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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秋飞声自阴影后步出,在白元衡耳旁低语几句。白元衡听罢收敛神色,抚掌大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飞雨针’霍家家主霍老爷子竟然亲自出马,还赔上了自己的孙女。棉里藏针,好个棉里藏针。徐敬用了不少心思,也绝非庸手,看来倒是我看低了这些刺客,如此杀局真是令白某喜欢,跟这样的人相斗赢了才有些意思。”没有人想到这一夜如此惊险丛生,就好像没有人想到白元衡身负武艺一般。他虽然方才只是起身一跃,但这一跃之间已可看出身手不俗。世人所知的白元衡一直是为官老到的文士,此番才发现他竟也会武。局势至此更加扑朔迷离。

      白元衡重拾犀麾,挥动白玉柄随歌女曲调轻打节拍,口中随之清唱:“隔座送勾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他一连唱了几遍,半晌向席间一笑:“筵席之上,又怎能没有牙牌行令,送勾射覆为戏呢。白某府上的庭院刚刚修葺完毕,今夜月华如水,邀请各位往庭院一游如何?众人随他举步中庭,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晴光泻下,如撒白霜。白元衡已命家人在庭院各处悬挂玲珑琉璃风灯,又让侍女摆放几案,重新端上醇酒佳肴。庭院叠巘清嘉,花木扶疏,其中多植西府海棠,海棠本无香,唯有西府海棠美且芳香,置身其中,只觉香雾缭绕。假山之后有一方碧湖,池中从泾河引来活水,清波湛湛,如美玉横陈,正中搭建水榭一座。倒当真是“阳春赐我以烟景,造化假我以文章”,离开厅堂的晦暗血腥,众人此刻恍若置身神仙洞府,但觉满目生辉,那些凶险的杀戮被抛在了脑后,生年不满百何需常怀千岁忧,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白元衡又叫人在家戏班子中挑了嗓音清亮的一生一旦,在水榭上串几出戏文。宾客有的在水榭前观戏,有的围坐一起喝酒行令,有的击金鼓传勾,庭院内清风徐来,一时盛况无限。

      白元衡在几位大员的席间少坐,鸿胪寺卿在行令之间一时语塞,由白元衡为他代说,饮过门杯,白元衡抽身离席,步向湖畔。却见假山石前人头攒动,颇为热闹。他颇感好奇,上前一看,原来是在投壶为戏。投壶本是在筵席间代替射箭的一种游戏,置双耳铜壶于正中,用小箭投掷。此番投壶颇为与众不同,此刻被围在正中的是城北暖香院的花魁凝烟,凝烟近来身价高涨,此番特地被请来为筵席助兴。她着一身淡绿衫子,领口开得极低,露出白晃晃半边雪乳。她背倚假山石,横卧在地,以手支颐,做投射之用的铜壶却是摆在她的双乳前。人群中已有人看到了白元衡,恭敬地递上小箭,白元衡上前一掷,那箭力道稍大,在铜壶上端去势未减,打在了凝烟雪乳之上,所触之地顿时嫣红一片。众人哄笑:“太傅大人一掷中的,好准头。”凝烟腻声娇道:“大人打疼了奴家,奴家可不依呢,需得要大人为奴家揉揉。”围观之人见局面暧昧,都识趣退下。白元衡朗声一笑,向凝烟走去。这座假山四周被西府海棠环绕,圈出一片空地,三面是树,只留一面缺口。随着白元衡走近凝烟,四周花树快速改变位置,已将缺口封死。凝烟身后的假山也移动了位置,露出了假山后的一叠尸首,是秋飞声和其他金刀堂的侍卫。又是此刻,杀机硬生生撕碎庭院的清歌丽景,风光旖旎,露出了狰狞的爪牙。白元衡面色不变:“都说温柔乡,英雄冢。花魁娘子好手段,竟可以留下这么多高手。”凝烟敛裾起身,依旧是妩媚神色,眼波盈盈,慑人心魄:“却不知奴家留不留得住大人。”一株海棠移位,挡在凝烟身前,再移开时,人已消失不见。此刻白元衡被困在空地,海棠与假山石在白元衡周身飞快移动,虚虚实实,当真是拈花摘叶,皆可伤人,正是奇门遁甲中的高妙招数。两株海棠从白元衡左右两侧袭来,他用犀麾使出封字诀,封住周身大穴。但那两棵树似有灵性,用树枝缠住犀麾,拉扯间几缕浮沉被扯落在地。身后有一柄琵琶破空飞来,那琵琶由玄铁所制,力道千钧,却是空中之相,无人掌握,自行砸向白元衡脑后百汇穴。白元衡听闻风声,一个鹞子翻身避开,但仍稍晚一步,只感觉右臂一沉,犀麾几乎脱手。那琵琶转向再次攻来,白元衡用上分字诀,贯注内力,将琵琶震开。琵琶所蕴力道本甚浑厚,白元衡虽避一难,但感觉内息凝滞,难以调动自如,右臂伤势也加深一层。此前内堂中尸蟞群飞舞,尸气颇重,白元衡吸入未经调整,此刻又经历急斗,已有力竭之感。他心知若照此下去,必将无幸。白元衡凝聚精神,盯住空地正中的石几,那石几被花树团团遮掩,只偶尔才得一见,似乎被严密保护。但见石几上摆放了八只酒杯,依稀位置在发生变化,右侧有两只酒杯交替,便有两棵海棠从身后逼上,封住白元衡退路。白元衡心境一时清明,一切奇门遁甲之术均需有所凭借,即所谓阵眼,他飞身向石几扑去,所有花树迅速向中央集中,意欲阻挡,铁琵琶也从斜侧飞来。白元衡奋力抵挡,但周身仍被树枝削出伤痕,腰部被琵琶打中,顿感气血翻涌。但他去势未减,他只有这一个机会,只能搏命一赌。他赌,赌这石几是破阵的关键。当他接近石几时,他知道自己赢了。石几上的杯子分别按照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和死门阵势排布,代表生门的杯子被摆在石几正中,离其最近的杯子意指死门,可见位处正中的石几是阵眼所在,自古生死相依,置于死地,方可后生。犀麾劈碎石桌的一刻,白元衡长吁一口气,脑海里唯有四个字:重见天日。花树假山尽皆散开,恢复原来位置。凝烟依湖畔而立,见到白元衡,绿衫丽人脸上惊诧不已,显然是并未想到他能如此迅速地找到阵法关键所在,铁琵琶摔在空地之上,一时无法拿回。白元衡拼尽全力,拂尘所到之处,凝烟口吐鲜血,仰身向湖中倒去。

      倒下的瞬间,凝烟看向白元衡的眼睛,那双眼中种种情绪交织,怜惜、悲悯、无奈。凝烟是记得那双眼睛的。三年前她还不叫凝烟,只是暖香院里一个不起眼的洒扫丫头。一个寒冬的早上,几个大丫头欺负她初来乍到,拖着只穿单衣的她出门,要她打扫含香院前的街面,一个丫头坏心地把梳洗的残水泼到她身上,室外天寒地冻,她的身上立马就挂上了冰柱,她被那些丫鬟一推,趔趔趄趄几步,摔倒在街面上。那时的白元衡刚得了功名,新任翰林院抄录,正乘车打这条街过,她摔倒在车驾前,白元衡下车走到她面前,他没有怪她冲撞车驾的莽撞,而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大麾将她捂暖,塞了一些碎银子给她,又吩咐手下去告诉那些大丫头不要难为她。那时他的眼睛就是这般印入她心上。后来他步步高升,名声却日渐狼藉。她色艺俱佳,成为花魁凝烟,艳帜高张,满城皆闻。再后来,她暗中加入刺客组织,研习武艺和奇门遁甲,但她始终没有忘记这双眼底的温暖。当年对她施以援手的白元衡和如今万民皆欲杀的白元衡在她的眼前重合,这双眼睛却始终未变。他的手向前伸了一伸,似乎想要拉住她,但最终却没有动作。他是认得她的,她想说,其实我的确是想把你留下,不论你现在如何不堪,我只想再看一看有这双眼睛的你。但她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湖光潋滟,送葬名花。

      水榭上小旦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红颜》一折:“妆容荒芜,红颜枯骨,那狠心离人最无情,喜个恩断义绝,到把那可人儿害的苦……”

      白元衡嘱咐下人秘密收敛了秋飞声等人的尸体,又简单清理伤口,换上干净衣袍,重新进入庭院。庭院内的行乐并未被适才的险象所惊扰,宾客犹自浑然不觉,管弦匝地,杯盏狂飞,最是热闹喧天。就在这没有尽头的喧嚣中,突然插入了尖利的歌声,那歌者仍唱无题,但这次嗓音吊得颇高,让人听来不适,与席间的氛围极为不符。但没有人敢出声指责,毕竟这一男一女是高丞相的人。二人向白元衡走近,待得看到白元衡身上隐藏不住的伤口时,男子击金钟一响,告知众人又一刺客失手被杀。这一响却不同以往,击打力道极大,余音久久回响,众人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随钟声激荡,体内翻滚纠缠。那女子在钟响之时已唱过末句。再开口时却是薤露的调子: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可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命如同草木上的朝露,极易逝去,露水被阳光晒干,明日就会落上新的,但有谁见过死去的人回还呢。这是悲凉的挽歌。二人脸上神色悲戚,似是在挽歌声中悼念逝去的同伴。

      那金钟一响,白元衡就感受到了危机,他心里暗自叫苦:“又来了,果然是不能让人歇息片刻呵。”男子此时敲钟颇急,与女子歌声相和,一拍一击,这一歌一钟仿佛横纵两道震波,所有人的肺腑被震波撕扯,已有身体稍弱的宾客内脏被震得喷出鲜血来。庭院中的花木和摆设也都随震波而动,当真是一响万应。

      白元衡撕下衣摆,团成球状堵住耳朵。这样一来,女子的歌声瞬时减弱不少,几不可闻,但那钟声的压迫丝毫不受影响,看来是由震动施压。白元衡刚刚在八门阵中伤势颇重,气血本弱。此时身处连连震波之中,已欲作呕。他几次提起犀麾,想要攻向二人,但一旦靠近,钟歌声大作,令他招式混乱,若是按兵不动,则再过些时刻,就会被震碎肝胆而亡。一时竟是两难。

      却听得他身后树丛之中突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随后是女童的哭声。那二人的目光被吸引,钟声歌声突然停止。那女子大呼:“馨儿”,向那女童飞身而去。那女童本被缚在一棵樟树之上,被重重树冠遮挡住身形,方才庭院万物随声而颤,吊住女童手腕的绳子被震断,她才从树上掉落了下来,口中的布团在落地时摔掉,方才发出声音。孩子的体质本较虚弱,那一钟一歌令成年人都难以招架,何况幼女。那女孩口间满是血沫,随嘴唇开阖流出,看来颇是触目惊心。那二人顾念女儿,自是不敢再发出声响。白元衡犀麾袭向男子,一个夺字诀想要打下男子手中金钟。那男子也反应颇快,二人一时缠斗在一处。那女子松开女儿身上的绳索,见相斗正酣,欲起身前来助阵,却突然觉得手腕一痛,身体瘫软下去,那女童一直闭上的双眼此刻挣开,眼中血红一片,牙齿咬住女子的手腕不放,尸毒从伤口传向女子周身。那女子大惊失色,突然女童的另一只手暴起,掐住女子的脖颈,小小的一只手上却有千钧力道。那男子余光看到妻子遭遇不幸,怒喊一声:“馨儿,你在干些什么,那是你娘亲啊。”他一时分神,被白元衡犀麾击中左肩,他只得凝聚精神,无法分心救援。被唤为馨儿的女童充耳不闻,片刻之后,女子气绝而亡。那男子见爱妻亡故,心中悲怮,手中招式愈发凌厉,欲毙白元衡于钟锤之下。白元衡接连后退几步,冷冷道:“你当你只是死了妻子吗,你的女儿早就是死人了,她现在只是僵尸而已。却见那女童向二人打斗之处缓缓移动,姿态僵硬凝滞,眼色血红,其口大张,露出森森牙齿。那男子携妻前来,二人本存必死之心,但他们从未想过要牵扯到女儿。此刻见女儿意遭不幸,那男子顿感心思如灰,手上招式再也使不出章法,被白元衡一连得手几次。那女童走近二人,却并未相助父亲,而是帮着白元衡撕咬那男子。那男子不愿损毁女儿尸身,手下颇是留情,使自己居于被动。白元衡见局势已定,索性抽身而出,袖手一旁冷眼看父女相残。那男子已被尸毒感染,自知将死,他看向一旁的白元衡问:“我的女儿怎会在你手中?”白元衡嗤笑:“小可虽不才,却也有些江湖见闻。二位应当是以易容和歌吹见长的“天魔音”曲氏夫妇了。二位技艺高超,本是没有什么纰漏,只是开席后不久,高丞相府里的家人来和我传话,要我天亮后先去拜会相爷再上早朝。那是在高丞相府待久了的人,他私底下跟我说,他记得府里敲钟的那位门客该是左撇子。我便想到了贤伉俪的名头,让侍卫偷偷沿你们的来路寻访,找到一座宅子里这小姑娘没有爹娘陪伴,一个人正无聊的紧,便把她请到小可府上。正巧黄大夫刚炼就了养僵尸的药丸,少不得让小姑娘试上一试,随药丸送下的是小可的血,这小姑娘也就听我的话了。”那男子双目欲裂,骂道:“卑鄙。”却中毒已深,活活死在亲女手中。白元衡在僵尸身后百汇穴一点,僵尸晕厥,又被下人捆绑抬下。白元衡走近尸身,探向二人面孔,揭下薄薄一层面具,那面具有肌肤质感,二人易容之术以臻化境。白元衡盯着死去的曲氏夫妇良久,叹道:“卑鄙吗,我只是比你们清醒罢了。”

      只听得西侧围墙之上鸣金两声,众人抬眼看时却已不见人影,计数仍在继续。原来这一步也在高丞相的估量当中,白元衡心内更是敬畏:高丞相果然谋划周全,不可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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