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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门 锦妆赋 ...

  •   夜漫漫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我从未想过我会输。
      漫天的烈焰灼灼的红,如同最妖娆的玫瑰凛冽绽放,风华绝世的美丽却是不可触碰的炫目毒药一般摧心裂胆。
      多么像我一样。
      我勾起一抹冷笑,也不顾周身火焰,只遥遥对他挑起唇角____你终于还是来了。唇边笑意更深,我没有再动,只与他静默地对峙。我换了一袭如雪素白,在漫天红莲业火之中几乎触目惊心。长长连理衣带蜿蜒,秋雁回风刺绣,极尽华美。朱唇黛眉,无双颜色,足可当得起这倾国倾城四字。
      我要他永远记得我。
      隔了漫天烈火,似乎隔了两重人生。我还能极其清晰地看到他依晰清俊的眉眼,那熟悉之极的眉宇之间还有几分震惊,讶异,遗憾,与悔恨。别忘了,即便失去一切,我仍是那般骄傲的女子,又怎能容忍不纯粹的爱情?
      不过现在也很好了。我仍然笑,眉目间染上冷意,如带刺的玫瑰般凛冽傲然。今生今世,你休想再忘记我。我轻轻启唇,冷冷一笑。
      “夜漫漫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毫不犹豫地走入荼蘼的业火深处,任汹涌的火舌一寸一寸吞没我的躯体,尔后化为飞灰,竟恍惚听到了他一声一声的呼唤。
      “阿娇,阿娇,阿娇......”
      耳边,有妖冶艳丽的声音幽幽绽放如妖毒之花。
      “要交换吗?”
      “好。”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初晨的一天光琉璃潋滟,满园花色郁郁。
      氤氲的香雾流转大片水色清光,高高支起的半身珊瑚镜台极尽华美,身旁的奁盒脂粉,金钗步摇,无一不是无价珍宝。我正坐在镜台前匀面晨妆。青炭小笔蘸足了青黛却久久未曾移至眉峰,反竟是发起了怔。
      “夫人又走神了。”替我更衣的侍婢一手捻起一条广袖翟衣,一边轻轻巧巧地提醒了我一句,恭谨而不卑微。我一怔之下才回过神来,索性掷下了青炭笔,淡淡道:“我不想穿这个,去取我那件雪字舞蝶衫来。”“夫人,这恐怕不合礼仪.......”她有些为难地沉吟,却也未动。“不妨事,只略在园中转一转。”我按了按额角,轻轻吐出一口气。“是。”沉吟不过片刻,她便恭谨地退下了。
      本来只欲略转一转,却是不料.......冤家路窄,怕就说的是现下这般情形了吧。
      迎面而来的正是卫子夫,贞静的面容温婉如莲,亭亭娴雅,秋水般的眸子温雅,却在看见我的那一瞬燃起了灼烈的火焰。我不由恭敬地拜下身去,眼神堪堪接上她眸中一丝掩抑不住的愤怒,便不由悄悄勾起一抹笑来。
      我实在太明白她这样的眼神了。
      因为我,实在太像她曾经的噩梦了。
      自我被哥哥一曲倾城之歌而送进宫伊始,素来贞静温婉的皇后第一次失态的打碎了酒杯,满盏嫣红美酒尽数泼在了华美的波斯织锦上,有几滴溅在她雪白的裙裾之上,如血一般。我便知道了,她有多恨我这张脸。
      那是她曾经最深的噩梦。
      “好一个李夫人!”卫子夫死死咬着唇,神色有着掩抑不住的怨愤,令她水莲般的温婉也有了扭曲。而我只是淡淡一笑。
      我是李夫人,却也是.......

      魂逾佚而不返兮,形枯槁而独居
      又是宫中一年一度的放灯大会,无论皇亲贵胄还是卑微宫婢皆喜不自胜。毕竟,于宫婢们而言今日是难能可以放松的日子,于长困宫中的宫妃而言,若能借此机会得到皇帝宠幸,可便是再好不过了。更何况还有无数卯足了劲想要招揽皇帝注意借机一步登天的人。
      一时间,整座皇宫之中灯火通明,万灯齐发,蔚为壮观
      连卫子夫也不例外,此刻,。她正小心地将一盏极美的天灯放入空中。一时间引来无数目光,只单除了他。
      沉浸在各自心事中的众人没有人发现,原本作为主角的皇帝已不知何时遁出了人群,不知去了何处。
      我咬唇,轻轻巧巧拨开人群,款步走了出去。
      他竟一人在此,手中还提了两盏灯,一盏百花灯,一盏河灯。
      我已全数明白了。
      只有一个人当得起这般尊荣。令尊贵无比的帝王亲手放灯。
      他一手将花灯放进空中,一手却将河灯放入了水中。神情竟温柔的不可思议,只在眉梢眼角有几分极淡的哀戚。我知道,那是给一个人的怀恋。通往幽冥的怀恋。花灯是回忆,河灯却是吊唁。那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阿娇。
      他曾许下金屋之约爱了十几年却最终亲手逼死的女子。他亦曾为她扎了十几年的花灯,一竹一骨,皆是只有她独享的宠溺。而今日,他竟又来践那个当年之约。
      不知是深情,还是愧疚呢?
      我忽而觉出了彻骨的冷。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
      春日,本是一年最好的时光。
      我懒懒地倚在琉璃榻上,疏疏执了一枝琼花把玩。雪白玉瓣玲珑深含,竟是颇为妩媚。身边只留了一个贴身侍婢来,执了七宝画扇一下一下替我扇着。
      “李夫人,陛下特意为夫人画了一幅小像,今儿特意着奴才送了来呢。”送画的奴才一副团圆富相,一笑之下面上肉都挤作一处,见眉不见眼。我不禁生了一种莫名怒意来,拂袖冷冷挥退了他,眉目之间仍是冷的。
      堂堂天子怎会如此对一个女子?
      冷冷抽开青檀木匣,果然见到匣中一幅素绢裱好的画卷。慢慢展开来,我的神色越来越冷.......雪白的绢上细细绘开几枝春水桃花,花下有惊鸿美人翩跹起舞,衣袂飘然若举,风姿一顾倾城,眉目袅袅,巧笑嫣然,一袭飘举舞衣红如业火,竟生生欲灼人眼........我一把把画卷甩在桌上,青檀木匣立时震了下来,在玉阶上述摔作了碎片。四下宫人立时噤若寒蝉。
      果然是,最深的讽刺啊。
      我冷冷站起身来,指间琼花成碎片滴滴落下馥郁的汁液来。
      “摆驾椒房殿。”
      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
      偌大椒房殿一时静的诡异,只有帝后二人冷冷对峙,于无声间暗流涌动。我止住宫人,只带了贴身侍婢施施然步至殿门。
      “画是你送的?”刘彻的神色冰冷。
      “只是提醒她一句而已。”卫子夫幽幽一笑,神情是近乎讥嘲的冰冷。
      “谁准你动她的?”他神色阴寒无比。
      “是。”她忽而笑了起来,温婉的眸中有近乎刻毒的光。“不过提醒她不要当真以为她宠冠天下了,不过一个影子而已........”
      剩下的话被堵回喉中。刘彻一把掐住了她的颈子,将她脱离了地面。他的神色是彻骨的冰寒,声音如同来自幽冥:“轮不到你来说,你只需看着就好。”
      卫子夫已渐不能呼吸,姣好的面容惨白,眼睛直直瞪着,模样仿佛濒死的鱼。刘彻只冷冷地看着,笑容愈发灿烂至残酷:“看着朕如何好好地爱她。”
      毫不犹豫地一松手,卫子夫被狠狠地掼在地上,狼狈地只能拼命喘息。然而那惨白的面上,一双眸子却明亮无比地浮动刻毒的光。
      我静静地站在殿门外,看着她的狼狈模样,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长长的指甲在手心挖出鲜血淋漓的嫣红半月,我却绽开了一抹绝艳的笑容来。
      卫子夫。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
      火,漫天的红莲业火,妖娆地开遍天际。
      多像大片大片地狱妖莲,灼灼地,开至荼蘼。
      而我一人独自站在其中,竟只能看自己一出一寸被火焰吞没,只来得及看见,冲天烈焰中那昔日女子一抹妖红的笑容。
      要交换吗,要交换吗?
      自梦中惊醒,用力掐着手臂,才慢慢找回些许真实感来。
      是了,这是他赐我的殿中。
      不由侧身望去,刘彻仍安然地卧于一侧,安睡的姿态竟单纯如婴孩儿一般,只是鬓边已有了淡淡银丝——他已不再年轻。心下忽而柔软起来,方欲伸手乎上他鬓边银丝,手腕却被他一把捏住,力道大得几乎生生将手腕捏碎,而他的声音是兵荒马乱的苍凉与惊惶:“阿娇!”
      我未语,手指一寸一寸收紧。
      他仍未忘了她,即使是他亲手杀了她。
      他还尚是胶东王时,便许下“若得阿娇为妇,必筑金屋以藏之”之诺换馆陶公主将阿娇许配与他,借了馆陶公主之势,坐稳了太子之位。
      后来先帝病逝,太后质问:“ 先帝曾亲允梁王为帝。国赖长君,刘彻黄口小儿,如何继承帝位? ”堂堂储君,名正言顺的太子,在满朝过半的窦氏子弟中生死一线,只阿娇携先王遗诏闯入甘泉宫,琅琅清音一字一句恢复他应得的一切:“先帝有遗诏传位太子,谁敢违背?”
      是太后亲手将先帝遗诏交予馆陶公主之手,她信任她,却惟独算漏了阿娇爱他。
      爱之一字,是蛊是毒,却令人甘之如饴。
      可惜,这样一个女子,还是不能躲过命,躲过最爱之人的绝杀。
      我死死咬着牙,手指落于他的发顶,声音却是温柔无比:“刘彻,你可曾后悔?”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满堂冷风之中,他幽幽醒转,眼眸冷厉。
      “朕方才可曾说了什么?”
      “陛下,什么也没有说。”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夜色那么深沉,宫灯潋滟清光。
      我坐在满室清辉中,氤氲香雾熏得人昏昏欲睡,我正执了银梳一下一下梳着长发,莫名之间竟有些心慌,仿佛有什么在细细敲着心脏,我不由丢了银梳站起身来。
      执了一盏红梅提灯款款步出宫门,我咬咬唇,抬足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几乎毫无声息地步入了这荒颓的宫殿。
      他果然在这里。
      褪下龙袍的帝王孤独地站在冰冷荒颓的长门宫里,沉默地凝视着那残垣断壁,神色是无尽的苍凉,还有一丝幽幽的怀念。
      我已明白了他在怀念着谁。
      无声上前一步,我声音极低:“夜深风凉,陛下还请回宫。”他蓦然转过身来,眉目之间隐含锋利,声音也极冷:“你怎会到这里来?还不快回去?”我不回答也不动身,只定定地看着他,神色近乎执拗。他怔了一下,好久才长叹一声,伸手覆上我的眼睛:“别这么看我。”因为,太像阿娇。我不挣扎,只顺从地站着,声音却极淡,淡至几乎毫无感情。我想,他会明白。
      “既愿金屋藏之,为何长门弃之?”
      他果然身子一震,覆住我双眼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已不敢再看我。我只能听到他有些疲惫的话语:“有时候,爱阿娇实在是太累太累了.......”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我已明白。所以他选择了卫子夫,放弃了陈阿娇。
      可现在,他又后悔了。
      我不再出声也不再看他,唇边只扬起一抹带着夜色清寒的笑容,近乎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亲手埋葬所爱的人。我只听见他一声薄冷的叹息。
      “你真像她,可你不是她。”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我像她,可我不是她。
      这句话我已经听过了两次。一次来自卫子夫,一次来自他。我不禁冷笑,陈阿娇那般得绝世女子,世间根本无可替代,又有谁配得上像她呢?便是容貌相像,她的那份独一无二的骄傲又有谁配的上去像?
      不知沉默了多久,刘彻才突然环上了我的肩,声音得着淡淡的疲倦。
      “嫣儿,可否为朕一舞?”
      我咬唇,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一转一折身姿翩跹,羽蝶般扶摇辗转,妩媚绝世,倾天妖娆。可便是三千妖娆,我却明白在他心中不过流烟浮云。
      他看着看着,有一声叹息溢出:“你为何不穿红衣?”
      隔着翩飞的水袖,我清晰地看见他寂寥的神色,开合的唇描出一个芳华凛冽的名字。我的步子生生一错,心骤然痛得无法呼吸。
      阿娇。
      从长门宫回来,已是晨光熹微。我的贴身侍婢正焦急地侯在宫门前,直到见我安然归来才有了一丝轻松神色。她一边熟练地将抖花刻丝披风披上我的肩,一边担忧地道:“夫人一夜未归,可知让婢子们担心死了。还好陛下未来,也无人知晓.......”我抬手止住她的话,轻轻颦眉:“前面怎么了?”侍婢神色立刻局促了,面上甚至还有几分惶然:“夫人,没,没什么。”“快说!”我一把扼住她的腕子。她吃痛,才怯怯地答道:“是,是卫皇后娘娘在惩罚一个宫婢,正在杖刑。”“杖刑?”我不禁讶异,“所为何事?”“是,是那宫婢不懂规矩,私自唱了长门赋........”
      卫子夫果然很恨她啊,甚至不惜恨屋及乌。
      及至我过去之时,卫子夫已命人杖刑完毕,那小宫婢也已奄奄一息,见我来,眼神冰冷如剑般凛冽地刺向我,似乎想要生生杀了我一般。我不理,只静静走到那小宫婢身边,清冷而不带丝毫感情地俯视她。
      “以后不要再唱这赋了。”

      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
      我没有想到卫子夫那么快就已经沉不住气。
      她当真是恨极了,恨着那个已经死去却仍余留未绝的女子,恨那一座冷冰冰的椒房殿,很那一个令她全心全意爱上却始终爱而不得的人。
      她实在是恨极了。因此不惜以一场宫变来逼他,逼他爱她,逼他记住她。她倾尽一切,却是输的比当年的阿娇更惨。卫青死了,刘据死了,卫氏败了,她彻彻底底输了。
      三尺白绫,还不尽曾经情债。
      而那时,我便静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她的结局,无波无澜,却是再忍不住戚戚。即便已无人再看得见我。
      李嫣甫一进宫,便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谁料却是红颜薄命,韶龄早逝,重病而亡,身后荣宠不衰。
      然而我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结局是卫青矫诏杀了我。以卫子夫之命,令大将军,平阳公主驸马,卫子夫亲弟卫青来杀我。她知道刘彻定然不会杀卫青,更不会对卫青怎样。
      因为我不是阿娇,因为我太像阿娇。
      而卫子夫偏偏恨极又怕极这张脸。——多年以前便是她私藏巫蛊用具于长门宫嫁祸阿娇,她当然不能容忍如此像她的我。
      最终,李夫人只能暴病而亡,只能如此。
      我便明白,这第二次,我又赌输了。
      我是谁?是李嫣李夫人,也是陈阿娇。
      前世今生共用一张脸的李夫人与陈阿娇。

      翡翠肋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昔日谪居长门宫,失却皇后之位,孤苦伶仃,凄苦悲凉,我从未怨过。我只怨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不肯信我。或者是说,明明信我却不肯放手。
      若无所爱,宁愿葬爱。他宁愿让我死于他手,却不肯彼此放手
      而我那么不甘。
      没有人知道,昔日一曲长门赋惊艳天下却并非是我命司马相如所作。
      我将他招至长门宫,百般逼问之下他才告诉我这赋是陛下命他为我所作。
      为我而作?哈,可笑!明明是他的执念,却逼死了我。
      为什么我二人如此之像?都要有放不下的骄傲,生生将执手逼成错过?我永远记得他带回卫子夫那日,三千风景再无颜色,而我们之间所有一切都被毁灭,偌大椒房殿成了一场盛大葬礼,埋葬了我们的爱。他为什么不说?又为什么不肯低头为什么宁愿葬爱也不说出?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于是我向冥王求了一场交易,我愿抛弃千秋万世轮回,只求向他要一个答案。冥君曾问我,如此可值得,为何不能等下一世?我摇头,我才等不住,我陈阿娇即使是输,也仍折不了傲骨,不亲口求一个答案,我永远也不甘心。
      于是我便成了李嫣。
      他将从前所有来不及对阿娇说的话全说给了李嫣,更把曾经所有给不了阿娇的宠爱都给了李嫣。
      我们都明白,李嫣不是阿娇,只是都看不开。
      我是阿娇之时便输给了卫子夫,如今我成李嫣却仍然输给了卫子夫。即使她也输了,而且输的比我更惨,我却再无欢欣之意。
      我已无来世,又无此生,便是连爱也不能了。
      刘彻,你可曾后悔?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终是来不及了。
      冥君亲自前来拘魂,我自知无可回转,却仍忍不住泪盈于睫:“我已无来生,连此生也没了,便让我再陪陪他吧。我已抛弃了轮回转世,如今唯一所念不过阿彻而已。”
      这是骄傲的陈阿娇第一次求人。
      “你还有什么代价可付?”冥君面无表情。
      “我已一无所有,难道还不够换这一段相守?”
      “你不能。”
      “那如果我自愿魂飞魄散呢?这代价可够?”我死死咬牙。
      冥君许久再未开口,再度开口之时眉目悲悯:“何苦?”
      我张了张嘴才欲说话,冥君已然消失不见,那来不及说出的话便成了一声叹息。
      “此生无悔。”
      即便他再看不见我,即便再度咫尺天涯,红颜陌路,我仍此生不悔。
      隔着岁月,隔着生死,我只安静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要的巅峰,一步一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征战,沙场,生死,红颜。他拿回他想要的一切,他真正成为人间至尊。包括他赐死卫子夫,清灭卫氏,剿灭乱党,更甚于他日日夜夜凝注在长门宫的目光,深情至斯。
      那般的一切,于我而言都已无意义。
      我只如一段影子般追逐着他,陪伴着他,知道那个方士的到来。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他自称能通阴阳,能召回汉武帝思念之人的亡魂相见——我不禁嗤之以鼻,而刘彻却毫不犹豫甚至有些急切地信了。
      或许,他只是想要找一份安慰,即使知道那不过是虚幻。
      仪式开始,方式要求李夫人遗物而引魂,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拿出了一件衣裳来。
      那是一件嫣红的嫁衣,一树梨花灼灼映了春水,妖娆漫绽的飞凤凰羽栖在华美的锦缎上,长长连理衣带蜿蜒垂落,似乎勾勒出了华服主人曾经风华绝代的倾国倾城。只是那细密的锦绣之间,竟有无数细密的针线纹路,一寸一寸拼成一袭完整的妖娆。
      我忍不住将虚幻的手指轻抚在柔软的衣裾上,终是忍不住悲欣交集地落了泪。
      这件嫁衣太熟悉了。曾几何时,我便是穿着这一袭嫁衣应他的金屋之约嫁与他;亦是曾几何时,在他带回卫子夫那夜,它被我亲手以决绝的恨意一寸一寸剪碎。
      却不料他竟又修复了它,并珍藏了这么多年。那般耀目的红,几乎灼痛了我的眼。
      纤袅的烟云寸寸缭绕攀升,淡薄的烟气逐渐深凝,我站在满目氤氲的云烟之中,下意识地恍惚起来,竟不期然想起当年之事。
      刘彻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他对母亲许下金屋之诺时,我就躲在一旁的葱郁花木之中,忐忑而又甜蜜地听着他的话——那是我听过最美的誓言。自那一瞬之后,我便再不能忘记昔日少年那清稚俊秀的眉眼和字字琅琅的誓言。“若得阿娇为妇,必筑金屋以藏之。”
      爱上一个人,不过一念之间。
      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得以嫁他。可惜却是老天捉弄,我们却不能相守。命中无子,皇位不稳,而卫子夫的出现恰好弥补了这一分不足。他坐稳了这皇位,而我却输得体无完肤。陈阿娇是多么骄傲的女子,又怎能忍受与他人分享一份爱?我只恨他明明答应一生只爱我一人,却又亲手背叛这誓言。
      终于忍不住现形而出,我仍执拗地想求一个答案。
      阿彻,阿彻,你可曾悔过?

      舒息悒而增欷兮,足徙履起而彷徨
      阿彻,阿彻..........
      飘举的长发婉转而现,纤婉身形风华绝代,红衣妖娆,墨发翩跹,皆化作一顾倾城的天人之姿。蜿蜒铺展的裙裾边缘,还闪烁着幽幽的虚幻萤火。
      他跪坐在嫁衣之前,苍老的容颜已不再清俊,只在眉梢眼角依稀有曾经风华,那浑然天成的王者威严,在那段飘渺的影子前,全数化成了沉重的哀戚。
      “阿娇。”
      苍老的声音凄冷如一道悲哀的呻吟,他的眉目之间已掩不住痛意,只死死盯着我。我静静看他一眼,无声的悲哀。
      强行逗留人世许久,又勉强凝形见他,何况他是真龙天子,他身上的神圣气息早已令我奄奄一息。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已是强弩之末,怕是连陪他至死也等不到了。
      阿彻,你可知道?
      他的眼中渐渐落下泪来。他也终于后悔了吧。这一世的我们明明如此深爱,却终是彼此相负,相思不复。阿彻,终于,你也能放下你的骄傲承认你爱我了,只是我却等不了了。
      长门一赋,情深至斯,终只是锦字无凭。
      自指尖开始,我勉强凝出的身形一开始一寸一寸化为虚无,然后寸寸消逝,曾经绝代风华如今也终将逝去。阿彻,阿彻。努力唤着他听不见的他的名字,我的泪忍不住再次落下,穿过虚幻的身躯,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用力地向我伸出手想要挽住我,手指却只触到虚空。他狂乱地扯开纱帐追逐我的残影,姿态惊慌而恐惧,而我的身影已无可挽回地消散开来,纷乱地消逝了纤影。
      最后深深地看他一眼,恰堪堪接上他眸中的晶莹。他仿佛瞬间苍老了下去,声音喑哑而哀戚,一字一句尽成心碎:“阿娇.......”
      淡淡地望着他最后一眼,我终于还是对他一笑。
      阿彻,即便是锦字无凭虚度韶华荏苒,我却仍是不悔。
      锦字无凭,却相思不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长门 锦妆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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