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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香我兮贫乡 ...

  •   庭院深深深几许。

      清晨,张府的西下人房内几乎空无一人,所有的婢女婆子都去伺候自己的主子起床,唯留两个年纪尚不过十三的家生小婢女在房内顾自玩耍。两个女孩儿是双生姐妹,模样标致,都是调皮好动的性子。姐姐唤作红玉,此时正蹲在一张木桌子边嗑瓜子。妹妹唤作绿玉,坐在红玉的对面扎绢花。

      苏九渐渐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妹花正埋着头做自己的事。她费尽地坐了起来,刚想开口,就见红玉突然扔下瓜子,大笑着把手往绿玉前一伸:“半时辰内醒来,我赌赢了!快!把你的芙蓉霜给我!”绿玉很不高兴,把她姐姐的手一推,回道:“你急什么,晚上洗漱时我自会给你,你还怕我跑了不成。现在叫她换好衣服去见娘子们才是要紧事,你别惦记着那芙蓉霜了。”红玉叫道:“难不成我赌赢了要东西还是我的错了?!听你这口气,想赖账不是?”

      绿玉没理她姐姐,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苏九,把桌子上放着的一叠衣服扔到苏九坐着的床上。“换好衣服,我领你去内厅里等三位娘子挑。”绿玉说道。红玉见她妹妹难得装得如此成熟稳重,也不想在新来的人面前出丑,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瓜子壳儿,正色道:“请换好衣服。绿玉,我们出去。”

      苏九看着两个姐妹花施施然扭出门去,不由扶额。她们给她的是一套浅鹅卵青夹袄,还是新买来的。苏九换好衣服,左右看看也找不到镜子,便伸手摸了摸发鬓,发现珍珠发梳还好好地留在发上。这时只听红玉问:“娘子好了吗?”苏九应了一声,只见红玉绿玉手上拿着胭脂梳篦等物进来,要为她梳头。

      绿玉给苏九梳头时,苏九问红玉:“你见着我的灯笼了吗?”红玉答道:“在萍儿那边帮你保管着呢。顺便说一下,你们两个住一处,就在这大房的内西边,一会儿萍儿会带你去的。”苏九说:“费心了。奴刚来,不懂规矩,敢问张公有几位千金?”红玉伸出三根手指:“府里住着三位,而张公自家的是两位,大娘子今年十七,二娘子十五。另一位是张公的外甥女,姓梁,十五岁,月份比二娘子小,故是妹妹。张公还有个小儿子,上个月刚满十四岁。”苏九点了点头。

      绿玉为苏九梳了个椎髻,梳完后顺手摘下了她的珍珠发簪,说:“别戴着饰物,不合规矩。”苏九朝她微微欠身:“劳烦你为我保管了。”

      红玉和绿玉引着苏九前往后厅。她们从小路穿过一个极秀丽的花园,接着便进入了副厅,再往左里走,远远地瞧见几个婢女垂手立在挂着琉璃珠帘的内室外。苏九认出其中一个是萍儿,萍儿也认出了她,笑着走来,牵过她的手:“苏娘子昨夜怎么在车上睡着了,好生奇怪,让奴担心了好久,还以为你是身体不好呢。”不等苏九说什么,萍儿又道:“现在先不说这些了。你来得正好,娘子们刚到。”说完,仔细地掸了掸苏九身上的灰尘线头,又看了一眼发髻,觉得没有地方不妥后方掀帘携苏九进入。

      内室里四面皆开着大窗,由于是冬天,所以均用布缎掩着。室内家具简洁大气,唯有几个美人颈白瓷搁在高低参差不齐的檀木架子上。一个坐地大焚香炉正烧着松香,正中的三位衣着华服的千金正手捧暖炉,随意地歪斜着坐在厚厚的波斯毛毯上。

      三位千金中坐在最外面的是张吟柏,身形瘦弱,长相极为普通,五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单调。而她的妹妹却恰恰与她相反,张吟香面容艳丽且气质端庄,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有着千种风情,她常微微抿着的小嘴宛若樱桃,黛绿色的圆润的娥眉俏丽动人,还有长长的柳叶眼,眼角边的斜红几乎要飞到两鬓中去。正坐在她旁边的梁幼兰也算是个清秀的美人儿,但与张吟香丰腴且窈窕身形不同,她几乎比吟柏还瘦。除了这一点美中不足,还有她一双向上吊的丹凤眼,显出些刻薄之意。三人皆是眉心贴着繁复的丹色花钿,唇红齿白眉眼黑。乌云般耸立的秀发中满满地插着金银饰物,尽是富贵风流之态。

      张尚书的二女儿张吟香见萍儿进来,先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费尽功夫找来的小婢女是怎样的。”萍儿回道:“保管让二娘子满意。”梁幼兰说道:“你抬起头来。”苏九这才敢抬头,粗略扫视一眼她们。苏九感到她们的目光直直地钉在她脸上,不禁冷汗直冒。

      她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张吟香半打趣道:“这么标致的人儿,我是不想留下来气自己的。”苏九闻言,不自觉地想要低头,又听到吟香笑着说:“我在夸你呢,你别不高兴。”苏九赶紧说:“奴不敢。”吟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苏九。苏武牧羊的苏,数字九。”

      梁幼兰用拨手炉灰的小挑子朝吟柏一指,说:“大姐婢女少,就给大姐好了,反正我是够用的。”吟柏说:“那就这样吧。”一口答应了下来,连头都没抬。梁幼兰显然是对张吟柏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她道:“姐姐不高兴吗?今天我母亲来看舅舅,我们家里人团聚,你可千万别不开心啊,这样多扫兴。”

      吟柏的脸色更难看了,但她还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吟香忽地一下站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却听她笑着说:“姑姑马上就来了,我们要赶紧去前厅等着,免得被阿爷说是不懂规矩。”

      张吟香这一声令下,吟柏幼兰赶紧起身整顿衣裳,由婢女们簇拥着朝前厅走去。苏九见大家忙着搀扶三位千金,赶紧束手束脚地挪到一边,免得挡了人家的路。她呆呆地站着,直到萍儿回身瞥见她。萍儿招手,示意她跟过来。苏九不敢怠慢,忙跟上。

      事如今苏九仍不知她要伺候的是哪一位主子,她心想跟着萍儿总是没错的。萍儿正要给柏香补妆,叫苏九端着铜镜。柏香只略略照了照,便叫苏九把铜镜给幼兰。幼兰对着铜镜,先是挤出不同的表情左看右看,后又命人拿来她的四把小如意步摇,插在发髻两边,又并上一对东海鲛人泪珍珠耳环,手臂上挽了金织纱制的长披帛,复又照了照,只恨小镜子照不出全身。

      幼兰看差不多了,也不等还在补唇红的吟柏,迈开步子径自去了。吟香留下来等吟柏,她见左右幼兰的婢女都随她走得差不多了,才对着姐姐挤眉弄眼。吟柏晓得她的意思,阴沉着脸,把正给她描眉的婢女一推,指桑骂槐地骂道:“还画什么,再画也比不过那些天生丽质的!”吟香素习她乖戾的性子,恐是自己刚才的眼色把她的火气挑上来了,忙对吟柏说:“这是什么话,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姐姐也是个天生丽质的。”她跑到吟香身边拉着她,只往外走,“好姐姐,赶紧走着去见姑姑吧!”

      众婢女一路跟上,来到大厅。只见张府大厅内浮香缭绕,飘飘然恍若终南之仙气;丝竹管弦悠悠入耳,只叹是鄙世俗间能闻几回。金为浮雕玉为壁,黄杨檀木贱为地。富贵之势似明宫,风流之态似兰亭。苏九不由得看呆了。她由萍儿领着,垂手立在厅的两旁。厅中朝南坐着张仰仙张公及其夫人张夫人,紧挨着张公的是其长姐张碧凤张氏。次席上端正地坐着三位千金,幼兰紧挨在张碧凤身边,接着是吟柏吟香,还有二人的弟弟张百龄。七人皆是珠光宝气,披金戴银,说不尽的荣华富贵之象。

      既是家宴,也无多少拘束之礼,张碧凤与大家寒暄了几句,便提议去花园,边散心边谈天。大家欣然同意。

      几个主人在前面走着,下人们远远地跟了一队。苏九原本是紧紧地跟在萍儿身后的,可到了花园后贪恋看美景,不小心把萍儿跟丢了。苏九不想离主子们太近惹出事非,便悄悄放慢了步子,一会儿就落到后面了。下人们皆是屏声息气,不敢言语,恐打扰了主子聊家常。她身边的人渐少,苏九见她离是非地已远,不觉松了一口气。突然有人在她背后拍了一掌,苏九回头,只见是红玉笑嘻嘻地抬头望着她。苏九笑着问道:“红玉,你吓我做什么!”只见这机灵丫头挽了苏九的手,也笑着回道:“我想要九娘子陪我在这花园里走走。”苏九说:“单是走走这么简单?”红玉有些焉了气,道:“我是想去捻脂台旁边的一个‘园中园’看看,平时我都不敢去,怕被主子们骂。”苏九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不敢去?”

      红玉又神气起来,坏笑着晃着脑袋说:“你陪我去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她又附在苏九耳边说:“顺带着还告诉你一点张家姐弟的往事。”苏九用手一点她的头,笑道:“你就欺负我是新来的。谁知道那‘园中园’是远是近?只怕你的故事还没开头就到了。”红玉急了,跺着脚说:“我要是这样欺你,你就咒我嫁不出去!”苏九说:“逗你呢,我当然陪你去了。”红玉笑得一脸灿烂,只一路亲热地挽着苏九的胳膊,朝一片茉莉花田走去。

      苏九边走边拂开粘在襦裙上的茉莉花枯叶。红玉倒是不在意树叶缠身,她兴致勃勃地说:“九娘子刚来,当然要和你说说这张家的故事。我爷娘皆在张府做事,和妹妹绿玉打小就在张家长大,所以对他们的故事熟得不得了,绝对可信。”

      “张公原是郑州人,三代背朝天面朝地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不过穷不过三,富不过三,到了张公这儿,他父亲不知怎么一时兴起,让乡里的读书人略教了他几个字。这字是教了后没多久,有一天张公的姐姐发现他在看书。他父亲知道后,命他读给那教他字的读书人听,发现张公竟能读的一字不差。”苏九问:“先是教了多少字?”红玉道:“听张公说,不过二三十而已。”苏九道:“你继续。”

      “就在这事儿发生后不久,他们那个乡闹了饥荒,张公家死得只剩下他姐姐和他自己了。后来他姐姐带着他四处逃荒,为了给他弄书学习,他姐姐什么都干过。”说到这儿,红玉暧昧的眨了眨眼,苏九心中便知了七八。“总之张公能做到正三品的位置,全是靠踩在他姐姐身上一路安稳过来的。”

      正说着,只见远处彩衣浮动,金银闪烁,原来是张家一行人正往“园中园”走来。红玉吐了吐舌头,只道是自己运气不好。两人赶紧把自己藏在两人高的灌木丛后面。

      张夫人走在最后面,昂着头,左手挽着吟香,右手挽着百龄,独剩吟柏被两个婢女扶着跟在后面。张尚书与张碧凤并排走着,在前面领路。张碧凤是位高而肥的美人,但她的肥与吟香的丰腴不同,她是一种病态的、极其缺乏运动的肥胖。幸亏是冬季,张碧凤走了些路,还没感觉到累。她裹着藕色的斗篷,手上捧着手炉,张尚书则因冷而缩着脖子,张碧凤因此看上去竟比他要高了好些。姐弟俩说说笑笑,张碧凤搂着幼兰,用粗野的大嗓门儿对张尚书笑道:“我这宝贝竟圆润了好些。”张尚书瞥了眼幼兰细瘦的胳膊,忙回道:“自是与姐姐一个模子里到出来般窈窕漂亮。”张碧凤放声大笑。她笑完后,又道:“我这弟弟嘴怎么这么甜了!我都老了,也没什么郎君会看了。我这女儿,就是处在豆蔻年华,也比不上吟香的一半!”幼兰娇嗔着说:“阿母怎么这样说我!”走在前面的吟香听了这话,忙回头行了一礼,道:“姑母谦逊了!”

      就在吟香回身行礼的当儿,百龄也转过了身,其形容让苏九看得清清楚楚。这张家的小儿子长相俊朗无比,眉眼之间有吟香的影子。他的身材高挑又匀称,再看年纪,也不过与苏九相仿,或许还要更小些,因为他的两颊上有些婴儿肥,显得稚气未脱。

      百龄就站在哪儿,苏九看得不由得有些呆愣。红玉戳戳她,悄悄说道:“我妹妹喜欢张三郎。”苏九说:“这样俊朗,哪个小娘子不喜欢!” “那九娘子也喜欢喽?”“只怕他年岁比我还小。”红玉拍手道:“明明和你一样大!你看看你这点矮,他个子却那样高了。”苏九问:“他学业怎样?”“作的文章比大人都好。还有,除了张夫人,张府里没人下双陆棋比得过他。”苏九啧啧地赞叹了一会儿。

      忽然张碧凤的声音又飘来了,而且很清晰:“三日后就是花朝节了。仰仙,我把幼兰养你这儿,是因为她父亲死前叫我别带她改嫁,这你也是知道的,而如今我改嫁已四个年头,幼兰也在你家住了四个年头,弟妹倦她我没话说,只怕我也已倦她了。”两人正离开众人从灌木丛前走过,把苏九和红玉着实唬了一大跳,红玉更是吓得直抖。只见张碧凤正哭着用手绢擦眼泪,张尚书忙安慰道:“你这是哪里的话!要是没有阿姐,我早就死了!不过是养了幼兰四年而已,她就是住一辈子,也不够我报阿姐的恩情!”说罢,回忆起往事,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张碧凤更是伤心哭道:“没有住一辈子的理。我只是想托你,趁着花朝节城里富贵人家子弟云集到府上,赶紧为我这没阿爷的贱女寻一个好郎君嫁了吧!”张尚书哭道:“既然是姐姐的意思,仰仙必照办!”

      两人又悲了一会儿在家乡时的往事,才互相搀扶着往厅内走去。苏九和红玉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下一直僵着不敢动的四肢。红玉忍不住笑道:“梁幼兰终于要嫁出去了。”苏九奇怪地问她:“你很讨厌她吗?”红玉轻蔑地说:“何止是我?我妹妹也会高兴的。这病秧子有顽疾,且体内阴寒,脾弱气虚,天天要伺候她喝药,还要给她用篦子刮头。说来也怪,就这样伺候了她四年,她的身体还是这样。烦死了。”苏九点点头:“我初次看她时就知道她不是有寿的人,面色那样蜡黄,身体又那样瘦。”

      红玉左右看了看,说:“我们往回走吧,免得萍儿四处找我们。”说罢挽起了苏九的手,于是两人也赶紧往厅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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