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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戏言 ...

  •   一
      夜里十点,西洋钟敲过十下,寻常人家业已入了酣甜梦境,然而,这宁静却注定不属于望乡楼。
      楼外夜幕沉沉,不见星月,楼中华灯初上,衣香鬓影,才是这笙歌一夜的开展。
      据说,今日,是近来才名声鹊起的角儿谭景之。
      传说,这位谭先生原本并不登台,只是埋头写戏文,凡是他写的戏本子,最寻常风月也是翻出崭新深情,左右都赚得看官眼泪去,上海滩所有出名些的角儿,皆以能得唱谭景之一页戏文为荣,这位谭先生的地位,几乎堪比千年前奉旨填词的柳永。
      可惜,谭先生从来不将戏文赠人,只给他唯一徒儿唱,懊悔得无数戏子捶胸顿足。
      并不因为,他不将戏文相赠,而是,他赠与那些珍贵戏文的对象,居然连角儿也不是,只是个望乡楼洒扫的小丫头,真是暴殄天物。
      还好,从三月前开始,谭先生终于将自己的戏文唱给诸人,且是亲自上阵。
      算着快到了时日,望乡楼半是复古半是欧式的小楼里点起了西洋光彩流溢的水晶灯,座下也坐满了翘首以盼的客人,老板匆匆在脸上堆了团团笑意,满心又是今夜将赚得盆满钵满的瑰丽想象,颠颠跑去叫今夜的主角谭景之上场。
      “谭先生?谭先生?该您上场了哎!”
      老板挪着肥硕身子艰难跋涉在后台乱七八糟的行头里,一边伸长了脖子从中捞谭先生纤细身影,一边扯了嗓子喊。
      “谭先生……谭先生?谭……”
      老板粗嘎声音如被什么猝然截断戛然而止,颤抖的手指抖抖索索点在咫尺之外,双眼瞪得铜铃一样大,唇几度颤抖,终于爆出了凄惨尖叫声。

      二
      “今日,似乎是……唔,一折《初相见》呢……没听过呢,新戏?”威严一派的警察总署厅里,一身板正制服的探员小李攥了一张戏票兴奋不已地喃喃,惹得总探员路禾终于不耐,挥苍蝇般赶他走:“行了行了,我都应了和你换班,你去你的就行。别想拖我去。”
      小李兴奋神色一敛,有些郁郁靠过来不屈不挠接着扯他:“干嘛啊?巡夜不有别人,还用得上您总长老人家?反正我这儿两张戏票,我娘又病了不能去,总长,你便一起去呗。”
      路禾白眼一翻去摸配枪要别在腰侧,闻言只是冷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厌烦那些子搔首弄姿的戏子,脂粉气太重,熏得我恶心!”
      小李还要挣扎,拼力隔了桌子去拽他袖子:“可谭先生不一样……他虽是妆的旦角,但是难得毫无脂粉气,女子容娇媚非凡,男装也是英武非凡……哎哎哎……”
      半拖着路禾的身子被他乍然转身带倒,很是狼狈地倒在了桌上,愤愤撇了嘴,小李也来不及骂几句路禾没义气,先爬了起来不死心去追他:“你也知道我娘最喜欢这些戏文,今日不能去可是懊恼得不得了,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记了谭先生的戏文回去给她……可我这肚子里没有半分墨水的,当然得劳您出马了……”
      半个讨好的笑还挂在面上,被乍停的路禾撞到了鼻子上,当即痛得一抽,扭出个分外诡异的表情来。
      “你停……也不说一声……撞死了……”小李还在摸着鼻子呻吟,一边谴责去瞄路禾,勾一个狡黠笑意来,“不如这样,一报还一报,你陪我去记戏文,我就不计较你了?”
      谁知路禾一转头却是脸色难看非常,倒叫他吓了一跳:“怎……怎么了……不去也不用……”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路禾以刚从赶来的巡夜警察手里得来的消息摔倒了脸上:“还看什么看?出事了!”
      “啊?”一惊之下小李也匆忙抓下纸细看,方瞄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
      “啥?谭景之死了?”

      三
      “警官您看啊……这谭先生可是我们望乡楼的台柱……死得这么惨,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肥硕的老板干嚎着把路禾二人迎进来,一边抹泪一边继续咒骂,”谁那么缺德……狠心手辣啊……哎哟,我在他身上搭了多少银子啊……这下子全完了……”
      有些厌恶这个满心钱财的老板,路禾皱了眉回了一句我们一定尽力把他打发了出去,一边的小李已是怒目而视恨不得扑上去咬那老板一口了,多亏路禾按住才没让他当场发作,不过仍是满面不郁。
      据老板说,他是十点刚过来叫谭景之上场时发觉他已死了的,而如今已是快十一点了。
      路禾摸着下巴打量谭景之,他仰脸坐在妆台前,未及上妆且只着了中衣,清清秀秀一个人,并不如他以为的戏子那般脂粉气十足,剑眉星目,却是意外很是英挺,教人不觉想起冬日冰雪覆下的修竹。
      近了看,最明显是他颈上淤青,应就是致命伤痕,像是绳索之类勒出,却又好像纹路太过细碎,且十分散乱……
      那这是什么凶器,会有如此伤痕?
      路禾凝着眉再度打量谭景之的尸体,却是突兀一惊。
      他的眼睛……
      “总长,有人来了。”小李敛去郁色,眉目乍然严肃起来。
      其实他已听到了,细细的高跟鞋声音,从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步伐间韵律,皆可听出主人的颇高素养。
      循了那一缕好奇,路禾转头去看,对上一张清泠容颜。
      看上去最多双十年华的姑娘,女学生模样,穿着素雅的棉布旗袍,玉兰色高跟鞋,如瀑长发梳得齐齐整整垂着,长长睫毛下眉目宛然一幅山水清流,整个人也好似一朵纯然白玉兰。
      倒叫他二人一惊,这样的女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来此等地方的人啊。
      看那二人打量自己,那女孩子也是不卑不亢,端正行了个西方鞠躬礼,递来一只手:“我叫萧韵。”
      她那般落落大方,路禾二人也不好拘泥,便也礼貌握了她的手通了姓名,路禾这才先礼后兵地问她来意。
      萧韵却是淡然,眸中平湖太过明净,连悲色也流得淡淡:“我是谭先生的徒弟,来替他收尸。”

      四
      “你是谭先生的徒弟?”小李第一个叫出声来,而后惑然去抓脑袋,“可是,似乎没听说先生还有个徒弟啊?”
      萧韵低眉,纤细指尖波澜不惊滑在手包刺绣上,话音也是流云淡淡:“先生从不允我上台,这上海滩向来新人换旧人,您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我似乎听闻,谭景之的徒弟,是望乡楼的洒扫丫头?”却是沉默的路禾开了口,眼神漫不经心扫过萧韵的指尖。
      “总长果然消息灵通。”萧韵容色不变只是点头,指尖拂过手包上一丛云纹,乍然抬眸对上路禾审视眸光,剪水双瞳依然清泠泠不见明晰水色,“我从前就是望乡楼的丫头,承蒙先生不弃,才收我做了徒弟。”
      瞠目结舌听了许久的小李终于忍不住了,颦了眉扑过来连珠炮一般开始倒话:“我真是受不了了!你不是先生的徒弟吗?你们女子不是最多愁善感吗?如今先生死了,你怎么连一滴眼泪都不掉?你是冷血的吗?”
      “你是以为,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萧韵猝然起身,清冷眸子勾起讽刺笑意,“未免太过天真。”
      “你!”小李还想说什么,但急怒之下竟挑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只有闷了一腔火默默咬牙。
      “有些悲伤,注定是说不出的。”萧韵敛容扫了小李一眼,握紧手包对了路禾遥遥一拜,“总长,验尸,一夜应当够了吧,如此明显,怕还不用那么久。那么明日,我来寻总长领我师傅的尸体。”
      说着,袅袅婷婷离去,徒留了小李对她背影咬牙切齿:“谭先生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路禾却是默然,许久出口,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啊。”

      五
      “果然,眼睛所见,不一定是真实啊。”
      次日,黑衣的路禾抱着一束百合前来公墓,果不其然看到同样黑衣的萧韵面色雪白跪在碑前,身姿依旧挺拔宛然永不弯折的古剑。
      却,只维持着一口气,一气散去,便会彻底分崩离析回天无术。
      验尸也验了,不过也是毫无意外的结果,被绳索类东西勒死,只是那诡异纹路叫路禾颇为伤脑筋,他已动用警力搜了上海所有可动的商铺,皆找不到那种细碎无比的毛躁绳索,索性也无所得,头疼之下干脆来了这里缓一口气再做打算。
      萧韵跪在先生新起的坟前,黑衣白肤俨然与碑上先生的照片同出一源,且似乎比先生还要像遗照几分。
      她竟是在唱戏,手中几页手写的戏文,秀颀字迹带了铁画银钩般冷意,却也撑着修竹般冷峻风骨。
      似乎是一折初见,三十六个字,已写尽年少男女陌上初遇,字字蕴骨柔情,句句辗转缠绵。
      她唱得那样好,竟叫从不听戏的路禾也是生生一怔,自骨血间为那缥缈戏言牵出一道叹息来。
      路禾从来不信这些话本子里的虚无情深,更不信区区笔墨足以描画一纸风月浓,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戏写得极好。
      更令他震惊还是唱戏的人,那般的字字婉转,仿佛都是揉碎自己的血肉,自那延绵的柔心情骨中捧出一折情深。
      路禾便刹那醍醐灌顶,果然,有些哀伤不必言,亦言不得。
      她分明听到路禾那一声叹息,却只做不觉,眉目低敛掩尽眸光流离,顾自启唇将那折相思唱给碑下那个人听。
      路禾一直等到她唱完这一段,将那页戏文冷冷烧去才走到近旁将手中百合放下,扫一眼她伪作波澜不惊的冷容,颦了眉问:“这是谭景之先生写的戏文?”
      萧韵淡淡点头,到底没有掩住指尖一段轻颤。
      “既是你并非……为何不向小李他言明,却要叫他误会,累了你的名声?”路禾再看一眼她玉雕样的冷淡侧脸,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看不懂的,永远也不懂,那便不用懂了。”萧韵仍是清冷模样,抚着那页戏文的指尖却是轻颤,终究出卖她那些说不得的哀色。
      路禾本想说什么安慰她,可搜遍大脑总也寻不出合适话语,只得尴尬又默了下去。
      应是觉出了路禾尴尬,萧韵低眉捧起那束百合塞回路禾手里,话音清淡:“先生不喜欢百合花。”还不及路禾为第二次丢脸做个反应,她顾自抱着戏文起了身,雪白指尖一点不远处一片郁郁粉色,道,“先生喜爱杏花,你若是真心想给他献花,不若随我去折几枝杏花吧。”
      说着,她也不理路禾,黑衣翩飞,顾自走了出去,路禾在后面看着,只觉她轻薄也宛如一页墨画。
      一道叹息,便可吹离。

      六
      “先生……最喜爱这杏花了……”
      分明同样一句话,此刻说来,许是因了漫目先生最爱的花的软化,失了拼力加上的冰冷清冷,终究露出几分柔软哀色来。
      路禾绅士地听着,不时伸手替她折下她看上却够不得的一枝递给她。
      “从前,每次到了春日,有卖花郎来,他都会嘱我去买两枝杏花,一枝替他压在戏文上,一枝给我簪在发间……”有些恍惚地喃喃,萧韵眉目怅然,终于融了风雪,显露出玉兰花纯然的娇美,“要是钱不够,就只买一枝,他要给我簪起来,我舍不得,就只戴一小会儿就赶紧摘下来给他放在戏文上,先生每次,都很无可奈何……可是我看到了……他看着那枝花,分明是笑着的……”
      路禾觉得自己仍不适合开口,只伸手帮她抱了她环不过来的杏花,想了许久,以杏花小小拍她一下,聊做个安慰。
      萧韵却为这一拍寻回心神,珍惜般将杏花抱得更紧,咬住了唇:“其实我知道的……他不会喜欢杏花的……他碰到杏花就会生病……他喜欢的,不过是我的喜欢,罢了。”
      她记得,那日,卖花的姑娘声音清甜叫卖杏花,一个铜板一枝。
      她出神地抱着扫帚遥望那个方向,幻想那枝杏花会有的凝粉娇艳,绯露滚在上面,轻轻沾湿她的手指……却只敢想象,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那卖花的姑娘发现没人买,声音一停便要离开,她急切之下不顾一切追了出去,别走……至少别走那么快,我已经不想要杏花了,我只想要想起来……再等等好不好……
      她痴痴丢了扫帚追了出去,满心只有看一眼那杏花的念想,匆匆寻着那个姑娘……她知道,从父亲纺织厂破产自杀母亲被迫丢下她远嫁离开时她就已经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会温和拍她头的父亲,失去了笑意温润如青瓷的母亲,失去了那个开满杏花埋着她所有幸福的小院子……
      什么都失去了……
      她不痴了,也不念了……可至少,让她看一眼那杏花,让她留一点念想……
      匆匆奔出去,可那个卖花姑娘早已消逝在喧嚷人群里,萧韵抱着膝盖失神坐下来,始终没有哭出声来……没有了,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突兀身子被翻转过来,萧韵一抬头就对上了望乡楼老板愤怒到都在颤抖的肥肉和狠厉的巴掌,他提兔子一样拎着萧韵,丢给她一句句合着巴掌的臭骂:“老子是花了钱买你回来做杂役的,你还敢跑?你已经不是大小姐了还敢给我拿架子……臭丫头,当初还不如把你直接卖去百乐门……”
      她只是拼命蜷起身子以便被打的地方少一些,却再无眼泪。
      谭先生就在那时出现的,温润的旧式青衫,青瓷般柔和眉眼,教她想起诗经中淇奥君子。他救下她,天生带了薄凉之意的眉颦得极深,问她为什么跑。
      她咬着唇,只说想要杏花。
      他只是淡淡点头,吩咐人送她回去,找人给她收拾伤口。
      她以为他的仁慈不过如是,但还是满心感激他,直到,半小时后,她看到先生握了一枝杏花看她,道已经寻不到那姑娘了,于是替她从树上折的。
      她想,终此一生,她都再忘不掉那只握了杏花的手了。
      “萧韵,跟我回去!”
      乍然而来的声音宛然惊雷将她劈出回忆,也将一旁路禾惊了一跳,路禾下意识拧了眉去看,却是小小一道惊呼:“章秉?章先生?”
      树下立着一个修长男子,不过三十岁多些,一身剪裁精良的墨色西装托出他修竹身形,那本来俊朗容颜因了眉心深刻折痕化入温雅只得冷厉,阴鸷至令人心惊。
      “谁许你来的?还不快跟我走?”章秉眉目凌厉几步跨过来,一手铁钳般箍住萧韵的肩膀就向自己怀里拖,话音如刃锋利,“你是我的妻子,谁准你来看他?你有什么理由?什么身份?”
      萧韵踉跄任他拖着,分明已痛得额上满是冷汗,却是首次勾起笑意,半真半假的胭脂色:“哦?我不是天底下最有身份的吗?”
      章秉眉心浮出煞白怒意,毫不掩眸中占有欲,手上还要加力,被一旁实在看不下去的路禾冷冷隔开。
      萧韵乍得自由,容色仍是分毫未变,转向路禾,又是冷淡殊艳:“既是我丈夫来接,我便随他回去了,路总长,再见。”
      路禾默看她清冷背影,眉心紧颦,仍是吐不出一字。
      她,竟已嫁人了?

      七
      “我此生只唱过一场戏,一场戏,就毁了我一生。”
      萧韵低眉结束那句唱词,烧去那一页手书。那是故事走到中局,戏文里佳人才子为世事所迫不得不哀哀分离,八十三个字,她唱得字字泣血。
      仍是无泪。
      “为何如此说?”路禾换了杏花放在先生墓前,挑眉问萧韵。
      局里还是毫无收获,他思量良久,总觉萧韵这里应能得出什么来助自己,兼之昨日章秉那诡异态度,恐怕这三人表面情仇其下定还有什么秘密。
      于是,他再度来了公墓见她。
      萧韵指尖一颤,顿在先生的照片上,话音一瞬凝涩:“先生从不允我登台唱戏……我知道,他想护我……可我,还是忤逆了他……”
      那日先生替她折过杏花后,她便不自觉对先生有了依赖,干活时眸光勾着勾着看他,有了闲暇就亦步亦趋偷偷跟着他,得了他的眼光便又匆匆躲回黑暗,叫望乡楼中其他人都觉得厌烦。
      可先生没有,他仍是清淡模样,在数十次发觉她的偷看后低眉,温柔递她一枝杏花问她要不要和他学戏。
      她望进先生温润眸子,只会握着杏花拼命点头。
      她成了先生唯一的徒弟。
      先生很是奇怪,明明最爱写戏,每日都埋在戏本子里,却从不将戏言出赠,除非老板拿了他二人房租食费等理由催迫,才会丢给老板一本戏文。
      大多时候,他都只将戏文递给她,一字一字教她唱,借着她的口,将那些缱绻风月、少年豪情……真情假意皆数给自己听。
      他从不说那些戏写给谁,萧韵也不问,只是眉目乖顺应着谭先生的要求拿到他每一日的戏文,一句句唱给他听。
      她知道,那些真情假意连先生都分不清的戏言,都是先生的希冀与执念,希冀有人读懂,执念无人明晰,终只做一页笔墨,自己也再不去计较真假。
      只有她,自始至终,痴痴当真。
      “我查了……谭先生开始登台唱戏是三月前对吧?”半晌不得回答,路禾从善如流换了话题,只是看似漫不经心眸子总飘向萧韵,似是在催什么答案。
      “确然,那日,先生三十年来首次登台,是我出嫁。”萧韵冷冷点头,唇畔挑起冷淡笑意来,“先生从不写圆满结局,无论多美的故事他总会写出分离的结局,剥离那些面子上的华美,显露其下真实的惨淡白骨。”
      “可那日……他为我写了一折圆满的戏文……贺新郎……”终究抵不住骨血而来的痛意,萧韵伸手覆住眼睛,一寸一寸,绝望般笑出声来,“他也觉得章秉是良人……所以写了那样一折戏把我送给他……莫说挽留……道别都没有……”
      “哪里能不是良人呢?”萧韵凄然笑出声来,眸中封冰终于无可奈何尽碎,显露其下凄楚入骨的哀色来,“正值盛年,容貌颇好,富甲天下,权势泼天……连马鞭都是金丝编成的,连府里看门的小厮走出去都比别人高出一截……整个上海滩谁敢对抗他……看上的东西自己都不用说就有人抢着去送……无论是初次登台的小丫头还是整座望乡楼……他还有哪里不好呢?”
      “马鞭?”路禾双眼乍然一亮,有什么早已被忘记的碎片又被这小小两字唤醒,加入那个已然快要成型的拼图,“你是说,章公馆的马鞭是金丝编织的?”
      “可不是?”萧韵褪去清淡的薄冰外壳,眸中浮起灼灼恨意,话音都似在牙关磨了千万遍,“章秉那样嚣张的一个人,恨不能把金子银子随手洒来显示自己……可笑所有人都觉得他好……有了那层薄薄的银票,就比什么都重要了吗?”
      “抱歉,失陪一下。”路禾匆匆一跃而起,一手揪着帽子一手急急比了个抱歉手势,几个字间已跑了出去,“萧小姐见谅,我恐怕知道什么了。改日再续!”
      萧韵定定看他远去的背影,只是默然,许久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方才业火灼灼的怒容一瞬宛然失却所有心力凋敝下去,只余漫目灰烬的清淡。
      “先生……”
      伸手一寸寸抚摸冰凉石碑上那人温润笑意,萧韵闭了眼,缓缓将侧脸贴了上去,好久好久,才恍惚般唱出第一句。
      “陌上犹记初相遇……”

      八
      上海滩的报童又不愁没生意了,因为这次的头条足以惊得整个上海滩目瞪口呆。
      上海滩最有权有势的富豪章秉正是杀死望乡楼台柱谭景之的凶手,而凶器正是他府里独有的金丝编织的马鞭。而且还是为情杀人,为了争夺谭景之的徒弟萧韵。
      据说,萧韵半年前首次登台唱戏便被章秉看中,当即要夺,但谭先生一直反对令他怀恨在心,虽说后来章秉还是用了谭先生的性命逼萧韵嫁了他,却只得躯壳不得心,兼之婚后萧韵满心谭先生夜夜去听他的戏,终于令章秉无法承受,妒恨杀人。
      一时间,不论心思如何,偌大上海滩都为这一消息震动,唯独可惜,章秉势力太大,警察总署也奈何不得他,约莫也只能像模像样关上一阵子,很教谭先生的戏迷们叹息,但思及章秉的地位及得罪他的下场,莫说小小戏子,警察局他也能掀了,便只能默默为谭先生师徒二人悲哀一番。
      路禾再度去了谭先生墓前,果不其然看到萧韵纤细身影,一抹似乎风吹便得折断的墨色,眉目却是消了素来冰雪,融出少女般纯然欢喜来,明明着了黑衣,仍是白玉兰样的明净。
      路禾不由叹息,她果然并非天生冷淡,却只是,将所有少女的天真娇俏、美好甜蜜都埋葬在了三月前那一场葬礼样的嫁仪里,带了一具已死的躯体在人世挣扎。
      “章秉已经伏法……你有什么打算?”路禾照例放下一枝杏花问萧韵。
      萧韵低眉,手指攥紧裙角,半晌才涩涩道:“我想带着先生的骨灰回他的家乡乌镇,把这些没唱完的戏言全唱给他听。”
      “这样啊。”路禾也是一叹,“我到底不能惩治章秉,便只有把这东西送你,聊作安慰。伸手,我给你。”
      萧韵迟疑一瞬,缓缓伸出了手。
      “喀塔”一声,冰冷的手铐铐在了她纤细腕上。

      九
      “我一直在等着查出来。”被戴上了手铐,萧韵反而笑了起来,眸中带出解脱般水色,“我等着,你杀了他也好,杀了我也罢,也总算有所终结。”
      “你故意提及马鞭引我怀疑上章秉,又假作不经意说起往事交代给我他的杀人动机,我险些,就真相信了。”看着这个女子,路禾却挫败发现自己似乎找不到合适表情给她,同情、叹息、谴责,似乎都不对,最终,只有颦了眉,“可我发现,他看你的眼光并没有爱,加上我这些日子所查,他纵是爱你,也根本不可能到达为你嫉妒杀人的地步。再者,能作出那种细碎痕迹的绳索,也未必定是金丝马鞭,也有可能,是女子的麻花辫。最后,我记得谭先生的眼神,那种眷恋而带着叹息的深情目光,绝不可能是给章秉。”
      吐出末了三个字,路禾也是不觉怅然。
      “确然。”萧韵浅笑着点了头,“是我杀了先生,用辫子勒死了他……他原本在挣扎,可从镜子里看到是我,就不挣扎了……他居然还在笑,说再也没法给我摘杏花了……可我明明都要杀他……”
      眼泪终于畅快流出,萧韵分明满面水色,却还拼命撑着笑意:“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先生?”
      路禾颦眉,他也很好奇这个问题,明明,萧韵那样爱谭先生……
      “因为章秉真正要的人,不是我,而是先生。”
      “什么?”路禾几乎疑心自己疯了才会听错,章秉怎么可能……
      “章秉虽也喜欢我,却也无关紧要,他自始至终只爱他自己。”萧韵加深笑意,眉目锋利,“他只觉得先生写的戏文好,他喜欢,而他喜欢的便一定要得到……他觉得一切好的都该属于他,从不曾想过,他志在必得的‘东西’,是个什么心情……”
      路禾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是的,连他也知道,章秉只是对着花瓶玉佩等东西的爱将谭先生收入手中,对谭先生却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天下最可怕,莫过于悠悠之口。
      “先生那样青莲般的人,怎能腐朽在他那一潭烂泥中呢?”萧韵咬住锋利笑意,唇几度颤抖,“第一次,我还能登台引开他的注意力,用我交换先生,……所有人只会说,这个丫头很幸运,居然能攀上章秉,不会说先生……可他还不满足!他还是要把先生当做个瓷器收过来摆在府里……怎么可以!”
      “与其被章秉毁掉,还不如,就碎在我手里。”末了,萧韵闭了眼,笑意一寸寸凋零。
      “杀了我吧。从先生死的时候,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十
      上海滩又有了新头条,杀人者,并非章秉,却是她的妻子,谭先生的徒弟萧韵。
      一时间,上海滩又炸开了锅,说她疯了的,说她因爱生恨的,甚至说她狼心狗肺攀上高枝就背信弃义的都有……可那些,都与她无关了。
      当夜,关押萧韵的牢房起火,待有人察觉赶到,火势早已回天无术。
      “虽说我还是怨恨她杀了谭先生……可还是不得不承认,谭先生,收了个好徒弟。”从路禾那里知了一切,望着那片几至天边的火焰,小李咬着牙,半晌才涩然一叹。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戏中言戏中言,到底也只有戏中人能了悟罢了。”路禾定定看一眼那幅火焰,眸中惊鸿一瞥哀悯之意,又回归复杂惊心,“走吧。”
      身后,谁的声音叹息般低泣,反反复复一句戏言,被她至死当真。
      “陌上记得初相遇……”

      十一
      乌镇里,最近突然传出一个传说,说是有前朝女鬼怨气不消不入轮回,日日在坟间徘徊,着凤冠霞帔语音凄切唱一段段戏文,传得有鼻子有眼,很是唬得小城中人一入夜便不敢靠近坟园。
      有老人说,那般凄厉的声音,必然是那女鬼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她流连不去,就是为了寻那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累得这女鬼不顾一切来寻?
      有起子留了洋受了什么西方思想影响的年轻人对比嗤之以鼻,只说是哪里有什么鬼,都是骗人的罢了。
      于是,一来为了向众人证明他们所说正确,二来也为了那扇好奇心,他们便寻了许多人埋伏在陵园那女鬼出现的地方等着。
      那夜星月疏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月下,什么都掩不住。
      那夜之后,再无人提女鬼一说。
      他们看到了什么?
      其中一个女学生便肃了容一声叹息,只是个伤心人罢了。
      他们只看到,一个面目为火所毁的女子着了凤冠霞帔在一个孤坟前身段柔软唱一折折戏,三十六个字,写尽一场陌上初遇,字字缱绻,句句情深,唱一折,烧一页。
      唱那个人一辈子的戏,被她当了一辈子的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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