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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香我兮霓裳 ...

  •   李淮人自马车下,旁边跟着一个店里的小伙计,小伙计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沉重的木头盒子。早有等在张府门口的几个下人满面堆笑地迎上来,齐刷刷地行礼道:“请李郎君早安了。”李淮人也回了礼。张府管家笑道:“小娘子们都在庭院里的八仙楼内等着李郎君呢,一个个盼得很。请跟奴来。”李淮人略略整理了下衣冠,便跟着进去了。

      张尚书家的庭院设计堪称是长安城所有朝臣人家内数一数二的。九曲回折的朱红长廊搭建在澄澈的人工湖上,湖内开着四季水中花,湖边长着四季岸上草。长廊东西对称,碧湖南北相仿,或是一样的花草布局,或是相似的装饰格调。在这长廊上却建九座极不对称的小楼。大安楼在庭院的入口处,正对着张府的大门,富丽奢华自不必说。二芳楼紧随其后,也是与大楼一样的华丽。再往后的三玄楼和四惬楼突然地变小,是作走路间隙休息时用。而五令楼与前四楼隔得较远,已远离张府大门,是家内眷们常聚集会客的地方,规格与大安楼相差无几。而其次的六风楼是最为别致的。六风楼位居最高处,在这一楼里可俯瞰整个庭院,且极通风,夏天时张家千金们常来这儿避暑。七巧楼也是歇脚用的。八仙楼风景最好。第九座楼叫小安楼,与大安楼一模一样且南北遥遥相应。这九楼仿佛珍珠般散落在长廊上,看似随意,实则大方得体。

      这不是李淮人第一次从大安楼下走过。他是全长安城所有富贵人家皆知的著名珠宝店留灵阁的老板(你把这些人家女眷的梳妆盒打开看看,必会有几把发篦或簪子出于李淮人之手),而这些人家之中,张府是他的重要客户,因为张吟香出手极为阔绰,而梁幼兰也不在乎钱,所以李淮人几乎是随便开价。他常在各种节前来张府,卖给千金们最新的发饰,以好几倍的价钱。

      这大概是他自去年十月底从洛阳回来,休业一个月重新开张后的第三次从大安楼下走过。李淮人一行到了八仙楼,与娘子们互行了礼后便入座。他发现这次多了一个人,想必是张家孤僻的大女儿张吟柏了。

      张吟香一袭豆绿色的齐胸襦裙,外面套一件柳牙黄的绒背心,发髻里并排插着三根小步摇。即便是如此素雅打扮,也难掩她天生的雍容富丽之态。坐在她旁边的梁幼兰是平常装扮,显得小家碧玉。而张吟柏则由于一身蜜色衣裳,衬得本就单调无神的面孔更让人觉得寡然无趣。张吟柏就像是夹在两只雏凤里的一只野鸡。

      吟香向李淮人介绍完吟柏,李淮人向吟柏行礼。行完后发现她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也不还礼,吟香悄悄拉了拉她,她也像是没了魂般一动不动。吟香正尴尬着不知怎么解释,只听李淮人开口道:“是我唐突,张大娘子怕是害羞,就请别起身行礼了。”他微微笑了,又道:“我今天时间较紧,真是失礼,不能多陪娘子们赏一会儿风景了。我们来看首饰吧。”吟香点头,那小伙计将木头盒子放在他们中间。

      李淮人打开盒子,顿时一股香料的味道传来。吟香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而幼兰说道:“真正的好香是慢慢闻到的。好香消失后好几个时辰,你还能在房间里闻到它,这才是香之妙所在。哪儿有扑鼻就来的香,熏得人难受呢?”李淮人道:“我这是西域的花椒香,自是浓了一点。娘子们可以用其他的中原好香再熏一遍里面的发饰。”吟香怕李淮人生气不卖了,赶紧道:“这香也挺好闻的,我没见哪里不妥。不说香了,李郎君不是时间有限吗?赶紧把好东西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李淮人从盒子里拿出十二根发钗并发簪。吟香一见,不由得乐道:“是我最爱的杏花!”说罢,忙拿来一根粉白杏花相间的发簪,喜得不行。李淮人道:“张二娘别只看那一枝啊!这里还有十一枝,皆是按颜色由浅到深来排的。你要是梳一个十字髻,将这些都顺次插上,不需要其他的饰物就能艳压群芳了。”萍儿一听,心里只叫不好,怕她身上的钱不够,忙悄悄叫一个小婢女再去拿钱。吟香看着眼前的十二根瓷做的精巧杏花簪,真是恨不得立刻插在自己的头上。李淮人见吟香这样,知道又能大捞一笔,心里暗暗得意。他又从盒子里拿出四根形态各异的鸾钗,说是各异,彼此之间却有着联系:第一根上的鸾凤面朝左飞,第二根和第三根,一个上飞,一个下飞,合起来却像是阴阳合图般对称。第四根与第一根相对,面朝右飞。李淮人将它们递给梁幼兰,又从盒子里拿出一把较大的镶着红绿宝石的梳篦,说:“那四只鸾凤颜色有些单一,要配上这稍跳一点的梳篦才好看。”梁幼兰见了好看的头饰,忍不住赞道:“这搭配真是别具匠心!”她的婢女是红玉绿玉的母亲王氏,只听这时王氏忍不住说:“这上面的宝石真是价值不菲啊。”她的意思是这篦子会不会太贵了。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幼兰一听,脸色一沉,但这也只是一瞬间,她很快便又恢复原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李淮人最后递给吟柏两根素木簪,说是想到吟柏念佛,应该不会接受其他材质的簪子。吟柏看了看吟香手上的十二根杏花簪,幼兰手上的四根鸾钗并一把华梳,再看看自己的雕纹木簪,低下头去。只听她吹气般说了句:“谢谢李郎君。”

      最终李淮人做成了笔大买卖,小伙计说这钱袋不比那木头盒子轻多少。李淮人满意地走后,吟香急急忙忙地要回去试戴簪子,早早地走了;吟柏随手戴上了簪子,说了声我去趟家寺,也走了。独留幼兰坐在八仙楼里。

      王氏见幼兰脸色不对,但也想不出是谁惹到她了。只听她幽幽地开口说:“把你的两朵花叫来。”王氏忙去找红玉绿玉了。

      此时红玉绿玉正在吟柏的房中帮苏九扫地。王氏一路问道这儿,进了门便一把抓起两个女儿往八仙楼去。二玉一头雾水,一个劲儿地问出了什么事。王氏只是回道:“梁三娘子找你们。”两人一听,心顿时凉了大半。她们两一向认为和梁幼兰有关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又由于梁幼兰多事的性格和张公对她的纵容,两人对她是惧多于厌的,现在她这样来势汹汹,更是危险了。

      母女三人来到八仙楼,只见梁幼兰正手里把玩着鸾钗,见她们来了,便将左右都遣散了。等楼里只剩下主仆四人,梁幼兰表情一变,对着王氏大喝道:“贱奴!你这妖滑的妇人!还不给我跪下!”王氏早吓得腿一软,“嗵”地一声跪在地上。红玉绿玉也忙跟着跪在王氏身后。梁幼兰喝道:“磕头!”三人便忙捣蒜般地磕着。

      梁幼兰看她们磕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对王氏道:“你方才说我梳篦上的红绿二宝石是价值不菲的,这句话,你当我是听不出你在炫耀你的两个狐狸精吗?”王氏边磕头边哭道:“不敢,奴万万没有此意!”梁幼兰冷笑一声,道:“无意说出的话才是心里话。这张府里上下那个不知道我舅舅就要把我许配给百龄了——你可别说你不知道?”王氏哭道:“奴真的不知。”

      王氏没想起来,而她的两个女儿倒是想起来了。那还是一个月前元宵灯会的酒宴上,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梁幼兰开玩笑般对张尚书说想嫁给百龄,当时张尚书醉了,只是满口答应,其实他根本没听到幼兰说了些什么。而幼兰却记下了。红玉绿玉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一个月里幼兰总不和百龄同时出现,这根本就是她在自作多情地避嫌啊!两人哭笑不得,却又不好现在去和母亲说,心里急得不行。

      红绿二玉并不知,梁幼兰一心想嫁给百龄,不是因为百龄有多好,而是因为她不想离开张府。至于她为什么不想离开张府,这里面更是有秘密藏着。

      梁幼兰听了王氏这话,大怒道:“还说不知!那我来说一个你知的!绿玉,你过来!”绿玉浑身一抖,忙起身朝梁幼兰走来。她的头早就磕破了,额上的鲜血顺着鼻翼两边滑下。梁幼兰一个耳光抽过去,骂道:“妖妇!小小年纪就搭主子的未婚夫!”接着又是一个耳光。红玉心里大叫不好,绿玉喜欢张百龄的事儿怎么就传出去了呢?而此时绿玉心里却是明镜儿般清楚——这话是她自己漏出去的。平时身边的人都说自己话多漏风,自己居然还认为这是人缘好的有利条件,一直没有纠正这个坏病,照样什么话都往外抖。这下真是报应来了,不由得懊悔不迭。

      梁幼兰突然拿起一根鸾钗就在绿玉身上一通乱扎,扎得绿玉身上鲜血直流。王氏红玉依然不敢上前,只是磕着头哀劝。绿玉疼得倒在地上,梁幼兰依旧不松手,还是狠命地扎。突然梁幼兰停手了,又扑到红玉身上一通乱扎,嘴里还骂道:“你和绿玉长得一样,自然也是不安好心的了!”可怜的红玉明明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说,却被幼兰扎的一阵叫唤。

      梁幼兰直到累了才松手。此时王氏早已昏倒在一边了,绿玉也捂着脸蜷缩在地上呜呜地哭着。梁幼兰用脚踹了下王氏的肚子,把她叫醒,命她带着两个女儿滚蛋。梁幼兰说:“今后你要是敢看百龄一眼,我就戳瞎你。”绿玉想到一会儿回去,路上遇到那么多下人,见她母女三人这样不堪,实在是没脸,便一不做二不休,挣扎着爬起来,跑到栏杆边,一个翻身投湖了。

      王氏和红玉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梁幼兰本就不想弄出人命,这下也慌了,忙大喊道:“快来人!绿玉跳湖了!”恰巧此时吟柏来了,吟柏急忙命人跳水去救绿玉。只见几个善凫水的婢女箭一般跳了下去,不多一会儿就把绿玉托出水面了。岸上的婢女们忙把绿玉拉了上来。吟柏念了一句佛,跑去探绿玉的呼吸,说:“还活着。苏九,快去叫大夫来。”苏九应了一声,跑去找大夫了。

      正是苏九向吟柏报的信。苏九此时已成为吟柏的贴身侍女,和萍儿王氏平起平坐了。早在王氏带走二玉时,苏九就知梁幼兰来者不善,所以她跑去找吟柏,把自己的担忧向她说了一遍,吟柏便同意去看看情况。吟柏去,不是因为她有多担心王氏母女,而是因为她正想找个梁幼兰的茬儿。吟柏当时正闲着无聊,时不时地想起梁幼兰之前对自己种种的不客气之事,心里越想越闷,也想抓住梁幼兰的尾巴往张尚书那儿狠狠地告一状,而苏九这一提议正合她意。于是吟柏忙带着一队婢女幸灾乐祸地去了。

      梁幼兰见吟柏来了,还带着这么多人,自己望了望地上仍跪着的王氏、红玉,也觉得无趣。她对王氏喝道:“赶紧起来,带着你女儿滚!”王氏跌跌爬爬地拉着红玉走了,吟柏看到两人皆是额头上破了一大块。吟柏一反常态,竟向幼兰笑道:“兰儿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儿?想必是蠢婢惹到你了。”幼兰随便向她行了个礼,敷衍道:“我自己的事,不劳姐姐费心。我先走了。”说完就转身想走。吟柏说:“阿爷说过,罚在主,伤在奴,我方才见那两人额上有伤,这恐怕已超出你自己能管的范围了。”

      梁幼兰本就与吟柏不和,此时听她这样教训自己,更是气得不管不顾地骂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一十七岁都嫁不出去的老东西还敢对我指手画脚!你看舅舅是偏袒谁!”这是幼兰第一次公开地蔑视吟柏,众婢女皆是吓得面无人色,一片寂静。吟柏气的嘴唇发抖,正要还口,却听吟香的娇音柔柔传来:“姐妹间怎能这样说话!”

      吟柏见吟香来了,心里更是羞愤,忍不住哭了起来。吟香朝绿玉望了一眼,见后者已苏醒过来,浑身湿漉漉的,正被别人拍着后背猛咳,又见幼兰只一心想离开,冰雪聪明的她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吟香想了想,先安慰了吟柏几句,叫几个婢女扶着她回去,又转而对幼兰冷冷地开口道:“明天是花朝节,自古以来就没什么节前见血的道理,贵人是如此,贱人也是如此,也没有分开对待的传统。若是随意践踏下人,最后必失信于人;若是随意对待亲人,最后必众叛亲离。这个道理也没有什么例外。就算是姑姑有大恩于阿爷,你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寻常儿孙,没有什么值得特殊对待的。姑姑阿爷公正,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任性,免得让他们失望。”吟香的意思是说,你一借住在舅舅家四年的人就安分点,就算是到你舅舅那儿求情,你也理屈:一是让人节前见血不吉利,二是践踏婢女不亲善。梁幼兰也是聪明人,况且她身体不好,此时只觉得肺里疼痛难忍,一心想赶紧到没风的地方去躲躲,便低声回道:“明白姐姐的意思,我马上派人去安抚她们。不过我现在感觉身体略有不适,怕是在寒风中呆的时间过长,恕我无礼,先行一步。”说完就转身走了。吟柏还没走,她不甘心地说了句:“死吊稍眼儿。”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梁幼兰。

      吟香见幼兰走了,苏九带着大夫也刚到,便对着苏九吩咐了一阵,转身就拉着吟柏往回走。吟柏哭哭啼啼地说:“你说她什么时候能走啊?”吟香叹了口气,说:“姑姑确实对阿爷有养育之恩。她不算过分。”吟柏哭道:“姑姑是不过分,梁幼兰过分啊!” 吟香回道:“幼兰十一岁丧父,母亲改嫁,寄住舅家,任谁都会......”话还没讲完,就听吟柏抢白道:“那好歹安分一点别惹人讨厌啊!你说怎么会有她这样不要脸的人?”吟香忙捂住她的嘴,狠狠地说道:“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吟柏又抽噎起来,说:“你也凶我,你也凶我......”让吟香又是一阵劝。吟香把吟柏送到她的闺房门口,又叮嘱了房中婢女几句,才放下心来走了。

      等吟香回到自己房中休息时,早就累的不行,一头栽倒在床上了。萍儿见她累了,忙上前伺候睡觉。吟香半闭着眼,又想了会儿梁幼兰和吟柏的事,心里更是烦的不行,只胡乱用布擦了下脸算是卸妆,把头上的钗子往桌几上一掷,仰头就睡。过了会儿萍儿退出去了。她蜷缩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心里想:明天花朝节,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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