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拾径》雨霖伶

3、第二章 拂梦翩跹，亦真亦幻

　　穆轻卿见过太后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到穆府。她在御花园处微微折角，便走向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宫巷。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停住脚步，看着门内的世界。她面前的是一扇极为普通的木门，也许是太过普通了，在这宫殿内，它就变得不普通起来了。斑驳的痕迹遍布了那扇木门，更为这掩藏在宫廷深处的去处增添了一抹沧桑与神秘。
　　穆轻卿犹豫了一会儿，缓缓推开了门。门内是一处硕大的院子，虽然大，却空无一人。她扫视了四周一眼，没有看到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不禁觉得有些失望。
　　也许他今天不在吧，那么，明天再来看看好了。
　　她正要转身，却忽然被身后站的人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极为俊俏的少年郎，胡人的美与中原人的美恰到好处的交织在他的脸上，阳光斜斜的洒照在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令人神魂颠倒。
　　此时，那白衣少年正好整以暇的眯着眼睛，看着她的眼里虽然有着几分喜悦，却又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好整以暇。
　　穆轻卿见到少年郎，便惊喜的叫出声来：“纳提！”
　　纳提淡笑着点了下头，算是听到了穆轻卿的问候。两人之间这般相处的方式似乎早已经习惯了，纳提信手推开另一半没有打开的木门，强烈的光线照进了那个荒芜的小院，一边问道：“桂花糕带了么？”
　　穆轻卿笑道：“带了。”
　　“云片糕呢？”
　　“也带了。”
　　“那......”
　　“好了。”穆轻卿猛然打断他的话，神色里带着几分揶揄，“你就知道吃。既然我都来了，还不请我进去？”
　　纳提眼里打趣的神色一闪而逝，拉着她的手走进小院。若是别人看到了，也一定会惊叹这个名动京华的穆家四小姐为什么会这么没羞没躁，难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她不懂么？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但是穆轻卿和纳提的关系不一般。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穆轻卿经常出入哕鸾宫，自然对于永巷的地形也一清二楚。两人每日就在这小院里嬉闹，世俗之见的繁文缛节，只怕是限定不了这两颗想要飞翔的心。
　　纳提招呼穆轻卿坐到整个小院中唯一的一处石凳上，她拿出食盒里的东西，摆着的，是精致的糕点，只需看一眼，便令人馋涎欲滴。
　　纳提心下一喜，连忙上手去抓。
　　穆轻卿笑着看向他眼里闪烁的满足的神色，许久，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梨花树，似乎是哀叹般道：“我近日都要郁闷死了。”
　　这话一出，纳提停下了动作，转头好奇的看着她。
　　穆轻卿看着他的眼睛，忽而觉得很好笑，“你不要误解了。不是那些事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这还没有到出嫁的年纪，求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大姐明明应该找婆家了么，也没有人过问她，仿佛我是大姐似的。”
　　“那不是很好么。”
　　纳提一边吃着手中的桂花糕，心不在焉道。抬头看着梨花树的穆轻卿没有注意到他眼中飞速划过的黯然。
　　穆轻卿清浅的叹了口气：“哪里好呢。你不懂，那些人，我一个也看不上。竟是些放荡形骸，纨绔的世家子弟，难不成我堂堂穆家四小姐，还真的图他们的家产钱财不成？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嫁了，就是同床异梦。”

　　穆轻卿凝视着头顶那棵梨花树，此时正是春天，梨花开的繁盛。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纳提的回答，她不禁疑惑的转过脸去，却见纳提正出神的凝望着手中的桂花糕，眼眸深处，带着一抹无法割舍的依恋。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道：“轻卿？”
　　“嗯。”
　　他看着穆轻卿那双澄澈的双眼，只觉得一切黑暗都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了。心底思忖了许久，他才斟酌着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了些许无奈：“我......要回柔然了。”
　　穆轻卿的手忽然变得僵直。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凝望着梨花树一尘不变，只有那不停的颤抖的手指暗示了她的内心。许久许久，似乎连风儿都静止了，才传来她故作轻松却略带沙哑的声音：“嗯。”
　　纳提幽幽的叹了口气：“我没有想到，竟然会那么快就要接我回去。”
　　穆轻卿转过头来，眼里多了一抹释然，盯着纳提，眼里的忧伤逐渐被好奇所取代。许久，她才开口道：“有一点，我是怎么都想不通的。你们柔然的可汗弃你如敝履，连当初求和送质子都把你送了来。这怎么了，一夜间转了性子，如此急着要将你接回去？”
　　纳提缓缓道：“如今时过境迁了。老可汗病死，自然是他最钟爱的儿子当上了可汗。也就是我的大哥。”他盯着穆轻卿的双眼，微微点头道：“不错，正是乌木讷。”
　　乌木讷这个名字，已经在穆轻卿心中响了千万遍了。她心中很好奇，这个人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为何会如此得老可汗宠爱。纳提已经算是人中之龙，而那老可汗为了不让他与乌木讷争夺可汗之位，竟不惜将自己的亲儿子送来中原沦为阶下囚，可见乌木讷在他心中的位子。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纳提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只听他淡漠道：“大哥自然是人中之龙。他屡犯边境，传闻就是为了让皇帝放我回去。”说到这儿，他不禁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是啊，他的位子已经稳了，我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威胁了。如今，便也开始收买人心了。”
　　穆轻卿未得到心中问题的答案，正要开口，只听纳提吐气如兰道：“你放心，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你忘记了么，太后娘娘的寿宴就在后日呢。”他不禁淡笑道：“作为柔然的可汗，他自然也要来。当然，也顺便把我这个没用的弟弟接回柔然。”
　　他把顺便与没用这两个字咬得很重，穆轻卿心中不由得微微颤抖了一下，看来，纳提与乌木讷的关系并不好。
　　穆轻卿转过脸去，喃喃道：“不管如何，有兄弟总比一个人孤苦伶仃在长安来得好。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在世人的眼里，他究竟还是记挂着远在天边的手足的。”
　　顿了许久，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你还会回来么？”
　　纳提愣住了，许久，才低低道：“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有什么了然的情绪，出现在穆轻卿深邃的眼眸中，衬得她整个人都越发美丽起来。在夕阳余晖的衬托下，仿佛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由衷赞叹。她微微一笑：“谢谢。”
　　纳提没有接过话茬，看着天色，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天色不早了，你也应该回去了。今日，恐怕我们聊的时间太长了。”
　　穆轻卿随着他的目光也不禁动容，轻轻道好，转身离开。
　　纳提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他不会想到，这个背影，会要他一生去远远地眺望。他忽然不忍心看了，不忍心看那个从小的玩伴在自己的眼前悄悄溜走，不由得低下头来，清浅的开口道：“轻卿......”
　　那个身影没有回头，只是隐约的传来一声应答。
　　“你的桂花糕，很甜......”
　　没有人回答。
　　纳提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小院，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以后的日子里，也只会有他一个人了么？即使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如此美丽，如此自由令人向往，却如此的孤寂？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想要问，只是终究没有开口。
　　“轻卿，你......愿不愿意随我去柔然？”

　　穆轻卿出了永巷，想到纳提以后不会再在这里了，她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与他那样亲密了，不禁微微叹了口气。但想到他还会在回来看她，心下稍安，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向着宫门走去。
　　姑姑就要五十大寿了......
　　转眼间，她竟然已经变得那么老了。昔日那个风华绝代的皇后，随着先帝的驾崩，眼角慢慢出现了皱纹，言语也不像曾经那般韵味十足，倒多了几分超脱世外看破红尘的意蕴。她没有见过曾经的皇后，只听大姐说过，先帝的驾崩毁了这个原本应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女子的一生。
　　五十，便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姑姑，是真的老了。
　　她强迫自己露出一抹笑意，却忽然听远处传来隐约的笛声。听着听着，她的眉眼却忽然顿住了，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这，竟然是小时候听到的那个箫声！
　　她后来派人打听过，那日在墙外吹箫的那个人，是一个少年郎。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白衣胜雪，飘飘欲仙，俨然像极了贬下凡来的谪仙。
　　她也问过姑姑，那时候还记得姑姑笑着打趣道：“这天下会吹箫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何必单恋那一枝花儿呢。更何况，人家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更别说认出你来了。”
　　当时不服气的她争相与姑姑辩解，说什么是那曲箫才让她决定好好学习琴艺的。而姑姑却笑道：“那你既然为箫音所折服，为何却是学琴而不学箫？”
　　她瞬间哑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想想倒也是，有谁会记得那个为箫音所动容的，连面都没见过的从不相识的小小女孩呢。
　　可是他，竟然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且，仍然是这一曲箫。
　　一模一样的旋律，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穆轻卿听着那箫音，竟然不知不觉的醉了痴了。那箫音仿佛有着莫大的魔力，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少女萌动的心。没有想到，八年过去了，她的琴音已经是名动京华。试问在长安城中，提到琴艺，谁不会说她穆轻卿？
　　但那个人的箫音，似乎永远在她之上。虽说箫与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乐器，这点她也明白。但是从他唇中吹出的箫音，就是神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神曲。
　　八年未听到那箫音，没有想到，他的吹箫技艺竟更上一层楼了。呵，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
　　抱怨归抱怨，穆轻卿整个人已经完全沉浸入箫音中去了。绣满白云的天空碧蓝如洗，她看不到；清亮婉转的鸟叫声不绝于耳，她也听不到。此时满心满眼想着的，就只有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箫声。
　　不知不觉得，穆轻卿鬼使神差的向着哕鸾宫走去。
　　刚刚抬脚走了一步，耳畔就传来无比熟悉的叫喊声，“小姐！小姐！”
　　正是丫头裳儿的。
　　裳儿的声音提得很高，也叫的很急，生怕一个不注意穆轻卿就会如同鸟儿一般散成一缕青烟从她的眼前溜走了。
　　穆轻卿停下了脚步，箫音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止住了。方才的曼妙感受，已经截然没有了。此时，她又看到了蓝天，听到了鸟鸣。
　　裳儿一边走向穆轻卿，一边舒了口气。还好，一切还不晚。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们俩原本到哕鸾宫去看过一趟，却只是碰了一鼻子灰。穆轻卿不仅不在那儿，还碰到了喈凤宫那位鼻子朝天的主儿。裳儿这才想到小姐很有可能来到永巷找那位柔然的质子了。
　　穆轻卿猝然回头望向她们，眼里带着些许责备，也有些许遗憾：“我在这儿呢。叫那么响做什么？难不成我聋了？”
　　这样说话未免有些太冲了，她又补充道：“是老爷叫你们来的？”
　　“是。”裳儿走到穆轻卿身边，见她仍旧呆呆的望着天边，仿佛痴了傻了，不由得小声道：“小姐快随我们回去吧。老爷识破了我们的技巧，现在气的不得了。大小姐和三小姐都在为您求情呢。老爷只怕是要传家法了，小姐快随我们回去！”
　　穆轻卿听到穆业识破了，本不以为然。但传家法那三个字就好似雷打在她的耳畔，余音袅袅却令她陡然心惊。
　　“我知道了。”穆轻卿猛地站起来，眼里仍旧带着些许畏惧与焦急，“我现在就随你们回去。”

　　穆府的正堂，一派春天的大好风光。春城无处不飞花，散入春风满洛城。柳絮飘飘扬扬，为大地染上一抹俏然金黄。无数白色的好似雪花般的柳絮，俱是映衬着面前空地上的那块太湖石，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钟灵毓秀。
　　夕阳撒照，无比温暖。
　　而此时的正堂内，气氛压抑阴郁的好似人间地狱。
　　穆业面色阴沉的坐在一家之主的位子上，坐在他身边的，是这穆家的女主人，蒋妍。她此时的脸色平静，好似跪在穆业下方的完全不是自己女儿似的。
　　穆业低头看着跪着的穆轻卿，想到她为了拒绝他人的求亲，竟然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这若是传出去，他穆业的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不是全京城的人都要笑话他，穆业养出来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没有教养么？
　　人言可畏，那样的话，他还活不活了？
　　想到这儿，他便一阵子气短。穆轻卿偏偏还一脸云淡风轻，想的他越发不悦，便要挥手向穆轻卿打去。
　　眼看凌厉的掌风已经扫至，却忽然被穆盈萦抓住。穆业最大的，也是最懂事的女儿此时正低头道：“父亲，您莫要怪小妹。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是盈萦没有管好小妹。您要怪，就怪我吧。”
　　“是啊，父亲。”穆阡千也在一旁帮腔，“小妹她终究还是涉世未深，有些事情也不能怪她。不想嫁人又有什么错？她确实未到婚配的年纪嘛。”
　　穆业气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风儿仿佛都静止了，穆盈萦看父亲基本消气儿了，才放开了手。
　　一直用着复杂眼光看着穆轻卿的蒋妍忽然发话了，她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缓缓道：“老爷，虽说轻卿还未到婚配的年纪。但她毕竟是名动京华的第一才女么，受到敬仰也是应该的。再说了，十四岁的姑娘就可以嫁人了，她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她微微停顿，“轻卿这样冒失，做的确实不妥。依我说，就要给她一个教训。”
　　穆业被妻子一下子说动了，点头道：“确实是这个理儿。”他低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穆轻卿，问道：“轻卿，你自己说，你到底是自己想起来回来，还是听到了我要传家法才回来的？”
　　“额。”穆轻卿停顿了一下，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当然是自己回来的。”
　　她越说越没底气，甚至，面上的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穆业低叹一声，转身吩咐道：“来人，传家法！”
　　“父亲！”穆盈萦猛地唤出声来，忙跪下道：“父亲，小妹身子骨弱，绝对经不起这家法，还请父亲三思啊。是盈萦管教不当，小妹的惩罚，就由我来代替！”
　　蒋妍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女儿淡淡道：“盈萦，你大可不必。四女这祸是她自己闯的，这一切的后果，还得由她来承担。否则，只怕她会变本加厉。”
　　穆盈萦犹豫了一会儿，却听穆阡千缓缓道：“母亲说的句句在理，确实是为小妹考虑。”她转过头，看着父亲一字一顿道：“还请父亲减轻刑罚。毕竟，后日还有太后娘娘的寿宴。”
　　穆业点头，算是应允，吩咐道：“那就把四小姐呆下去，罚跪搓板石半个时辰吧。”
　　穆轻卿点了点头，木然的看着家丁走到自己身边。她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跪的腿麻了。漠视自己身上的不适，她走出门外，径直迎向那一线日落夕阳。
　　（注：古代的半个时辰即为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