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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君臣之别 ...

  •   春寒料峭,乍暖还凉,渝国官道之上暮色沉沉,一队骑兵风驰电掣。
      沐清策马紧追几步道:“七爷,天色已暗,我们是否在前面的驿站落脚?”
      卓言一袭灰布衣衫,黑色的帽兜掩住口鼻,风尘仆仆、略带倦容,勒住马头看天色:“我们再赶一段,入夜的时候到折子岭落脚。”
      “今夜怕是要下雨了,折子岭可是荒郊野地。”
      “岭上有座废弃的城隍庙可以暂避。怎么,你累了么?”卓言低声询问。
      “七爷,属下倒是没事……”
      “那就走吧。”卓言一骑绝尘,没有再给他说话的余地。
      沐清叹口气跟上。

      漫天风雨之中,一行人赶到城隍庙,衣衫尽湿。卓言掀开帽兜,帽檐上哗哗落水,额前碎发也是湿漉漉的,水珠滴滴答答。
      沐清等人拴好马,眼见卓言已经在拾柴生火,“七爷,这些事情等属下来做便是,您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您的伤……”
      “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卓言点燃火折子,一簇火苗从柴禾中燃起,带着点湿意的木柴烧出滚滚浓烟,呛得他一阵儿猛咳。
      几经折腾,火堆总算燃起来了,沐清从牛皮包袱里取出干净的衣衫和药物,递给卓言。
      卓言脱下半身湿衣服。沐清眼见他腰上和肩上缠绕的棉布已被大雨浸透,氤氲出一片暗红色,只得迅速将棉布扯掉。伤口被浸湿,已有些红肿。
      沐清还在愣神之际,卓言已熟练地弹开金疮药的瓶盖,将止血的粉末倒在伤口上。
      沐清赶紧帮手,他明白,这人固执得很,他决定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沐清道:“七爷,陛下既然未曾派人报信,就是控制住了局势,您又何必着急?”
      “血痕杀手防不胜防,既然他们不在楚国,就还在金陵。”
      “鬼焰、修罗如今已经跟了陛下,修罗死士也留守在金陵城,有他们在,血痕未必能占到便宜。”
      卓言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不瞒你,我就是接到了鬼焰的密信才急着赶回去。”
      沐清心头一惊,“陛下遇刺后,您已将修罗营全部交给了陛下,他们如今已是陛下的修罗军,怎敢私下向您传递消息?”
      卓言心道,这封密信本不该来,是鬼焰修罗一时糊涂、做下僭越之事,但密报既然来了,他又岂能坐视不理?
      沐清又问:“信上怎么说?”
      “血痕藏在金陵的杀手,修罗死士已经清理了大部分,但总有个把漏网之鱼。兵部的奸细似乎与恭王一党有联系。如今南楚战事收尾,秦国人却虎视眈眈,曜焰军还不能回撤。但若是血痕与恭王勾结,我又怎么放心得下?”
      沐清想想也是,楚国局势尚未稳定,曜焰军若在此时离开,等于将战果拱手让给秦国人,七爷若不放心金陵,只能自己先回去:“七爷也别太担心,陛下未曾来信,就是局势尚在掌控之中。”
      “陛下或许只是不想让我分心。”
      一众侍卫找来些干净的木枝干草,铺出一块相对干燥的地方,又翻出自己露宿的毡子层层叠叠铺在草堆之上,“元帅,您过来歇会儿。”
      卓言将湿衣服挂在木柴支起的架子上烤了,顺手捡起大家的毡子丢了回去,只留下自己的那份,和衣而卧:“大家都累了,自己收拾好早点儿歇着吧。”
      沐清忍不住了:“七爷,大家一片好心,您又何必……”
      卓言淡淡道:“曜焰军没这种规矩!”将军与士兵同吃同住是立军的根本。
      沐清把火燃得更旺了,明明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却是辗转难眠。借着昏黄的火光,他偷偷打量卓言。
      卓言蜷缩而卧,有时会低声咳嗽一会儿,但他会尽量压着,声音极低,尽量不打扰到别人。他似乎有些怕冷,肩膀消瘦,脸色苍白透明,丝丝缕缕的碎发落在颊边上。
      沐清轻轻摸过去,给他搭了件衣衫。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平日里高高在上只配仰视膜拜的渝国战神,也不过是个孩子。仔细想想,卓言也才二十三岁,渝国所有的战事压在他身上,他一肩担起所有重担,从未退缩,从不诉苦。
      沐清在想,从靖安军烈焰营开始,他跟了他整整七年,七年间,卓言律己甚严,似乎从未见他放松过。就像这次,他立下灭楚的不世功勋,本该风风光光的带领大军回拔受赏,本该等着君王亲迎十里的无上殊荣,可他偏偏不顾自己的伤势,三更歇五更起,昼夜疾奔,仅仅因为不放心陛下的安危。
      沐清觉着,卓言虽然大权在握,却几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在外征战之际餐风露宿、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从未善待过自己,每逢恶战更是受伤不断,回到金陵之时又常常遭遇各种刁难。只是,他自己似乎习惯了这种状况,甚至不觉得不公和辛苦。
      沐清长叹一口气,以前先皇在位,对卓言着实太不公平,但愿当今圣上能真正体谅他一二。

      数日之后二人抵达金陵,连日来的奔波让本就有伤在身的卓言有些吃不消,神色恹恹。
      沐清原以为,他这么急着往回赶,定会直接入宫见驾。不料,卓言竟然先打道回府,梳洗清理,上药裹伤,满头青丝都用皂角仔仔细细洗过,绾长发、正衣冠,挑了一件墨色滚金边看上去颇为精神的蟒袍。
      沐清明白了,他是不想让皇帝看到他憔悴疲倦的样子,不想在陛下面前失仪。
      等一切准备妥当,卓言刚准备出门,眼前一黑,身子微晃,一把抠住门框。
      沐清赶紧扶住他:“七爷!”
      卓言缓了一缓,“没事,走吧。”
      沐清瞬间红了眼眶。

      未央宫。
      眼见宫中无事,一切大安,卓言放下心来的同时,反而近乡情怯了。
      南楚的捷报怕是早已抵达金陵,他把监军关起来的消息也一并传了回来。
      他的三哥到底会怎样看待这场战事?监军的事情会怎样了结?他又该怎么向陛下解释,他为什么先回来了?
      从未央宫门到皇帝的甘泉殿,要穿过四五个宫殿,数十道门庭,卓言跟随领路的太监缓步而行,入目而及是空荡荡的回廊和沉默的宫人。
      往年征战归来,他总能在淮王府第一眼见到三哥。
      三哥会故意沉着脸数落他:“这回又急功冒进了?”
      三哥会阴森森地说:“没犯什么找打的事儿吧?”
      三哥会仔细打量他:“有没有受伤?”
      三哥还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又长高了”……
      卓言走神了,微微莞尔,直至领路的太监提醒他:“到了,请卓将军在殿外等候陛下的传召”。
      淮王府里有他所有美好的记忆,即使挨打受罚也甘之如饴,不像这座冷冰冰的未央宫,到处充斥着尊卑之分、君臣之别的疏离。

      萧倬云没让他等太久,宣他入殿见驾。
      卓言撩衣下拜,一脸欣喜地叩首道:“微臣拜见陛下。”一年多未见,他是真的想念三哥了。
      萧倬云脸色阴沉,并未叫起,只是问道:“你一个人回来的?”语气冰冷。
      卓言霎时冷了下来,他能明显感觉到皇兄在生气。他保持着俯首叩拜的姿势,不敢起身、也不敢答话。
      萧倬云足足晾了他一盏茶的功夫,卓言一直保持着以头触地的姿势,腰间伤口被拉扯着,冷汗渐渐濡湿发丝。
      整个大殿诡异地安静,太监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出。
      萧倬云挥手命所有人都退出去,瞥了他一眼:“起来吧。”
      卓言有不好的预感,三哥每次命宫人们全部退下,就是要收拾他了。
      他微微吸一口气,直起快要僵掉的腰,跪得笔直挺拔,不敢稍动。
      萧倬云讽刺他:“呵!不必在我面前装乖。我问你,你是什么身份?”
      “渝军主帅。”
      “我再问你,曜焰军现在何处?”
      “楚国。”卓言隐隐有些头疼。
      萧倬云突然将手中奏折劈头盖脸砸过去:“你是三岁孩子么!主帅抛下大军,自己先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卓言再叩首:“微臣擅离职守,请陛下重责。”
      “我让你回话!”萧倬云心中明白七弟不是鲁莽之人,定是安排好一切之后才赶回来的,但是,作为渝国主帅,什么事情能让他擅离大军,匆匆忙忙地赶回来?“说,到底为什么匆忙赶回金陵?”
      卓言深深蹙眉,这个还真不好解释,他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他若告诉陛下,他是接到修罗军的密信才赶回来的,鬼焰和修罗就该自裁了,但他又不愿意扯谎欺骗三哥。卓言斟酌着解释道:“攻入建宁后,微臣发现楚国死士‘血痕’组织不在楚国皇都,微臣不放心。”
      萧倬云冷冷盯他半响。
      卓言只觉得心砰砰直跳,浑身冰凉,他从来就不敢在三哥面前撒谎。
      萧倬云直觉他没有说全部的实话:“你是不放心,还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卓言神色微变,未敢答话。
      见他神色有异,萧倬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朕的身边也敢安插探子?”
      此言仿若平地惊雷,卓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哥怎么会误会到那里去?他既惊惶又伤心,以头触地:“微臣不敢。”
      萧倬云也知道话说重了,语气缓和了下来:“还不照实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几时学会的跟我使心眼儿了?”
      卓言不敢再瞒,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微臣糊涂了,微臣去楚国的时候不放心,担心潜伏在金陵的血痕杀手会危及陛下,遂命鬼焰将血痕的动向密报与微臣,求陛下赎罪。”
      “鬼焰告诉你什么了?”
      “血痕在金陵尚有漏网之鱼,再加上兵部有奸细,微臣担心血痕杀手与恭王一党勾结,就急着赶回来了。”
      萧倬云来回走了几步,不辨喜怒:“兵部奸细你上报过了,朕自会去查。恭王一党朕一直未曾放松监视,你本不必担心。修罗军已归属皇权,你就不该再擅自插手。金陵的事朕自会处置,这些事一直不曾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分心。你急急忙忙赶回来,是对朕没信心么?还有,你这样不奉诏、擅离大军,让朕如何向臣工们解释?”
      “微臣知错,求陛下重责。”
      萧倬云心中明白,卓言是真心担心自己的安危,才急忙赶回来。只是,这个消息若是他告诉卓言的,他看到卓言回来应该会很感激,可惜,这个消息是卓言自己打听到的,就不那么合适了。这“僭越”的坏毛病必须一次性掰过来。
      萧倬云见他规规矩矩认错,心中气早就消了,淡淡道:“你除了会认错,还会点儿别的么?自己说该怎么罚?军法还是家法?”他本意想放卓言一马,斥责几句、抽几鞭子也就算了。
      不想卓言答道:“臣弟犯的是军法,藐视皇权、私下传递消息,当罚二十军棍,作为主帅擅离职守,当罚二十军棍,两罪并罚,四十军棍。”
      四十军棍?萧倬云冷哼一声,对自己可真够狠的:“好!既然卓将军这么有胆识,就罚二十军棍,另外二十朕去找鬼焰、修罗要去!”
      “陛下,不关他们的事……”
      才怪!萧倬云冷哼一声打断他:“此事到此为止,到底是你命鬼焰修罗报给你的,还是鬼焰修罗擅自做主密报给你的,朕也不去追求了,但敲打他们是免不了的,你去告诉他们,若还敢有下次、立斩不赦。”
      “是。”
      萧倬云见他跪在地上半天了,动都不敢动一下,一回来就不停地磕头认错,心中一时不忍,斟酌着道:“此事皇帝容不得你,但……但三哥却并不怪你,你明白么?”
      卓言抬头,微微抿唇,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萧倬云心软了:“你起来吧,没见过像你这样,一回来就认错找打的。”
      卓言吸着气,揉着膝盖刚站起来,萧倬云一句话又逼得他跪了回去。
      萧倬云问:“监军的事儿又是怎么回事儿?”
      卓言“噗通”一声又跪下了,蔫着脑袋。
      萧倬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卓言见他似乎不生气了,看看左右无人,终于忍不住哭丧着脸道:“皇兄,您能不能一次教训完?集齐了一起算总帐,省得反反复复地折腾,我跪得膝盖疼。”
      萧倬云被气笑了:“呵,你还有脸说!听你这话的意思,你犯的事儿还不少啊。”
      “监军钱云贺出言不逊,臣弟把他关起来了。”
      萧倬云侧目:“哦?他说什么惹了我们卓大将军?”
      “他说臣弟拥兵自重,胁迫君王。”
      萧倬云淡淡道:“你有么?”
      “当然没有!”
      “既没有,你怕什么!值得为一句话把持符监军拿下?”
      卓言低头沉默。
      “钱云贺此人本事不大,但好在听话,以你的手段心思,稍稍上点心还怕收服不了他?但你在干什么,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懒得搭理、一路糊弄,逼得他跟你作对。这是你一军主帅该有的胸襟气度?”
      卓言低头不敢答话,三哥说的句句属实,他若真有心收服钱云贺,只要肯多花些心思并非难事,可他就是看他不顺眼。
      “我知道,曜焰军从来没有过监军这种官职,我没跟你商量,擅自塞了个监军,你心中气不顺。”
      卓言惶恐道:“皇兄……不是这样的……”
      “你也不用急着解释。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朕将渝国军权交托于你,战事全凭你一人做主,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了堵住众臣们的嘴,有些手段不得不用。朕本不愿塞个监军给你,奈何老五一党当庭挑事,文臣们又聒噪不堪,我才指了个钱云贺给你。你就不能为了三哥忍耐一二么?”
      “是臣弟错了。”
      “监军即便做得再不对,那也是代表皇权督查三军,你不愿与他周旋,是不愿向朕交代自己的用兵策略,不愿给三哥这个面子么?”
      这话说得颇重,卓言又招架不住了:“臣弟不敢。”
      该解释的已经解释了,萧倬云脸色凝重、变得严厉起来:“你不敢?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敢的!你算准了即使把他给砍了,朕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所以任意妄为。可你替朕想过没有,朕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你这个弟弟,还有大渝百官。曜焰主帅倒是八面威风,一言不合就敢把监军拿下,你让朕颜面何存,让朕怎么跟满朝文武交代?你可知为了替你收拾烂摊子,朕当了多少回独断专行的孤家寡人!”
      “臣弟知错,请皇兄重责!”卓言真心叩首认错,此前没想那么多,此刻倒是觉得自己有够混账的,一时愧疚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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