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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重叙宗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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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三更已过,红烛高烧。
书房之中,二人一站一跪。
卓言持笔而立、悬腕抄书,一笔一划都写得极慢,额上冷汗滴落氲湿了纸面,写好的一张就全废掉,重头再来。
跪在地上的沐清一脸哀求:“七爷,您别赶末将走,您身边总需要个人。”
“你当秋娘和燕十三都是死的么?”
“秋娘只在府里,燕将军太不着调。末将若是做错了什么,您只管责罚,别赶我走。”
卓言叹气,怎么就跟这个榆木疙瘩讲不明白呢:“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没人赶你走。你不是一直羡慕前锋营么,这回调你做前锋营主将,让你酣畅淋漓打个痛快,岂不遂了你的心愿。你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升职,降职的是燕十三,他都没跟我吵吵,你别扭什么?”
“七爷您不是不知道,末将多次抢了前锋营的活,也没给过韩毅好脸色,前锋营的诸位将军们怕是早就想撕了我,我去了前锋营岂有活路?”
这倒是个大实话,难怪他升职都升的这么不高兴。卓言乐了:“沐将军,这叫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这我可帮不了你。你当日欺负韩烈稳重实诚、不愿与你一争高下,就可着劲儿的嘲弄他,这下好了,你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做前锋营主将?整个曜焰军都盯着前锋营,你也该尝尝韩烈当年在火上烤的滋味才是。”
“七爷,我错了,我错了,不管七爷怎么罚,末将都认。只要不把我调离您身边就行。燕十三功夫又不好,如何保护七爷的安全。”
“我还需要别人保护么?”
“要!”沐清这回顶得斩钉截铁,“七爷虽然武艺高强,但从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做侍卫营主将,燕将军不合适!”
“他怎么就不合适了?”
“他虽和七爷聊得来,可他不会照顾人。”
“我可跟他聊不来。”卓言一阵儿郁闷,对于这位一心把他当孩子照顾的属下着实无语。
沐清也郁闷,调任前锋营主将是龙纹曜焰军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可是他不敢离开七爷,七爷从来不顾惜自己,他不在身边,谁来照顾他,指望那个不着调的燕十三么?
二人正僵持着,忽传御医求见。
卓言疑惑,这深更半夜的,御医来做什么。
原来,自卓言离开未央宫后,萧倬云意外瞧见李公公等人在那里猛擦地板,狐疑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李公公答:“回陛下,地板脏了,奴才们在擦。”
“嗯!”
李公公又向众太监吩咐了一句:“把地上的血迹都仔细擦干净啰。”
血迹?二十军棍全伤在皮下肉里,即使有被打破的地方,血迹也该沾在衣服上才是,怎么会落到地上?萧倬云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几步上前,“哪里来的血迹?”
李公公斟酌着回话道:“地上好大一滩血,不知道卓将军是不是伤着了。”
萧倬云恍然大悟,这傻孩子身上带伤就敢领军法?难怪二十棍子就打得他差点儿爬不起来,自己光顾着敲打他了,都忘了问问他可曾受伤。
萧倬云心中不忍,起身走到殿门口,又折回来。若在往年,他罚得重了,总会亲自去瞧瞧,只可惜如今皇帝岂能轻易出宫,又岂能随意去看一名臣子,他这里一动,明天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也只能遣御医去瞧瞧他。
御医带着皇命而来,卓言推脱不过。沐清硬按着他脱了衣服给御医瞧伤。这才知道,原来七爷在宫中又被罚了军棍。
御医嘱咐卓言:“将军腿上的伤需好生静养,最好能卧床一个月,腰上的剑伤和肩膀上的枪伤颇为严重,三个月之内绝不能与人动武。”送走御医,沐清心中大为不解:“七爷立下灭楚大功,陛下却是为何?”
“擅离职守外加监军之事。”
沐清心有怨怼,话也就不客气起来:“七爷是担心陛下的安危,才不顾一切的赶回来,那姓钱的则是自己找死,陛下又怎能全怪到七爷头上?”
卓言冷冷道:“不该你议论的不可妄议”,看沐清依旧一脸不忿,难得耐心解释道:“私下与修罗死士传递消息,是我僭越了,擅离职守也确实该罚,监军之事是我没按住脾气,只要肯花些精力,收服钱云贺并非难事,确实是我鲁莽了。陛下虽私下责罚,但明面上为我一力承担了,是我有负于陛下,并非陛下负我,你连这都看不明白么?”
沐清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出言顶撞:“私自传递消息的是鬼焰修罗不是您,陛下管不好他的修罗军,怎能怪到七爷头上来?再说了,鬼焰报给您的信息事关前线战事,也不算十分逾矩。军师一事更不能怪您了,前线战事紧张,七爷忙起来几日几夜都不合眼,哪来那么多精力与姓钱的周旋?更何况朝中还有奸党,又岂能事事与监军明言?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只顾忌朝臣们议论纷纷,又何曾体谅七爷在前线的艰难?”
“放肆!”卓言隐隐含怒。
沐清屈膝跪下,低声道:“您为陛下做得还不够么!”
卓言侧头看他,心中有几分不解:“沐清,你原是三哥身边的人,当年是三哥将你派给我的,这些年,你怎么……”你怎么就不一心向着陛下呢?
“属下为七爷委屈。”
卓言哑然失笑:“委不委屈我心里有数,还轮不到你为我打抱不平。那些僭越的话我不想再听到。”
第二日,皇帝寿辰,承云殿中摆了宫宴。
卓言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出席的。
卓言的左臂有些抬不起来,秋娘一路帮他更衣,眼中就泛了泪花。卓言忍着腰上的伤,将腰间鞶带束紧,回头就疑惑了,奇道:“你怎么了?府里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秋娘忙摇头。
卓言见秋娘委屈了,担心她受了欺负不肯说,倒不急着走了,缓缓坐下耐心问她:“那是外头有人欺负你?”
秋娘急道:“没事,没事,您别记挂奴婢了,奴婢有事会找沐将军的。”
卓言将秋娘按下,目光温和,轻声细语地问她:“秋娘,我也算是你带大的,你就是我卓言的亲姐姐,谁敢欺负你,我替你收拾他,你若有为难之处,我一定替你做主。”
“七爷,您就别瞎操心了,府里上上下下谁敢不听我的,即便有事,沐将军也会照看一二。”
卓言迟疑道:“过些日子沐清会搬出去,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一营主将,但迟早总能做上一方统帅,到时也算勉强配得上你一二。等他立府之后,我让他正式提亲……可好?”
秋娘惊道:“七爷不要我了么?”
“说什么傻话,你跟了我多年,但总归要嫁人啊。我看得出来,沐清是真心喜欢你,也一直在等着你松口。”
“奴婢早已经过了嫁人的年纪。”
卓言一时惭愧:“是我耽误你了,早该为你和沐清做主才是,现下沐清要出府,你……要跟过去么……”
秋娘低声道:“奴婢不嫁人,跟七爷一辈子。”
“秋娘……”
“七爷想说什么?”秋娘淡淡看他,目光清澈见底。
卓言微微别开脸:“我这辈子命不由己,给不了你承诺。”
“秋娘什么都不求,只求跟在七爷身边。”
“……”
沐清在外敲门,一进门就见秋娘红着眼眶,也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卓言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秋娘不知为了什么事不开心,问她她也不说,你好好哄哄她。”旋即转身出门。
沐清紧张地问秋娘:“你哭了?谁敢欺负你?我……”
秋娘擦掉眼泪:“傻子,没人欺负我。七爷一身的伤却不能好好休养,我瞧着难过。你还不赶紧跟过去?”
沐清叹道:“跟过去又怎样,进了承云殿,我们这些人都得在外面侯着,帮不上忙。”
承云殿中,宫宴的位次摆得颇为有趣。
一般情况下,左手第一位是“老大”珉王,右手第一位是“老五”恭王,左手第二位是没有封号的四王爷,然后才是各兄弟及朝中重臣顺序摆下去。
这回,左手第一位依旧是珉王萧倬青,右手第一位是恭王萧倬铭,但左手第二位直接留给了卓言,右手第二位才是四王爷萧倬安。本来,无论是龙纹曜焰主帅还是宫中盛传的皇七子,卓言的位次怎么着都不可能摆到四王爷萧倬安的前头去。
位次“以左为尊”,萧倬安见卓言的位子压他一头,心中不忿,本想借敬酒之机闹事。
以往先皇在位的时候,回回宫宴他们都能整出些幺蛾子。
不曾想,卓言并不似往年宫宴一般倨傲冰冷,反而与人为善、进退得宜,见到来找茬的礼让三分,见到来敬酒的也颇为给面子,喝得十分爽快。
恭王萧倬铭这才惊觉,卓言是不想坏了陛下的寿宴,他若不想与你争拗,涵养可以好得惊人,比当年先皇在位的时候难对付多了。
萧倬云见卓言正襟危坐,态度甚至有几分谦和,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心中却想起今早御医的回禀:“卓将军身上的棍伤倒是不碍事,但肩上被一枪洞穿,腰上剑伤伤及内府。”如果不是他脸色略显苍白,一起一坐之间稍有迟滞,你都很难想象他是个身带重伤之人。
萧倬云微微敛目,他这个弟弟,他亏欠良多。
密密麻麻的旌旗遮天蔽日,铿锵作响的铁骑整齐肃杀,十万大军回拔金陵有气吞山河之势。
韩烈仗剑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之上,一身银色铠甲迎着阳光熠熠生辉,耀得行人不敢直视。
街边百姓夹道相迎,把这位只能仰视的统帅当天神一样膜拜。
实际上,韩烈此刻郁闷到吐血,真想一口血吐到卓言脸上去。
他怎么也没料到,带大军凯旋,得皇帝亲迎十里的竟然是自己。
他如芒在背,几乎能听到葛二愣子暗地里的辱骂,能看到孙小雨嘲弄的眼神,能体会到燕十三似笑非笑略带深意的笑容,还有曜焰军各位营主们奇奇怪怪的目光。
在他看来,前锋营这一仗打得十分窝囊,一直在不停的摘果子。各营将士拼死血战,在最惨烈的战场上正面强攻建宁城。他和他的前锋营就在胜利之后,不费吹灰之力扫荡了西线十五座城池,偏偏从战果来看,留守西线的前锋营和朔风营是得城最多的,胜利的果实全被他摘走了。
他更没想到,到最后,卓言将最大的一个果子也塞给了他。他押着楚国国君、风风光光的回京受赏,真正运筹帷幄、浴血死战的曜焰主帅反而躲到了幕后。
这脸丢大发了!他实在无颜见众人。抢他人军功,是曜焰军最为不耻的下作行为,经此一役,前锋营以后都别想在军中抬头做人了。
韩烈此刻一头冷汗,恨不得把卓言暴揍一顿。
此刻的韩烈尚未曾想到,更让他吐血的事情还在后面。
金殿之上,皇帝竟然以首功赏他,分出龙纹曜焰军一半的兵力给他,用来成立新军长平军,镇守楚国,还任其为长平军主帅。
听到这道圣旨,韩烈整个人都懵了,十分不合规矩的将目光扫向大殿,四处逡巡,卓帅人在哪儿?您到底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射向卓言的目光不少,众人纷纷揣测,这是皇帝要拿卓言开刀,削他兵权。
卓言低眉敛目,沉静淡然,本想像个木头人一样混过去。
韩烈憋了数日的火终于爆了,冲口而出:“陛下赏罚不明……”非要在大殿之上说个分明,将此战功劳一一分说清楚。
卓言心中暗道,坏了,忙出列道:“韩将军收服楚国十五座城池,是微臣向陛下请的赏,将军是怪责本帅赏罚不明么?”眼神死死盯住韩烈,你给老子闭嘴。
迫于他的积威,又不知道卓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韩烈微一迟疑,错过了唯一推辞的机会。
除了韩烈,其余各营主将尽皆有赏。主攻建宁皇城的几名主将赏赐最重,功劳最大的羽卫营营主沐清升任前锋营营主,位列一品上将,倒也合情合理。
韩烈心道,其它封赏都挺公平的,最后,就只有自己抢了元帅的军功,先皇在位时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再这样下去,他真的没脸见人了,这活儿没法干了。
一切也都与卓言预想的一模一样。皇帝的最后一道圣旨却把他也炸懵了:“皇七子萧倬言俊秀笃学,颖才皆备,戍边护国,保境安民。征战十一载,不忘朕训,不改初心,剿月氏蛮族,平南楚疆土,护佑大渝万世安宁。其功在社稷,名在千秋。难得其事国甚恭,事兄甚孝,遵循祖德、克己奉公。特此下诏,赐其萧氏国姓,复其皇子之份,重叙宗谱、重纳玉碟,册封靖亲王,持虎符节制全国兵马。”
卓言还在发懵,朝堂之上已然炸开了锅,惊讶议论之声四起。
卓言出身成谜,除了少数几位重臣之外,众人皆不知其来历,龙纹曜焰军中知晓其身份的也仅只数人。
此刻皇帝圣旨已颁,不少人才将“卓言”二字与当年潘皇后逆案中被废的皇子萧倬言联系起来,这才明白宫中盛传的皇七子竟是真的,这才恍悟为何先皇百般打压、陛下又如此重用。
曜焰军诸将啧啧称奇,这才知道与他们有过命交情的元帅竟然是位皇子?
韩烈总算心平气和下来。这还差不多!
卓言心中五味杂陈,在他最在乎、最想得到的时候似乎遥不可及,等到真的不在乎、不介意了,陛下却以此赏他。此刻,他甚至觉得是一种负累,他亏欠陛下的会不会越来越多?他好不容易把一半龙纹曜焰军扔出去,陛下就把全国兵马给塞了回来。
左相郑庭玉手持笏板,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欲言又止。这样不对啊?偏生卓言先灭月氏、后灭南楚,功高难赏,复位封王确实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此后该怎么办,他若再立下大功,赏无可赏的时候,该怎么办?
散朝之时,道贺者众。
卓言自此恢复了萧倬言的本名。
时隔十三年,他却忽然发觉自己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父母已亡、亲族皆灭,唯一的亲人也有了君臣之别,靖王这个虚名于他而言还有多大意义?
葛二愣子走到他跟前,“元帅……不,不,殿……殿……殿下……”
萧倬言苦笑,拍他一脑袋,“话都说不灵光,你照旧便是。”
“那个……”素来聪慧的孙小雨也结巴了,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回真不怪葛二愣子,末将也吓了一跳。”他暗暗心惊,自己跟了萧倬言多年,硬生生没看出来这位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一路从侍卫做到主帅的竟然是位皇子。
韩烈对此倒是知道一二,但他还在为萧倬言摆他一道而生气,一脸寒霜地走过去,冷冷道了句“恭喜”,复又问道:“长平军是怎么回事?”
“陛下的旨意,我哪里知道?”
韩烈压抑着怒火:“殿下既不知情!刚才又为何拦着末将,不让末将分说清楚?”
葛二愣子也怒了:“姓韩的,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抢了元帅的军功你还有脸吼。
孙小雨笑了:“二愣子,这回真的是殿下在坑韩将军”,复转头冲韩烈一揖,“不管这功劳到底是谁的,还是要恭喜将军高升。”
韩烈知道孙小雨在讽刺他,满身不自在,回头看看曜焰诸位营主,其实大家本没什么表情,但他就是觉得大家在嘲笑他,都瞧不起他抢人军功,一时心头难过,走得略有几分黯然。
萧倬言冷冷瞪了孙小雨一眼,对众人严厉道:“你们别再欺负韩烈老实!”看来得好好开导韩烈才是了。
一直歪歪扭扭站得捎首弄姿的燕十三忽然一揖到底:“谨遵殿下旨意。”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