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12、四大名将

　　三人在郾城盘桓一个多月，时而纵酒舞剑，时而下棋论局，霁月光风、几乎是无话不谈。
　　卓言棋路开阔，风凌评其有“将帅之才”。
　　卓言一手丹青跌宕多姿、笔下生花，苏维爱不释手。
　　看到卓言的书法，苏维和风凌才惊觉下棋、画画什么的都不过浮云，这家伙最擅长还是写字，下笔力透纸背、铁画银钩，时而龙腾虎跃、时而鸾飘凤泊。
　　风凌笑言：“你这笔酣墨饱的字迹中隐隐透着杀伐决断之象。”
　　苏维嘲笑道：“来来来，多写几张，我跟风大哥都好生留着，等哪日落魄了，也可以拿去卖几吊钱，换几壶好酒。”
　　卓言摇头：“你们就看到今日的字还算成器，却不晓得当年我为了这手字，挨了多少打。”
　　他微微勾起嘴角，那可真是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若是写得不好，手心脱层皮都算轻的。
　　“令尊这么厉害？”风凌理所当然地认为，管教他的一定是他父亲。
　　卓言一愣，淡淡道：“不！是我哥。”
　　教养他的从来就不是父亲，倏然被人触及心底的隐秘，他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却没想到那根刺竟然扎得那么深。
　　瞧见素来洒脱的卓言忽然低头敛目、默不吭声，苏维有几分诧异。她总觉得，他神采奕奕的眸光像是突然寂灭了，似乎想笑，却未能成功咧开嘴角。
　　苏维思索着，自认识卓言以来，他一直爽朗豪迈，但总觉得他并非真的开心畅快。
　　他心中难过时，尤其喜欢用笑容掩饰悲伤，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抹忧邑之色早已经镌刻进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浓郁地挥之不去。
　　苏维笑着岔开话题：“你是江湖中人，还是在军中待过？”
　　风凌打断她：“咱们说好的，不问来处。”三人身份成谜，问清楚了，反倒做不成朋友了。
　　苏维又问卓言：“见你在杏花楼的谈吐，当世四大名将你应该都听说过吧。”
　　“听过。”
　　风凌道：“宋子期执掌南楚兵权二十年，林云手握秦国一半兵权。另外两位则是近些年才声名鹊起的，身份都颇为神秘，一位是江湖传言残忍嗜血的‘鬼面修罗’，另一位则是在三年内将四分五裂的魏国统一的‘血罗刹’叶回。”
　　苏维颇有兴致地问卓言：“四人之中你最佩服谁？”又自问自答道：“你是渝国人，肯定说鬼面修罗。”
　　卓言头也不抬道：“林云。”
　　“为什么？”苏维和风凌几乎同时发问。
　　卓言抬眼看风凌：“你是秦国战将，你该是见过林元帅的。林云在秦国三起三落，主君待他并不公道，但每逢秦国危难之际，他都不改初心，放下一切恩怨一心驻防秦楚边境，如此赤诚之人，乃当世真豪杰。”
　　苏维笑道：“愚忠而已，有什么好佩服的。”
　　卓言笔下写出一个“義”字，淡淡反驳：“林云并非愚忠，只是放不下责任二字。”
　　风凌问：“你若是林云，家国有难，你当作何选择？”
　　卓言淡笑：“还好我不是，我没他那么倒霉。”
　　风凌叹息一声：“他若遇见你，当引为知己吧。”
　　苏维打断二人道：“我倒是最佩服鬼面修罗”。
　　卓言奇道：“何出此言？”
　　苏维给自己斟了杯酒：“鬼面修罗奇兵绝谋，擅长以少胜多，出道以来未尝败绩。你们是没跟月氏人交过手，不知道他们有多凶残。他们屡犯渝魏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渝国魏国的子民都恨他们入骨。鬼面修罗能在短短两年内深入冰川，直捣王庭，灭月氏一族，结束长达二十年的边境战，必是当世奇才！”
　　风凌点头道：“鬼面修罗确是英雄，只是下手太过狠辣。”
　　苏维并不同意：“战场之上、你死我亡，哪有那么多仁义可讲？燕七，你说呢？”
　　卓言头也不抬，伸手顺走她手中酒壶，不以为然：“一将功成万骨枯，侵入别人的家园，也算不得真英雄。”
　　苏维微微有些不爽：“渝国和月氏的战争由来已久，又不是渝国主动入侵，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卓言嗤笑道：“一开始渝国只是反击，但胜利之后呢？将月氏逼入嘉玉关以北就罢了，但鬼面修罗越过嘉玉关，一路长驱直入，打进月氏腹地，还让其亡国灭族，为的怕不仅仅是保家卫国吧。”
　　“月氏人逐草而居，上马即为战将，不把他们逼入死地，他们迟早会卷土重来。”
　　卓言目光清冷：“但鬼面修罗为的是一统北方、永绝后患，为的怕是那无上军功吧。”
　　不知怎的，苏维胸中一股怒火上窜，黑色蟒鞭抖落，“啪”的一声打掉他手中的酒壶，她不喜欢燕七用这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贬低渝国战将。
　　苏维怒道：“他不是这种功利之人。”
　　卓言只觉莫名，呆呆问道：“你认识他么？你又怎知他不是这种人？”
　　苏维手中长鞭不停，卓言用剑柄挑开差点儿甩到他脸上的鞭子，二人转眼间已过了数招。
　　苏维唰唰几鞭子抽过去，口中道：“你不也不认识他么？渝国战将为国征战、血染征袍，为的是保渝国一方安宁，想不到你们渝国人竟这样看他，当真让人寒心！”
　　卓言颇有几分无奈了，他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挑起的，就莫名其妙跟苏维打了起来。
　　他顺嘴批评鬼面修罗，苏维好像还真生气了。
　　风凌见二人动了真格，赶紧上前劝架，不想苏维连他也不放过，非要他对当世名将评出个高下。
　　风凌灵机一动，笑道：“那我与你们两个都不一样行么？我最佩服将四分五裂的魏国统一的血罗刹叶回将军。”
　　苏维爽朗大笑：“好嘛！又多了一个谈不拢的！干脆手底下见真章，谁打赢了听谁的！”
　　卓言发愁：“喂！喂！谁说要跟你们打了，我的酒都被你们打坏了……”

　　在郾城的日子，三人嬉笑怒骂，做尽荒唐事，一起教训土豪恶霸，一起出入花楼听琴。
　　卓言喝多了，兴致一起夺了姑娘的琴，自告奋勇要献艺一曲。
　　苏维和风凌都以为，他必是琴棋书画皆精的大才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既然敢抢花魁的焦尾琴，必定有几分真本事。
　　花厅内霎时响起了艰涩生疏、极难入耳的“蹭”“蹭”声。
　　苏维眉心猛的一跳，这意外来得有点儿大。
　　风凌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直接捂住耳朵，原来这小子也有不会的东西。
　　“这什么人在弹棉花啊？”“难听得要死”“还不快滚”“捣什么乱”……
　　满楼的客人抱怨之声此起彼伏，眼看有人就要掀了桌子了。
　　老板一脸赔笑地进了雅座，万般哀求卓言“住手”，放过他们。
　　苏维越发笑得前俯后仰。
　　风凌实在听不下去了，及时制止卓言：“你还是把琴还给人家姑娘吧。”
　　苏维笃定道：“说你是弹棉花，那都是在侮辱弹棉花的。你这简直是……”
　　“我有那么差劲么？”卓言还意犹未尽：“琴是需要练的，你不给我机会熟悉熟悉，我怎能学得会？”
　　苏维大笑：“敢情你压根儿就不会，也敢当众出丑？”
　　卓言摸摸鼻子：“其实我本该是名琴师的，我对音律有天赋。”
　　“简直太有天赋了。”苏维觉得自己要笑滚了。
　　“小时候我哥管得严，说学琴是玩物丧志的东西，不许我把时间花在这上面，没练过自然弹得不好。”
　　“那棋局策论、笔墨丹青呢？就可以学？”
　　卓言笑笑，复又蹙眉凝思，一时竟怔住了。
　　12岁那年，他从掖庭重见天日，但已生无可恋，一心只想着报答三哥的相救之恩，只想为他战死沙场而已。
　　10岁之后，他的学业荒废两年，所以就不愿再提笔写字著文，宁愿把这些时间拿来习武，那时他觉得学这些有的没的对三哥一点实际用处都没有。但三哥为他延请了名师宿儒，和其它所有皇子一样，该学的一样都不准少，哪怕在军中都不曾松懈分毫。
　　他离开了皇族的治学体系，学的却比其它皇子们更多：诗书文章、政经策论、天文地理、五行卦象、机关战阵……每样都必须做到最好，就连赏鉴、品味、衣着、礼仪都要无可挑剔。
　　三哥一点一滴的教他，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希望、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他以前未曾深思，只是默默服从。
　　此刻细细想来，三哥对他的养育，从来就不是为了把他培养成杀人夺权的利器，甚至不是为了让他成为一名出色的战将。
　　卓言心中霎时溢满感激之情，忽然有几分想念三哥了。

　　三人相处月余，最终走到月下盟誓、义结金兰的那一步。
　　三人坦诚，彼此都有一些秘密是不能明言的，但既已共同经历生死、舍命相交，其它的也不再重要了。
　　举手起誓，此生不负。
　　卓言觉得，这段时光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而快乐总是无比短暂。
　　那日，他们相约在郾城听雨轩喝酒，卓言刚准备出门，房中意外闯入了一群黑衣人。
　　领头的黑衣人纳头便拜：“七爷，小的都快把整个郾城翻过来了，老爷病危，主子命您火速回金陵。”
　　卓言感觉心被揪了一下，脑袋一片空白。
　　病危是什么意思？
　　他离开的时候，陛下明明还好好的，还一心想着找他麻烦。
　　他没有办法去仔细分辨心中的感受，恨他么？还是别的……
　　他原以为，他和陛下的纠葛还会延续很多年。
　　终有一日，他会让陛下正视他、在意他，再也不能轻视他的每一句话。
　　却在措手不及的时候听到了“病危”二字。
　　卓言匆匆留书告别，提笔落下：“家父病重，不告而别，望二位兄弟恕罪。”
　　他从未想过，此别之后，三人再见之日已是泾渭分明、各为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