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24、英雄无赖

　　楚国老将宋子期颇为意外，依卓言的“火爆性子”，居然忍得住避战不出？
　　宋子期派人在城楼底下骂战，日日唱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渝地俏修罗，蝇营且偷生；主君吓破胆，龟缩不出门；曜焰十万军，妇孺裙下臣……”骂得渝国将士群情激奋，持枪擎剑只求出城一战。
　　卓言淡笑：“激将法如此拙劣也来现眼。全军坚守不出，敢擅自出战者，虽胜亦斩。”
　　第二日，从长阳城城楼上嘎吱嘎吱吊下几个装满水的大水缸，楚军不明所以。
　　城楼上一支巨箭激射而出，直入楚国大旗，上面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妇人口舌。”
　　那意思是泼妇骂街，你喝口水继续骂！
　　宋子期久攻不下、叫骂不出，再也不认为卓言是个“莽夫”了，那明明是个“无赖”。
　　宋子期在这里和卓言干耗着，东边的战事却是不等人。
　　林云攻势太猛，离皇城建宁只有两城之隔了。
　　宋子期不能再跟“无赖”耗下去，被迫分兵两路，一路守东线、一路守西线，好在楚国军力强盛，即使分兵两路首尾不能相顾，渝秦二军也未必能讨得到便宜。
　　宋子期本人则是两路奔袭。
　　两线战事胶着，各方均无进展。

　　那日，卓言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神色凝重，然后将自己关在屋里几日几夜、不眠不休。
　　他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召韩烈密谈，推给韩烈几样东西：楚国地形图、楚国皇城布兵图、楚军将领名单、楚国皇城机关图，墨色尚新，很明显是刚刚画好的。
　　韩烈奇道：“末将出发前已从兵部领了一份。除了这份楚国地形图，其它几样都有。”
　　卓言按住臂上裂开的伤口，微微叹息一声：“我看过了，你那份不对劲！”
　　“怎么会这样？这是郾城守将冯诚上呈兵部的，怎会有假？”
　　“冯老将军呈上去的东西是真的，但在兵部被掉了包。”
　　“元帅怎么知道？莫非……”
　　“你猜得没错，这东西过了我的手。”
　　韩烈深深盯着卓言看，当日，卓言是在渝楚边境被找回去的，这么重要的军情本就不像是冯诚的做派，倒像是卓言这种疯子才干得出来的。如今再看卓言能准确的默出楚国地形图、布兵图、将领名单和机关图，怕这东西本来就是他借冯诚之手送交兵部的。
　　韩烈心中感慨：“元帅消失一年多，就是在楚国做这件事？”
　　卓言神色凝重：“本是顺手而为，因为都记得所以先前未曾认真看你手中的那份，如今我要离开时才发现你手中那份是假的。兵部有楚国奸细！我会秘奏陛下彻查。”
　　韩烈大惊。
　　“你别担心，更换这几份图纸就好了，其它的没什么泄露的。”
　　韩烈放下心来，想想也是，这场仗怎么打，全在卓言的脑子里，别说是兵部，就连他也是一头雾水，沐清和他的羽卫营去哪了至今无人知晓。
　　因为信任，他们从不质疑卓言的决断。
　　“明日我带着燕十三离开此地，你继续佯装成我还在长阳。正确的地形图、机关图我已经重新画过，你手中那份不要再用了，西线战事全部托付于你。”
　　韩烈郑重单膝跪地：“末将领命！”然后问：“您去哪？”
　　“取坪城！”

　　渝楚开战已达半年，卓言打下三座偏僻的城池之后，坚守不出，朝中颇有微词。
　　任谁看他不攻坪城，取道西线的行为都会觉得奇怪。
　　恭王一党更是指他聚兵揽权，故意拖延战事。
　　监军的密报来得也不太好听。
　　渐渐的，朝中两位宰相和六部尚书也有了各类上呈皇帝的密奏。
　　萧倬云却是力排众议，曜焰军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甚至在朝堂之上放话：“朕若不信他，则普天之下无人可信。”暗地里，萧倬云命人秘查兵部。
　　他信卓言，卓言说将战事全权交托给他，他就照办，卓言说兵部有内奸，就一定有。
　　此时，卓言已不在西线的曜焰军中，他带着鬼机营悄悄离开，连同一直“消失”的羽卫营，已经有两营兵力不在西线。

　　岳峻山。
　　山峰高耸入云，山壁光滑如镜。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卓言此刻就站在岳峻山山脚，翻过岳峻山就能直接进入坪城腹地。
　　沐清迟疑道：“七爷，您当真要上去么？太危险了。”
　　“你们躲在这里，花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才打通这条路，不就是为了让我能上去么？”
　　“但最后一段我们尚未成功，距离峰顶尚有百米，那一百米根本无从下手。也难怪楚军根本不在这里设防，此处确实不是人力所能及。”
　　羽卫营自开战伊始就秘密来到此处，奉命凿山，现在，只要能在绝壁之上把最后一段路凿出来，登上岳峻山，再从山顶放下绳索，就能带着大军越过天险，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坪城腹地。
　　卓言蹙眉道：“你挑一些轻功好手，我和燕十三带他们试试。”
　　燕十三连连摆手：“你自己找死不要又拖我垫背。”
　　卓言不耐烦地看着他，一句话，“去不去？”
　　“去，去，去。元帅军令，我哪里敢不从。”燕十三在肚子里把卓言骂了一百遍。

　　羽卫营从五个月前开始攀岳峻山，从山壁之上凿出一个个仅容一只脚落脚的凹槽，依靠这些凹槽一步步攀岩，试图登顶翻过岳峻山。不少将士在凿岩壁时不慎失手，这样摔死在绝壁之下，尸骨无存。
　　眼看登顶在即，却被卡在最后百米处，几乎功亏一篑。
　　卓言带着燕十三到达此处天险，燕十三立即灰心了。
　　“难怪楚国人不在这里设防，这里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别说是人了，鸟都飞不上去。”
　　最后一段山峰垂直而上，一线入云霄，岩壁滑如卵石，别说是落脚之处，甚至连一块粗糙的壁面都找不到。
　　“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卓言纵身而上，一把短匕直插岩壁，铿锵激越，火花四溅，匕身全部没入，只剩手柄露在外面。如此连续四下，四柄匕首插在不同的方位，刚刚能容得下一人攀在绝壁之上。
　　“好功夫！”燕十三忍不住喝彩，又道：“你该不会是想用匕首搭出一条路吧？”
　　“只有百米，用匕首搭出路来，就能攀上去。”
　　“你能上去，不代表所有将士们都能上去，他们没你这么好的功夫。”
　　卓言认真道：“你可以。”
　　燕十三又想骂人了，每次这种“找死”的事儿总能想到他。
　　卓言见他一脸不忿的表情，忍不住勾起嘴角：“你也不用在肚子里骂我，你我二人开路，用绳索连接匕首，然后再让几名轻功好手跟上，只要到了峰顶就可以放云梯。”
　　沐清接口道：“云梯搭好之后，即使是不会攀岩的将士也能上去，没有太大的危险。”
　　燕十三开始泼冷水：“你们想得到美，这百米的距离要能落脚，恐怕需要两百多把匕首，谁有能耐把两百多把匕首一一插入山壁之中？”
　　卓言纵身而上，“蹡”的一声，又将一把匕首没入山石。
　　沐清道：“让我试试，我也行！”也是抬手一刀，手中匕首全部没入山石。
　　“好功夫！”燕十三鼓掌喝彩。心中嘀咕，俩神经病！
　　卓言恨不得给他翻个白眼儿，这人完全是来看杂耍的，完全没有要出力帮忙的意思。
　　卓言伸手摇了摇沐清的匕首，匕首即刻松脱下来。“这样不行！你虽插入了岩石，但同时也震碎了匕首周边的沙石，所以一动就会松脱。站在上面的人会摔下来。”
　　燕十三不信邪，去摇晃卓言插入岩壁的匕首，匕首死死卡在岩石里，纹丝不动，拔都拔不出来。
　　沐清大惊。
　　瞬间将匕首插进岩石本就不易，需要极其霸道的内力。匕首与岩石硬碰硬，插入时必然会震动到周边碎石，松脱摇晃在所难免。
　　卓言能将匕首插入岩壁，却又不震松周边岩石，那只能说明，刀锋入石的瞬间其坚硬程度是岩石的数倍，所以，才能像刀切豆腐一样，即能插进去又不损坏周边。这份功力可比他厉害多了。只是如此霸道的功夫，太过耗费内劲，即便是卓言这样的高手也撑不了太久。
　　沐清转头看燕十三，本意是想问“元帅又要蛮干了，咱们拦不拦？”
　　燕十三道：“你别看我，我帮不上忙。别说两百个，一个我都插不进去。”
　　卓言气笑了：“我没指望你！只是你轻功好，栓绳索的事情你来干，如果是你我二人携手，用不着两百个匕首就能上去。”
　　燕十三实在觉得卓言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作为主帅就那样承担了开路的责任，可惜这手功夫别人实在做不来。
　　卓言单手握住匕首，悬空挂在绝壁之上，晃晃荡荡，迎风摆荡，危险得十分销魂。
　　飞身而上之际，另一只手握住匕首凿向岩壁，金石相撞之声在一片寂静的山峰之上格外清亮，山石火花纷飞，匕首被震得发烫。
　　如此这般，插入二十来把匕首之后，燕十三开始惊心了。
　　燕十三和卓言腰间系着一根绳索，两个人一条命。
　　卓言开路，每插好两把匕首，燕十三都能跟着他，栓好匕首间的绳索，踩着匕首顺势而上。
　　燕十三踩在匕首上，身体紧贴岩壁，伸手托卓言一把，卓言踩着他的手飞身向上，一刀入山石。
　　这手功夫太过霸道，曜焰军中没几个人能做到，可卓言总用力竭的时候。“铿”的一声，匕首未能一刀没柄，松了下来。
　　卓言此时正单手挂在山壁之上，匕首一松，人也跟着急速下坠。
　　“七爷！”“元帅！”身后跟着的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卓言身上的绳索带着燕十三一起急速下坠。
　　燕十三试图伸手抓住山壁上已经系好的铁索，奈何下坠的速度太快，他功夫又不济，捞了几次都没捞住。
　　二人坠下数丈远，卓言手中匕首划拉着山壁，溅起阵阵火花，终于一刀扎入山石，阻止了下坠之势。
　　卓言整个人单手挂在风中，飘飘荡荡，腰上还挂着个燕十三。
　　沐清要被他们吓死了，赶紧落下绳索，把他们捞起来。
　　一行人沿着匕首和绳索撤到山腰平台处休整。
　　卓言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燕十三：“你没事吧？”
　　“有事！手都伤了，这活我干不了。”燕十三举着双手投诉，手上被绳索勒出道道血痕。
　　卓言将水囊递给他：“抱歉，一时失手连累你了，你先歇会儿吧。”
　　燕十三咬牙切齿，他发现卓言虎口被震裂，手上鲜血淋漓。更可恶的是，那人的衣袖也濡湿着。燕十三气得一把撕了他的袖子。果然！左臂上缠缚的白绫早已被鲜血浸透。
　　燕十三怒道：“你手臂上有伤？又是几时伤的？”你又不吭声犯浑！
　　卓言单手按住臂上被撕裂开的伤口：“一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沐清默默无言。
　　燕十三火冒三丈，伸手一把抓在他的伤处：“你不要命啦！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就摔得粉身碎骨！”
　　“嘶！”卓言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头一回见燕十三发那么大火，被吼得一愣。
　　虽然他连累燕十三是很愧疚，但他不是没事儿吗？到底有些心虚，难得没回嘴。
　　卓言本想再往上推进数十米，这回不带燕十三了。
　　燕十三面如寒霜：“不行！今日你必须回去。”
　　此后数日，卓言皆不愿再带燕十三一起冒险。
　　燕十三才不管那么多，绳索一栓。你不带我，你也别想上去。你带上我，就得按我的节奏来。沐清等纷纷表示支持军师。
　　在燕十三的控制下，卓言的进展极其缓慢，四日之后方登顶成功。
　　大军依靠匕首和绳索结成的绳梯以及从山顶放下的云梯，爬上了岳峻山峰顶。
　　然后，渝国军队从山顶往坪城放下绳索，顺索而下，打开了通往坪城的道路。

　　夜枭营、苍狼营、烈火营、虎贲营一个个突然从西线“消失”，秘密折回坪城。
　　坪城的守将就像看到天兵天将一样，渝国数万大军突然从天而降，“飞”入坪城。
　　久攻不下的坪城瞬间告破。
　　接到战报的宋子期直呼：“不可能！坪城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被攻破。”
　　来人告知，渝国军队是突然出现在坪城内部的。
　　宋子期想起来了，坪城背后依靠的是岳峻山，可是岳峻山一面是绝壁啊，有谁能从光滑的绝壁之上攀上峰顶？时隔多日之后他才确认，渝国军队真的是从岳峻山上下来的。
　　坪城一开，建宁危已。
　　渝国大军离建宁只有一步之遥。中间只剩下安荣、蓝邸两座地势平坦的城池。
　　此时，楚国大军集中在东西两线，宋子期太信任坪城的地势，坪城一线只留了两万兵马。
　　宋子期火烧眉毛，急调西线大军直抵安荣，不惜一切代价在安荣城挡住渝国铁骑。

　　宋子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低估了卓言。
　　这个局，卓言从半年前就开始布了。
　　整整半年的时间，渝国曜焰军羽卫营一直在干一件事蠢事——凿路。
　　之前，卓言嗜血拼命、连取三城的莽夫打法，一方面是为了迷惑他，让他觉得他刚愎自用、难堪大任；另一方面分明是看中了长阳易守难攻的特性，急着拿下长阳，准备在这里跟楚军耗着了。
　　之后，卓言突然避战不出，表面上看是配合秦军，让他首尾不能相顾。实际上，依旧是在迷惑他，一步步引诱他把重兵分布在东西两线，让坪城兵力空虚。
　　宋子期恍悟，卓言搞那么多动静，全部都是虚晃一枪、掩人耳目，他的目标始终是坪城。
　　而最令宋子期惊讶的是，他们真是从岳峻山上下来的。卓言竟然肯花半年的时间凿出一条路来，他带着国仇家恨而来，却能隐忍半年之久，心思缜密、百般算计。
　　半年前，他就决定攻坪城，却一步步牵着他的鼻子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哪里是个“莽夫”、“无赖”，分明是个“疯子”，是个真正的用兵奇才、当世英杰。
　　此刻，宋子期后悔万分，却也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他告诉将士们：“此乃楚国生死存亡最后一战，你们的身后就是楚国的皇都，你们的家园，是你们的父老乡亲、妻子儿女。胜则与国同生、与家团圆；败则与主君诀别、与妻儿共亡。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们必须血战到底。我等不战，难道让高堂应战？我等不死，难道让儿女赴死？”
　　楚军死志已下、群情激昂，就在他们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卓言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开始认认真真修城墙、筑工事，慢悠悠打造守城的铜墙铁壁，像是要把坪城打造成铁桶一般，一副要在这里世世代代长住下去的模样。跟之前比，唯一的不同是，坪城依仗天险，比长阳更加易守难攻。
　　宋子期一拳打在棉花上，终于气得掀了桌子，“他哪里是个英雄，哪里像个主帅？他就是个无赖，不折不扣的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