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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切柏难为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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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的一个寻常冬日晚上,赵老板赌狗夜归,一路上避开了好几队巡夜的金吾卫,等到家一看,发现老婆正挺着大肚子,盛气凌人地站在他面前。孙氏忍了几个月的怨气,如今悉数爆发了出来,一手指着赵老板的鼻子,把他骂得猪狗不如。赵老板不敢惹她,急急忙忙躲到厨房,从里面反锁了门。苏九躺在榻上,听到孙氏的骂声,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楼下冲。
“夫人都要生了,万万不可动气啊!”苏九冲上去挽住她的手臂,却被她一手甩开。隐约的月光中,她看到孙氏满脸的泪,气的嘴唇发抖,对着厨房门骂道:“赵狗!你知不知道家里已经快连请接生婆的钱都没了啊!还出去赌狗、你赌狗、你赌你自己干什么!家里老婆连孩子都生不起,我看你就是要弄死我好再找个小的!赵狗你给我滚出来!我看你赵家就是活该断子绝孙!”孙氏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看你个狗东西也生不出个儿子来!”苏九急得跺脚,只能徒劳地劝:“夫人别这样,夫人别这样啊!”
突然,孙氏捂着肚子慢慢蹲了下去,嘴里痛苦地呻吟着。苏九吓得尖声叫道:“夫人要生了!”赵老板开门跑出来,急急地向苏九叫道:“你快去对面请刘夫人来!”
刘夫人和她的大女儿刘兰轩、二女儿刘青睡眼朦胧地赶来时,孙氏早已倒在丈夫的怀里,疼得只有出气的份儿了。孙氏的产房是一个被打扫出来的杂货间。赵老板还请了城内的一班道士,等孙氏生产完后来作法,以冲去血光。赵老板为了避讳躲得远远的,由苏九等四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把孙氏抬入杂货间。把孙氏安放好后,苏九就偷偷退了出来,之后的接生过程她也都没有帮忙,因为她惧血,特别是流动的血液。幸好情况紧急,没人顾得上多出一张嘴来骂她不中用。
刘兰轩将赵老板的儿子抱给他时,方是子时刚过,丑时之初。赵老板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动作僵硬着不敢动。一直躲在一边的苏九还是不敢进房去看孙氏,只好抓住刘兰轩,问道:“夫人还好吗?”
刘兰轩本就是刁钻刻薄之人,见一个小婢女胆敢拉住小姐,立马胳膊一挥甩开了苏九的手,阴阳怪气地说:“乡下来的小丫头真不知礼数!女主人生孩子都不去伺候,没事儿人样地看着两位小姐忙前忙后,主人家不抽你嘴巴子算是福气了!”她偏偏不回答苏九的问题。苏九听完她这一番话,一阵哭笑不得,心想,她老家本是和长安并称“二京”的洛阳城区,要是那儿都成“乡下”了,那皇都长安岂不也是“乡下”。再者,刘兰轩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小姐,平时尊称她一句兰轩娘子那是看得起她,苏九就是直呼其名也不算逾礼。
苏九知道现在不是和她拌嘴的时候,只好噤了声。她想等刘青出来再问她,于是便跑到赵老板身边帮他抱孩子。又等了一会,刘青出来了,苏九忙上前去问孙氏的情况。刘青累得不行,就吐了两个字出来:“安好。”苏九顿时眼泪就下来了,抱着孩子,嘴里直念孙氏慈悲,老天保佑,让她母子平安。刘青见她这样地真诚,也不由得一阵感动。孙氏虽对他们的背景有成见,对他们人却是相当好,连刘兰轩都喜欢孙氏,所以这次生孩子的要不是孙氏,刘兰轩是绝不愿意大半夜地跑出来接生的。
刘青说:“孙夫人仁慈善良,自会有神明保佑。话说你刚才没向兰轩问情况吗?我记得她出来过了。”苏九撇撇嘴,哼了一声道:“兰轩娘子看不起我这个贱婢,不稀得与我搭话。”刘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忙陪笑道:“九哥儿别生气,她对谁都这样。前几天来了个高官家里的重婢,是来民间荐婢女的,在门口看上了兰轩。照理说这是好事啊,我家自那该死的遮阳棚子被拆又被罚款后,店里一直难以周转,兰轩去了,一来能给家里添项收入,二来这本身也是个挺好看的肥差,一般人想要都得不到呢。可兰轩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还好我打了圆场,让阿娘出来和那重婢商量,定下来了。”刘青拍了下手,继续笑道:“这事儿能定下来真是太好了,兰轩能离开这方圆十里,就已算是我们的造化,更何况是吊着一张臭脸去伺候主子,我跟你赌,不出三天她就能哭哭啼啼的回来。”苏九嗤笑了出来,边笑边用胳膊捅捅刘青,叫她小点声。刘青笑着点头,见苏九心情好了些,便重又进了产房。
三天后。
在一个极其寒冷的早上,孙氏抱着儿子赵子都,坐靠在垫着厚厚缎被的床上,将苏九叫到了身边。苏九手里拿着针线,正在改造孙氏生孩子前做的布老虎鞋。她缝了几个杂货行买的铜制铃铛在上面,一碰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丢下做了一半的鞋子,走到孙氏床边,还以为她是要喝红糖羹。可孙氏只是在她面前低着头,直到苏九不得不喊了她一声夫人,她才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道:“有件事不得不与你说——你赵老板与我要回老家了。你知道,这酒楼终究不是个家样儿,我们不可能在这儿呆一辈子的。”
苏九听到这儿心中就清楚了,顿时感觉半个身子都凉了下来。孙氏依旧没有抬头,她继续说道:“我们来长安时本就没什么家私。我有孕前他倒是赚了不少,也可以衣锦还乡了,后来却又不知怎么迷上了赌狗,一下子又回到刚来长安时的穷酸样了......”孙氏啜泣起来,勉强继续道:“我们雇不起你了。赵老板一会儿就给你上个月的工钱打发你走。我知道那些钱根本不够你活命的。我等会儿给你一些我的首饰,你拿去当了,作回乡的盘缠吧。”
苏九沉默着,手里紧紧地抓着赵子都的小布老虎鞋。“奴不回家。”苏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孙氏抬头直瞪着她,带着些愤怒:“小丫头真是不懂!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要留在长安城里晃荡吗?!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你是想被巡夜的抓住,再被人贩子卖到什么鬼地方,还是去平康坊的随便一家歌舞楼里卖笑呢?!”苏九本能地朝后退了半步,仿佛是孙氏的话将她向后推了一般。“我希望你之前讲的不想家只是玩笑话。”孙氏说。
苏九看着孙氏挣扎着下床,竟呆愣愣地不晓得去扶她。孙氏打开梳妆盒子,拿出一根缠玉银步摇和一把珍珠发梳,用自己的帕子将它包好,示意苏九过来。苏九说:“奴不要夫人的东西。奴只要回那个灯笼就行了。”孙氏说:“留着这珍珠发梳作纪念吧。”说完又泣不成声。苏九只觉得眼睛干涩,嘴巴也发干,像是一条被人遗弃在浅水坑里的将死的鱼。苏九不想再推辞,伸手接过孙氏的发梳和自己的红绡灯笼。
“请允许奴用夫人的镜子整理一下头发。”孙氏点点头。苏九近一年来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自己,发现竟较在洛阳家里时白胖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人显得愈加清秀。她梳理好自己的发髻,将珍珠发梳端端正正地插在前头。她手里提着灯笼,灯笼鲜艳的红绡和金线看上去依旧华贵而大气。
苏九朝孙氏行了一个大礼。孙氏忙扶起她,哀道:“我已不再是你的主人,只是个可怜的布衣妇女,你也可直唤我孙娘子了。”苏九低声对她说:“没有夫人,就不会有苏九的今天,苏九或许早就死在刻薄东家的鞭子下,或站在平康坊里卖笑了。”孙氏哭道:“委实担当不起。我们家现在是将你逐出去,往后几天只怕要一起饿死在回乡的路上了!”苏九握住她冰凉的手,说:“夫人并非一无所有,夫人还有子都小郎君呢。夫人自己也说过,儿子是女人最大的保障。”孙氏听了她这话,竟一时缓了过来,勉强止住了啜泣。她对着苏九叹道:“你真是个极伶俐的孩子。可惜了。”
两人又依依惜别了一会儿,苏九才下楼,楼下的赵老板等得早已不耐烦。
苏九就这样带着一贯钱和自己的灯笼,离开了锦衣酒楼。冬日的早晨,路两旁的榆树槐树没了叶子,光秃秃地直刺向灰沉沉的天。路上的各色行人往来,谁会去在意一个独自一人傻站在路旁的小女孩呢?苏九无法言说自己现在的心情,明明前一天还是和孙氏欢笑着逗弄孩子,以为能一直看着他长大,现在却突然无家可归了。苏九不是个常常感伤的人,如今她也只觉得无奈多过了悲伤。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无依无靠、没有归宿。你对于宿命的捉弄,除了无奈的陈词滥调,还有什么可对人言说的呢?
苏九本想去向刘青道个别,但想想还是算了,她不想让刘青一家看到自己的落魄模样,特别是让刘兰轩看到。大不了等她找个地儿安定下来再写信给刘青报平安呗。可哪儿能让她安身呢?她不属于偌大的长安城,身边喧闹的繁华与繁荣景象更与她无关,她此时此刻只是个被遗弃的人,就像是个被富人家女孩随意扔掉的缺了口的玉簪一样,孤独地躺在一堆残缺的金银饰品中。
苏九恐站在路中间挡人家的路,便挪到一家柜坊门口,偷偷地坐在最边上的台阶上。她就这样呆若木鸡地坐着,过了大半日,肚子空空却也感觉不到饿。她知道她的全部家当是够回到洛阳,但即使是回去了又能怎样?她还指望家里能容下她?只怕是死路一条。长安也没有地方可以收留她。苏九想到了李淮人,但她真宁愿饿死也不想去低声下气地求他收留。苏九如今只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呆在长安饿死,要么回到洛阳饿死。
天渐渐黑了下来,风愈加寒冷。海水般的恐惧将苏九淹没——她身上的钱只够在邸店住三晚上左右。那么,到了第四天她该怎么办?苏九不敢去想,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苏九裹了裹身上的长对襟樱草色软袄,拖着站得僵直的腿朝西市东边最便宜的一家邸店走去。
真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苏九没想到她的这一决定救了她一命。她日后想起这天,只觉得是冥冥中老天不让她浑浑噩噩地死掉。
恍惚间她看路上行人脚步愈加匆匆,耳畔又似乎有鼓声响起,心中便知即将宵禁了,于是也跟着小步跑起来。快到邸店门口时,遥遥地望见一个胡人打扮的婢女坐侯着,旁边停着一辆马车,却不见了车夫,或许是躲到车子里避寒了吧。那婢女见苏九提着灯笼赶来,忙笑着迎上前去,很恭谦地说:“奴等苏娘子已多时了。”她朝苏九作了一辑,继续道:“多亏孙夫人明智,说君会在这最便宜的邸店借住,建议奴在这儿候着。不然,奴回去可当真无法交差!”她欠了欠身子,作出“请”的姿势,示意苏九上那辆马车。“苏娘子请先上车吧,外面风大,于养生不利。”“是锦衣酒楼的孙夫人吗?”苏九问道。“正是,她前几天刚生了位小郎君,还未洗三礼呢。”苏九放下了心,这才发现自己冻得牙齿咯咯响,一听她是孙夫人委托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蹬蹬地就上了马车。
没有车夫,是那婢女驾车。她一路上向苏九解释这来龙去脉:她是朝臣吏部尚书张仰仙张公的二女儿张吟香的贴身侍女,名唤萍儿。约摸六天前,她受主人之命新买一个婢女,原是与西市锦衣酒楼对面的胡人家说好,要请大女儿兰轩娘子的,约好今天要人。结果今天去不知怎么刘夫人变了卦,抱着兰轩娘子哭喊着不让她走。正难解难分时,对面的孙夫人把她叫过去,叫她赶紧去找一个叫苏九的她才解雇的侍女,说她聪明伶俐,绝对符合张公和吟柏娘子的要求。萍儿老练地驾着马车,向苏九叹道:“只要能在大户人家安身,哪怕是个干杂活儿的老妈子职位都有人抢,更何况是做主人长女身边的侍女,这么好的一块香饽饽,兰轩娘子偏偏不要,还去吊着个脸去扯那些儿女情长的。所以还是苏娘子命里有福气。张公家境殷实,是长安城中几个提得上话头的富豪贵族之一,而张小娘子性子又好,君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到他们家里做事!”
苏九窝在马车的丝绒软垫上,心想,看来是老天不愿让她死,让孙夫人又救了她一命。她只怕有生之年,再无以回报孙夫人的两次救命之恩。苏九想到自己的身世,又不禁落下泪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随口问了一句。萍儿答道:“孙夫人叫我寻灯便是。苏娘子的红灯笼真是漂亮。”
苏九猛地感觉心头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寻灯......”她嘴唇颤抖着重复了一遍,小脸突然变得煞白,没了血色。
苏九往后一仰,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