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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佳人初长成 ...


  •   太初三年,天子东巡,途经武垣!担任里长的姑丈来不及擦拭额头的汗水,急急忙忙把这个消息带进了家门。

      迎驾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县里上上下下都要折腾一通,姑丈要有得忙了。我在心里哀叹一声,手里的活计丝毫没有停顿,端着一盆鸡食走到院子里,召唤家里养着的那几只雏鸡。

      羽毛渐丰的母鸡飞也似的冲过来,争抢着食盆中的野菜糊糊,互不相让,险些打斗起来。春天孵出的小鸡终于开始下蛋,这是个无疑的好兆头,鸡蛋拿到集市上去,也能换些粮食,贴补贴补家用。父亲早逝,母亲身子孱弱,弟弟尚且年幼。虽然姑母和姑丈收留我们同住,又一向多加照拂,但也不好事事全都依仗他们,自家日子总归要精打细算一些才能经营妥帖。

      我正暗自打算着,忽然听到姑丈高声招呼,“玉儿,进屋来,姑丈有事对你讲。”

      刚踏进房门,就看到堂屋中母亲和姑母满面愁容,沉默不语地端坐着。姑丈示意我坐下,叹了口气,说道:“玉儿,你今年春天已经及笄了。你父亲早就不在人世,按道理姑丈该为你挑选个如意郎君。可是姑丈虽然是个小小里长,但家境也算不上殷实,身份也说不上有多体面。大户人家我们高攀不上,把你嫁与乡野莽夫,我也对不住你故去的父亲。”

      突然间被提及婚事,我在慌乱间抵不住少女本能的羞怯,双颊飞红,头一再地低下去,双手窘迫地扭着衣角。然而终于还是平复了心情,淡然说道,“那便不嫁,我愿终身侍奉母亲和姑母、姑丈。”

      姑丈笑了笑,“男婚女嫁人之大伦,玉儿出落得这样清秀可人,不嫁岂不是可惜了。”他顿了顿,“圣上将要东巡,途中驻跸咱们武垣县,行宫已经修缮完毕。现今还有另一个事项,要选出一批伶俐端庄的女子去行宫里伺候,待圣上回銮后就可以回家。我想着圣驾来时,随驾的必然会有大批侍卫、官员,甚至皇亲国戚。你若有福气,说不定会有几分机缘。”

      姑母的神情益发低落,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若真是这样也好。可伴君如伴虎,那些达官贵人也不是好性情的。玉儿她爹不就是当年得罪了显贵,以致客死异乡,尸骨也不能回家安葬。我只怕玉儿她……”正说着,忍不住呜咽起来。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姑丈微微嗔怒地扫去一眼,然而自己也不禁喟然长叹,“唉,若是有旁的办法,我也不想让玉儿冒半点风险。玉儿她爹当年受了宫刑,在宫里当差,如今也还有些故交。他们顾念着当日的情分,也会对玉儿多加关照的。”

      姑丈话锋一转,“就是不能觅得佳婿,玉儿也算是当过皇差的人,多了几分体面。再加上宫里的赏赐,也可以给她作一份好嫁妆了。玉儿冰雪聪明,伶俐非常,断断不会触怒龙颜,你就不要胡乱担忧了。”

      一直默默垂泪的母亲此时忽然开口,“玉儿,你若真不情愿,娘决不逼你……”

      “大嫂,你……”姑丈又要出言反驳。

      “你们不要再争了,我去行宫就是了。”我打定主意,结束了这场争论。“不过就是去侍奉个把月,又不是一辈子回不来了。到时候领了赏赐回来,家里也能宽裕一些,不用日日为生计谋算了。”

      姑丈欣慰地频频颌首,“大嫂,你帮玉儿收拾一下行李,三天后就入行宫。”

      我要离家的消息迅速传开,从小就和我交好的凤儿姐姐万分不舍,天天过来同我说些私房话,赶着日子绣一条手帕当作临别礼物。我忍不住取笑她小题大做,“我不过是去上几个月就回家来,姐姐至于这么郑重,当是再也见不得面了么!”

      她有些情急,伸手就要掩我的嘴,“小孩儿家口没遮拦的,这种丧气话怎么说得!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日日相伴,还从没有这样分别过。我不过是怕你进了行宫,被人看轻了去,才费心给你备上些物件。如此,我快丢开手吧。”

      我看她真的作势要把手上的针线扔下,赶忙上前安抚,“好姐姐,都是我的不是。你快别恼,赏我个式样最好看的帕子。我明儿去了行宫,也好跟她们炫耀你的手艺。”

      凤儿姐姐闻言轻笑起来,“就你话多。你去行宫开了眼后,若真不愿回来了,我才不惦念你。”然而手指却飞快地灵巧穿梭,在玉色丝帕上绣出一朵朵洁白的野菊花。丝帕并不是我们这等人家常见之物。她到底是和我最好,用了自己大半的私房钱,只为了绣一方帕子赠给我。

      我心里着实动容,嘴上却忍不住促狭起来,“我不回来了,谁去吃你的喜酒呢,有人过了秋收就要做李家嫂子了。”

      “哼,我再不睬你!”凤儿被戳中心事,满怀娇羞,脸上飞满红云。

      嬉笑之余,我忽然生出一丝疑惑,“可是姐姐,嫁给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男人,生儿育女,共度余生,真的是件好事么?”

      “大概……是吧。”她也迟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都是这样吧。我娘说隔壁村的李家老二是个能干的后生,人也老实,是个能过日子的男人。”

      “我将来要嫁,就要嫁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我坚定地握着凤儿姐姐修长白皙的手,信誓旦旦。

      她却没有再取笑我,只是起身为我梳理头发,镜子里映出一双年轻的、毫无忧虑的面容。忽然,一方丝帕轻轻盖上我的额头,我眼前顿时有一片如月华般澄净的玉色弥漫开来。我感到有一双手温柔地搭上我的肩头,转头看去,朦胧的玉色掩映中,凤儿姐姐用她一贯的平和如水的声音对我讲道,“那么姐姐真心祝你得偿所愿。”

      我到底还是登上了离家的马车。邻近几个村子挑选出的女孩,零零总总十几个人,看起来都是初次离家的模样,眼眸里带着小兔一样的惊慌和羞怯。我粗略打量了一下,并没有熟悉的面孔,于是抱着自己的包裹,在昏暗的车厢里寻了个角落坐下,并不言语。

      这样的家境,也并没有什么行李好打点,左右不过是拾掇出三两件换洗的衣裳。唯一显得稀罕的,就是一枚小小的白玉佩。这是儿时一场相逢的奇妙馈赠,洁白如羊脂,温润如湖水。小时候并不知道这玉佩的贵重,只以为是一块好看的小石头。母亲原本嗔怪我怎可贸然收如此大礼,也牵我去村口寻过那赠玉的男子,然而他再无半点踪迹。按照他的穿着样貌四处向人打听过,也没有一丝消息。

      姑丈见过些世面,安抚母亲不必心惊。他猜想这玉在大户人家看来不过是件小玩意,见我可爱随手相赠,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反复叮嘱我小心收藏,不要顽皮起来丢失,或者打破了,以致暴殄天物。

      此后这玉佩便一直是我心爱之物,轻易不肯示人,每天贴身佩戴,结成璎珞坠在颈间。温润玉质日夜透过皮肤的暗暗滋养,是我度过家境平凡的乡村生活,从懵懂孩童逐渐长大成人的漫长岁月中,唯一奢侈的享受。

      那中年男子的面容,早已在时光的长河中淘澄得模糊非常,我甚至记不清当日相逢的始末缘由。然而每次四下无人时赏玩坠在心口处的玉佩时,却会不由自主地哼唱起那时的曲子,“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一个声音就会在歌声里逐渐浮现,那么幽远,那么温暖地对我说,“美玉赠佳人,玉儿长大后也定当是位绝代佳人。”

      我悄悄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玉儿已经长大,是否已经是一位配得上美玉的佳人了呢?

      狭窄的窗口,景色颠簸跳跃、一闪而过,来时的道路被逐渐撇在身后。穿着官家衣裳的车夫神情肃穆,看起来甚是凶恶。车厢内的气氛也因此深沉而压抑,没人敢开口谈笑,一律挨挨挤挤地坐着,身子随着马车前行的节奏摇晃起伏。少女们在寂静中担忧着自己未卜的命运,耳边隆隆作响的,是车轮碾压土地的声音,是马儿的阵阵嘶鸣,是车夫的皮鞭在空中挥舞的回声,是自己益发杂乱的心跳和呼吸。

      正当昏昏欲睡之时,车轮曳然而止,车门猛然被拉开,光线毫无预兆地全部涌入,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刺目的金色光芒背后陡然出现的,是高耸的厚重围墙,和巍峨矗立的殿宇楼阁。从各地而来的马车汇聚于此,花朵般年轻而娇嫩的少女们鱼贯而出,来不及对这壮观景象惊叹和评论,带着旅途的疲惫,沉默地排成队列,被面无表情的宦官和嬷嬷带领着,一步步走入了这座恢弘的围城。

      行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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