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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先帝遗诏 ...

  •   一个月的时间对萧倬云来说足够了,他本是先帝遗诏指定的储君,文臣早已诚服,军方亦已大定,皇权再无疑异。
      恭王、淑妃一党大势已去,龟缩于宫内。
      由于老四老五并未明反,萧倬云一时也奈何不得,反而要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百般善待。

      未央宫,甘泉殿。
      宫中事毕,卓言去向陛下告辞。
      眼见萧倬云埋头在书山之中,各类奏报几乎要将他淹没。
      卓言屈膝下拜,萧倬云已经忙得眼睛都来不及抬了,挥手示意他起身,口中道:“你先等会儿。”
      卓言左右四顾,皇帝书房里可没有多余的椅子,太监宫女摸不清皇帝的意思,也不敢擅自做主。三哥好像忘了示意太监们上座?
      卓言自行来到墙角书架旁,准备找些闲书消遣。

      三更更鼓声响。
      萧倬云伏案疾书,堆成山的奏章终于批阅完大半儿了,抬头竟然没看见卓言,换了个角度才看见那小家伙倚靠在墙角书架旁闭目养神呢。
      “你过来。”
      卓言没反应。
      萧倬云从书案上走下来,几乎走到他跟前儿,他才突然惊觉。
      卓言吓出一身冷汗,即刻单膝下跪行礼,“陛下”。
      完了!这种警觉程度非得被三哥猛削一顿。
      “这么困的么?我叫你,你都听不见。”萧倬云低头打量半跪在地上的卓言,他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
      “卓言知错,陛下恕罪。”
      萧倬云示意他起来:“好了,没外人的时候就叫三哥吧。估计这些日子你也是累狠了。”
      卓言暗暗松了口气,眼角余光暗暗瞥了萧倬云一眼。
      萧倬云见他薄唇紧抿、脸色青白,一时心软:“看你糊里糊涂的,怎么累成这样?病好些没?”
      “卓言无碍。”
      “听说淑太妃让你受委屈了?”
      “小事一桩,三哥不必挂怀。”卓言忽觉胸口痛楚难忍,实在控制不住,侧头低咳了几声。
      萧倬云关切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好?御医说你不愿授人以柄,只好借着给十三弟看病的由头给你送了药,结果你命御医将安神的药物都改成了提神的药物,有那么忙么?”
      “求三哥体谅。”
      萧倬云不动声色继续道:“好!不说这个。我们说说城楼上的那幅字是怎么回事?”
      “三哥,言儿已经善后了……”卓言吓得“咚”的一声跪地上,眉峰紧蹙、冷汗袭来,膝上痛楚难耐,一时说不出话来。
      “算你动作快!如果我没猜错,那是曜焰军的暗语吧。”
      “卓言……卓言急着召集诸位将军,一个个派人去送信,未免着了痕迹,也担心万一走漏风声,所以……”
      “所以你就大笔一挥,写到人来人往的朱雀城楼上去了?这下倒是不怕走漏风声了,整个金陵城的人都能看见!”萧倬云口中冷嘲热讽,心中却是感叹,他这个弟弟倒是光明磊落,也不惧流言蜚语。
      “速战速决,一次解决所有问题”,卓言小声嘀咕,“三哥给的时间紧……”
      “呵!这下倒是我的不是了。”
      “卓言不敢!”赶紧低头认错。
      “我们七爷的字写得不错嘛!老九可是赞不绝口呢。”
      卓言心中暗骂,这死小孩,就知道没好事!
      萧倬云淡淡瞥他一眼,幽幽道,“你这么爱写字,都写到城楼上去了,回去把孝经抄十遍。老规矩,不许有一个字不成器。”
      卓言心中叫苦不迭,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过关,这比打他一顿更惨。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三哥罚抄书。按照“老规矩”,纸上不许有墨迹倒还好说,写坏了大不了重写,但天知道在三哥眼中什么样的字才算成器?
      “好了,起来吧”,萧倬云拉起他起身,亲自去卷他裤脚,“腿上又怎么了?”
      卓言一向对自己够狠,也从不解释诉苦,当哥哥的若不细心一点儿,都很难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三哥……”卓言后退几步。
      “二十遍。”
      卓言不动了,认命的自己卷裤脚。
      萧倬云料想七弟膝上肯定带了伤,但未曾想到一双膝盖淤紫发黑,奇道:“怎么弄的?你本就有伤在身,该不会傻乎乎地为父皇全了孝礼吧?”平时也没见你有多守规矩啊?
      卓言被问愣住了,干咳两声:“我像是那么蠢的人么?”蠢字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恨不得一口咬了自己的舌头,复又试图找补了一句:“况且父皇也不会在乎啊。”
      父皇?
      萧倬云狐疑地看他。十二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从这小子嘴里听到“父皇”二字。
      卓言惊觉自己说错话了,即刻屈膝跪下:“微臣僭越了。”心中霎时警觉,人在极度困乏之际真是容易说错话。
      萧倬云盯着他看了半响,“起来吧”,心中明了了几分,这傻孩子就是嘴硬心软,他嘴里要是能说出心中一半所想,也不至于跟父皇闹得那么僵:“我看你哪天死了一定是蠢死的!难怪你精神不济、看起来恹恹的,敢情你还真去遵从那破规矩。”
      卓言心中腹诽,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三哥也敢说是“破规矩”。
      “你看哪个皇子有你这么蠢的!我是让你去监视大家,又不是让你去折磨自己!偷懒你不会么!”
      “三哥教导,凡事不可头偷奸耍滑!”卓言小声顶嘴。
      “好,好,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萧倬云一瘸一拐转身找东西要揍人。
      “陛下息怒。”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吓得跪了一地,全都匍匐着不敢出声。
      卓言一愣,以往这种戏码在淮王府中也不知道上演过多少回了,他时时嘴欠,气得三哥暴走,大不了最后挨顿打,可没有这种跪了一地、满屋子喊“息怒”的效果。
      那现在该怎么办?跪下喊息怒么?
      卓言抬眼看萧倬云。
      显然萧倬云也有几分意外,但他旋即冷下脸,维持着君王之威。
      卓言躬身道:“陛下恕罪”。这是他第一次明确的感受到,他和他的三哥之间有了君臣之别。

      萧倬云转头怒斥太监:“搬个软榻进来!”又吩咐卓言:“在这儿歇着吧,宫中已经宵禁了,天明再回去”,转头忙自己的去了。
      卓言坐在榻上,心中嘀咕还不如罚站呢,三哥的事情没忙完,他也不敢真的睡着了,但似这般坐着很容易犯困的,只好起身四周走走。
      他倚着书架翻翻闲书,萧倬云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稳住声音道:“你别乱翻。”
      卓言诧异地回头,这些闲书有什么要紧的么?
      转身间,袍袖带落了右边最上面的一个红木匣子,里面一份明黄卷轴“咕噜噜”滚了出去,慢慢展开……
      卓言躬身去捡,眼尖一下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什么?”
      “你别动!”
      已经晚了。
      萧倬云眼看着七弟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儿的褪去,那嘲讽的笑容格外刺眼。
      卓言微微眯眼,“陛下,微臣身体有些不适,就此告辞。”也不等萧倬云发话,转身奔出夜色沉沉的未央宫。
      他一路策马狂奔,风声如嚎,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住了,冷到了极点。

      未央宫中,萧倬云脸色阴沉地审问一众宫女太监。
      “你告诉朕,朕放在最里面的匣子,是怎么跑到当面儿上来的,匣子上的锁又是怎么不见的!”
      李公公磕头如捣蒜:“老奴真的不知道啊,昨日老奴收拾的时候,这匣子还在最底下呢。”
      “今日谁来过?”
      “陛下的书房,老奴不敢放别人进来,除了……”
      “谁?”
      “太后娘娘。”李公公吓得抖成了筛子。
      萧倬云微微眯眼。
      一个本该锁着的匣子,锁不见了,被人放置在最显然的位置,还被人做了手脚,稍有不甚就会落下来。
      萧倬云缓缓揉着额头。
      母后,您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如此伤他?为了皇权稳固,真的要利用每一个人么?

      将军府。
      卓言数日来不眠不休地练武,一言不发。
      漫天风雪,暮色沉沉。
      手中银枪凌厉呼啸,似乎想要划开沉沉天幕,却终究不得出口。
      那是一份皇帝遗诏。
      那是父皇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那就是三哥口中的“父皇还惦记着他”。
      真好!竟是如此惦记!如此念念不忘!
      此刻,他实在怨恨自己的过目不忘。
      他只看了一眼,可遗诏上的每一个字,像利刃一样扎进脑海里,鲜血淋漓地刻了上去,阻隔了他全部的思维与理智。
      “皇七子萧倬言,其母专擅威权,鸠聚党羽,意在谋朝篡位,行大逆之事。幸得天佑大渝,
      助朕荡清仇寇。萧倬言本当终世为奴,朕念其年幼,罚其充军,但其不思悔改,肆意妄为,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军中结党,聚众揽权。此等之人,古称不孝。朕恐百年之后,此子悖逆乱政,恣取国祚,败我社稷,戕我万民。特留此遗诏,无论他日萧倬言立何种功业,皆不得再纳玉碟、重入萧氏门墙。”

      雪越下越大,银装素裹。
      卓言的脸色比漫天风霜还冷冽几分。
      枪锋凌厉,锋刃划过青砖,火花四溅。
      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父皇冷酷无情的声音就在耳边萦绕,回响不绝:“其母专擅威权,鸠聚党羽,意在谋朝篡位,行大逆之事。幸得天佑大渝,朕能荡清仇寇”?
      原来,他和他的母亲在父亲眼中不过“仇寇”二字么?
      十二年前,他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谷底,从人人羡慕的皇后嫡子,变成了掖庭的待罪宫奴。
      潘皇后一族男女老少一百三十二口,满门被屠。
      皇帝将潘氏外戚连根拔起,血洗金陵。
      两位舅舅在朱雀门下被乱箭穿心,不得收尸。
      母亲潘皇后妆容齐整、凤冠霞帔,一根白绫自缢于长春宫中。
      那年,他才十岁。

      他在掖庭中整整待了两年,受尽欺凌,干得是最低贱的活,稍有懈怠则棍棒加身,过得连宫中最低层的奴才都不如。
      父皇从未踏足掖庭一步,从未来看过他一眼。
      直到两年后,同父异母的三哥从月氏征战归来,一念之仁,把骨瘦如柴、满身是伤的他从掖庭中救出来。
      卓言心中郁结,手中长枪抖落,“啪”的一声削金断玉,山石应声碎裂。

      “本当终世为奴,朕念其年幼,罚其充军。”
      当年,他虽不知道三哥是怎么说服父皇的,但事后却能查到。
      父皇明知他在掖庭活不长,却不肯放他出去。
      三哥以逼退月氏国的军功换他一命。
      三哥曾跪求父皇:“如今北有月氏、南有楚国、东有秦国、西有魏国,渝国并非军力鼎盛,周边烽烟四起,敌人虎视眈眈。既然父皇舍不得亲手杀他,又不肯放了他,何不将他放到军中自生自灭。如果他能侥幸活下来,建立一番功业,自是他的造化。如果他不幸战死,也不会辱没了萧氏门庭。”
      从那年开始,他正式跟随三哥,踏入靖安军,几乎是靖安军中年龄最小的将士。
      他以宫奴之身、“卓言”之名从侍卫做起,以12岁的稚龄和其它士兵一样征战杀伐。
      若不是三哥一直有意无意的护着,他早该战死沙场了。
      他年纪太小,禁不起整日里的急行军,腿上、肩上、手心常常被磨得鲜血淋漓,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三哥对他要求严格,为他延请名师宿儒,读书写字、武功韬略、兵法战阵,每一样都必须做到最好。
      他不爱说话,更不爱解释。有时候实在是累狠了,有时候是在战场上受伤了,往往达不到三哥的要求,结果是军棍加身,处罚也相当苛酷。

      卓言微微眯眼,一脸倨傲,长枪脱手飞出,身躯如影随形,人枪合一,其锋灼灼。
      “不思悔改,肆意妄为,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军中结党,聚众揽权。此等之人,古称不孝。”
      他心中冷笑连连,好一句“军中结党,聚众揽权”。
      16岁那年,他满手血腥、杀敌无数,凭借一战一战的军功,在靖安军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烈焰营,成为靖安军中十七名主将之一。
      因为年龄太小、长相又实在太过秀气,怕难以震慑敌军,他自此带上了遮住半张脸的青铜鬼面,鼻梁以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鬼面修罗”因其勇猛凶狠名动天下。
      也同样是那年,三哥因为足疾,离开靖安军,回到金陵。
      在无人照应之下,他狠辣决绝、从不留情,在沙场之上一步步往上爬,受伤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17岁那年,他官拜靖安军前锋营主将,自此在军中无人敢轻攫其锋。
      19岁那年,靖安军更名曜焰,军力扩充至10万,他因铁血善战、用兵如神,夺了老将韩毅的帅印,正式成为龙纹曜焰军主帅,也开始了他的灭月氏之路。
      这就是父皇口中的“肆意妄为”么?

      卓言虎口撕裂,却是浑然不觉,枪锋愈见狠辣。
      银锋过处,漫天风雪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朕恐百年之后,此子悖逆乱政,恣取国祚,败我国家,戕我万民。特留此遗诏,无论他日卓言立何种功业,皆不得再纳玉碟、重入萧氏门墙。”
      21岁那年,他领兵攻入月氏王庭,逼死月氏皇族一十七人,坑杀降俘,一统北方。
      那一战,他打得太绝太狠,也太过惨烈。
      人都说他冷酷无情,恐非祥兆。
      当他得胜归来之际,父皇唯一的赏赐是给他“下套”,放任他与龙骑禁军统领生死一搏。

      卓言终至力竭,手握长枪跪倒在雪地之中,手上淋漓的血珠顺着枪杆蜿蜒而下。
      低头看自己,竟是一身白衣,重孝未除。
      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他一直说他“不在乎”。事到如今,是不是真的就该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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