苟活。而这种烈性,在魏国君主身上被掀到了顶点。
靖王攻入皇庭大殿之际,那个温文儒雅,走起路来慢慢悠悠,做起事拖拖拉拉的小老头,一直冷笑着看着他。
突然,寒光一闪,萧倬言来不及救援。魏国国君横刀自刎、血溅金殿。
萧倬言鬼面覆面,冷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内心并非像面上那般平静,他被魏国国君震撼了。
同样是攻入皇庭,楚国国君跪地投降,秦国国君出卖了为自己征战多年的将领,月氏国君残暴发狂、滥杀无辜,被他一刀砍了。只有眼前这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魏国国君,选择了一位国君该有的尊严。
他的长相如此普通,没有楚王的威仪万千、没有秦王的英武勇猛、没有月氏王的凶神恶煞,一眼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唯唯诺诺的猥琐。就是这样一位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儿,在国破家亡之际,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与城同生、与国同灭。
魏国太子苏如问一脸哀伤,但太子冠服依旧干净整洁、格外夺目。
他蹲下身子,抱住魏国国君逐渐冰冷的身体,神色渐渐变得无悲无喜。
半响之后,他起身走到萧倬言面前,直视他面具下的眼睛。
“跪下!”渝国士兵怒斥。
苏如问傲然而立,语气淡淡地却是不卑不亢:“靖王殿下,魏国已灭,只求你善待魏国子民。”
“你投降,就可以。”
苏如问冷笑一声,却突然看到了什么,目光猛缩,死死盯着萧倬言的腰间佩剑,秋水长天?“如……叶回的佩剑为什么会在你身上,你杀了她?”苏如问把“如沁”两个字吞了回去,如果她只是魏国主帅,活下去的希望是不是更大一点?他不想暴露妹妹的身份,他想保妹妹一命。
“她还活着。”
“你要如何才肯放过她?她只不过是个女孩子。”
“你当众投降,魏国灭国,叶将军就只是降将,我不会杀他。”
苏如问从怀中拿出魏国国玺,递到他眼前:“国玺可以给你,魏国也可以灭国,但魏国没有投降的国君和太子。”话音刚落,衣衫上涌出汩汩鲜血,袖中短匕已然刺中腹部。
萧倬言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不阻止也是一种尊重。
苏如问死死揪住萧倬言的衣襟:“我死了,魏国也就灭了。你放过她,求你放过她……她不该是血罗刹……她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萧倬言疑惑了,什么意思?你为什么那么在乎她?“主帅叶回是你什么人?”
苏如问苦笑:“她谁也不是……你答应我,放过她!”
萧倬言上前一步,半跪于地,托住他倒下的身体:“我答应你!”
“告诉她……好好活着……别为我们报仇……”苏如问腹中鲜血汩汩而出,鲜艳夺目,霎时染红萧倬言的双手。
萧倬言突然很不安。如果魏国太子苏如问宁死不降,那么主帅苏维呢?如果魏国太子宁死也要保苏维一命,那么作为臣子的苏维呢?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与羁绊?
苏维衣衫褴褛、满脸脏污,袖口之上血迹斑斑,她发疯一般地闯入大殿。
一路之上,她亲眼目睹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变成一具具不言不动的冰冷尸身,那里面有她的忠诚下属、生死兄弟、至交好友。
她看见满殿横七竖八的尸体,看见金阶上蜿蜒而下的血流,看见父亲委顿于地的身躯,看见哥哥腹部明晃晃的匕首……
一切,猝不及防。
然后,她看见半张鬼面覆面的靖王,看见那只沾满她亲人鲜血的手。
那只手缓缓抬起,揭开那张肃杀阴冷、仿佛带着无数地狱鬼魂的面具,露出那张她万般熟悉的脸庞。
她与他,朝夕相处、生死与共、肌肤相亲……却原来——她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了他。
萧倬言也看到了她。
她眼里的痛苦浓郁地像要把人淹没。
苏维盯着他,目光悲戚:“你杀了他们?你知不知道他们是谁,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苏维是魏军主帅叶回,那么叶回又是谁?
萧倬言不安:“苏维。”
苏维后退一步:“我不叫苏维,我叫苏如沁,魏国公主苏如沁。你杀了我,魏国才算灭国!”她凄厉苦笑,声音像是喉咙深处发出的咔咔声。
萧倬言只觉得浑身冰凉,脑袋轰鸣,一片空白。
苏如沁?魏国公主苏如沁?
那他做了什么?他刚刚杀了她的父亲和哥哥?
苏维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递到他耳朵里,但他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无法思考,亦无法理解。
萧倬言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真是个天生的杀人工具,此时此刻,他甚至能一步一步踩着她父兄的血迹走到她眼前,嘶哑着嗓子慢慢开口,又唤了一声“苏维”。千般愧疚又如何?他毕竟负了她。
她向他伸手,伸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剑。
那本是她的嫁妆,是她赠与他的秋水长天。
剑鞘峥鸣,寒锋如雪……
萧倬言一动不动,只是认真凝视着这把剑。
苏维当日曾经说过,“宝剑赠英雄,当世只有靖王才配此剑”。
他还曾笑说,“把剑送给我吧”,被苏维嗤之以鼻。
萧倬言惊觉,他与苏维经历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比他以为的还要清楚。
她将佩剑赠与他时,是否曾想到会有今日?
如果能死在秋水长天之下,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苏维在想,她是个妇人之仁的懦弱女子,魏国最大的错误是任用她为三军主帅。如果不是她在埋雁城的一念之仁,萧倬言根本就不可能灭了她的国、毁了她的家、屠杀她的将士、逼死她的父兄。
没错,在金陵城郊、在这场战争的起源,萧倬言曾经说过,临阵对敌,生死之战,不能心存妇人之仁,她怎么能忘了呢?
萧倬言从来就比她狠。
苏维还发现,她不仅是个不忠不孝的懦弱女子,还是个不知廉耻的下贱女人。
因为,在她一剑刺向他的时候,在她该一刀杀了他的时候,她依旧避开了他的要害,刺向左肩。
更加可笑的是,她居然在想,他左肩上有旧伤呢。
剑锋入肉半寸。
苏维恨自己,恨自己的手下留情。
低头看着秋水长天,血迹从肩膀上慢慢晕开。
萧倬言微微牵动嘴角苦笑,那是苏维见过最难看的笑容。
他突然踏前一步,走到了苏维眼前,二人的身体几乎挨在一起。
长剑剑锋直没身体,透肉而出,洞穿肩膀,身后半截寒锋上挂满血珠,淅淅沥沥。
萧倬言抬起右手,轻轻拭去她眼中滚滚而落的泪珠。
他从来没有抚摸过苏维的脸颊。
他刚刚发现,他其实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做,但多少次指尖微动、想抬手,最终又放弃了。
他终于明白了,他是喜欢苏维的,甚至是爱。
苏维与他而言,不仅仅是“兄弟”,还是他深爱的女人。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金陵城郊的猎户家中?
是在烟雨楼头?
还是在楚国,在亡命奔逃的时候?
甚至,一开始就是?
……
他想起苏维说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遗憾,为何不在还能放纵自己的时候,放纵自己;为何不在还能幸福的时候,让自己幸福?”
他早该听苏维的话,在还能幸福的时候让自己幸福,而不是等到一切都追悔莫及。
萧倬言清楚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只想靠她近一点,只想替她擦掉眼泪,摸摸她的脸。
冰凉的指尖划过,他轻抚苏维脏兮兮的小脸,艰难开口:“抱歉!”
抱歉,我侵入你的国土,灭了你的国,毁了你的家,屠杀你的将士,逼死你的父兄……
抱歉,我用最恶毒的事情回报了你的善意。
苏维握住剑柄的手微微发抖。
她毅然抽出剑锋,听着锋刃划过血肉的嚓嚓声。
萧倬言的鲜血飞溅到她手上。
秋水长天“哐当”落地,阵阵悲鸣。
苏维凝视着他,目光幽怨、痴缠、痛惜、悔恨……最终一点一点寂灭,变作无尽的冰冷:“从今以后,你我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