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拾径》雨霖伶

21、第二十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自然相信二姐。”穆轻卿眼中隐有泪光闪现，犹豫再三，伸出了手：“对不起，二姐，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
　　“毋需道歉。”穆今睛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暖，“小妹，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四妹，我都是你的二姐。”

　　齐王府，富甲天下。在这一片桃李的人间四月天中，奢华无比的齐王府也终于迎来了属于它主人的特别的一天。在这一天中，江南近乎普天同庆，尽管齐王并不如江南王有权有势，但江南王却不如齐王姬承有钱，连带着商人平民为了赚钱，也转而讨好齐王。
　　在这整整一天内，齐王府大开门户，任由人们参观。
　　当然，仅限于做官的人家。
　　齐王府的家丁们早就张罗着把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到了房梁下。八角形的宫灯，椭圆形的莲花灯，冰蛟面的扇面灯......各式各样，玲珑小巧，磅礴大气俱是齐全。在白天看不出来这番绮丽的风华，但一到夜间，所有额灯笼齐齐点燃，在这齐王府就好似置身于仙境一般。
　　穆轻卿与穆今睛走进来所看到的，正是这幅场景。
　　她只着一身淡蓝色抹胸襦裙，墨发飘扬，挽成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却并未完全束于脑后。青花的簪子于鬓边摇曳，乍看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穆今睛走在她身旁，一身白色素衣，面纱遮脸。
　　穆家四小姐的名号在京师极响，在江南却也不过如此。而慕家二小姐平日里更是深居简出，知道穆今睛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只是淡淡回眸，已经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双色眯眯的眼睛。穆轻卿却旁若无人，淡淡地向齐王施了一礼后，转身落座。
　　在黄金雕刻而成的主位上，坐着一位锦衣男子。正是这次寿宴的主人，齐王姬承。他的体态臃肿，肩上的锦衣反射着烛火的摇曳，金线熠熠生辉。腰间无不以极为尊贵的云纹作为图样，喷云吐雾之间，一只蛟龙见首不见尾，在灯火的摇曳下却仿佛活了一般的煞人。
　　穆轻卿抬眼看到齐王投过来的目光，仿佛现在她全身已经了无衣物，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冷笑。果然不出所料，那日在齐王府花园中看到的肥胖男子就是齐王。
　　再抬眼看去，花园中为齐王献舞的少女依然垂手立在他的身侧。鹅蛋脸上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眼眸水汪汪的，说不出得楚楚可怜。
　　宾客们都知道要讨好齐王，寿宴没开始，已经三三两两的举杯向齐王庆贺了。
　　“江南王世子慕容潇到！”
　　侍卫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这番融洽的氛围。那些向齐王敬酒的宾客无不面有讪讪之色，都略微迟疑地退了开去，只剩慕容潇与齐王站在中轴线上，对视着。
　　齐王的面色骤然发青，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青筋暴起。
　　倒是齐王身旁的那位绝美少女，在看到慕容潇的那一刹那眼眸骤然放亮，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刹那间有了生气，更为夺人眼眸。
　　慕容潇的身旁，还站着一位妙龄少女。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的却是少有的繁贵装束。五官也只能算得上是清秀，并不是绝美。但在这少女眼中，看着齐王的脸色竟是有些微微的不屑与鄙夷，仿佛天生就具备了俾睨天下的傲气。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之下，慕容潇淡淡一笑，拱手作揖：“慕容潇携表妹谢宛兰，恭贺齐王大寿！”

　　齐王的脸色发青，嘴唇不断颤抖，许久神色才恢复如常：“承蒙江南王世子肯赏脸光临寒舍，本王真是不胜荣幸。”他勉强笑了笑，看向慕容潇身旁的女子，出声问道：“这是世子的表妹？”
　　“正是舍妹宛兰。”慕容潇淡淡垂首，随着侍卫的引领坐到了齐王的右侧首席，正好与穆轻卿和穆今睛面对面。他一身白衣，在灯火映衬下，宛若天仙下凡，那挂着淡淡微笑的唇角却愈发显得不可捉摸。
　　齐王面色阴晴不定，沉吟片刻出声道：“真儿，你上前来。”
　　他身后的少女微愣了下，收回对慕容潇含情脉脉的目光，咬了咬嘴唇轻声问道：“不知父王有什么吩咐？”鹅蛋脸越发显得美轮美奂，配上似乎永远含着一汪清水的眸子，是那样的楚楚可怜。
　　齐王见璃儿战战兢兢地模样，心情越发的愉悦，放声大笑起来：“真儿，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嫁与慕容潇吗？现在人家都在门上了，你还打算畏缩不前？这可是父王为你争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一言既出，满座皆静。
　　坐在慕容潇身边的谢宛兰神色阴晴不定，好久才将似怒似怨的目光投向上座锦衣男子身旁女子的那张娇美的鹅蛋脸上，有着些许的恨意。
　　璃儿惊喜的目光一瞬而逝，垂下头来：“真儿怎能配得上世子。”
　　话虽如此，却并未拒绝。
　　齐王淡笑一声移开目光：“那便算了。”他的目光复又落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慕容潇身上，“世子为何一直不说话？本王还以为世子对本王的女儿青睐有加呢，要么怎么会把谢小姐带在身旁？”
　　“齐王殿下！”谢宛兰猛地站了起来，面前的酒水为她巨大的力量震得四处晃荡，她一字一顿问道：“齐王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把我与您府上的歌......小姐同日而语么？话可不能这么说！”
　　齐王微微一愣，旋即微笑：“小姐不必激动，本王不过是说小姐与真儿都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罢了，小姐既然不喜欢，那本王以后不说就是。”
　　谢宛兰好半天神色才恢复如常，为慕容潇扯了扯袖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下去，还低低的骂了一句：“畜生！”
　　慕容潇手指微动，并未说什么，只是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借着手指与杯子的缝隙将目光投向对面的穆轻卿。对方饶有兴致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身上，显然是期待一出好戏。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穆今睛坐在穆轻卿的身侧，见四妹一直盯着慕容潇看，神色阴晴不定，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侧开眼去。慕容潇的表妹谢宛兰很快就与周围的女眷们混为了一体，小女儿家在一起讨论些什么问题，不一会儿就羞的红霞满面。而与她同行的兄长慕容潇，则不时地侧头与身旁的一位白衣胜雪的男子说些什么，唇角总是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穆今睛只是随意扫了那男子一眼，就刹那间愣住了。在她目光所向的那个位置，男子白衣胜雪，肩部的刺绣纹样是极为高贵的云纹。长身玉立，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淡淡流转眼眸，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都不得罪，其实像这样的人，那双黑色眸子才不知道藏了多少深不见底，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东西与秘密。
　　心似乎有着莫名地悸动，一抹不易察觉的红霞漫上了穆今睛的面颊。
　　她自察失态，用宽袍大袖掩去了半张脸，借着喝酒趁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从方才莫名的感觉中清醒过来。
　　宴席间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齐王的手时不时地拂过身旁真儿白皙的手臂，看似轻轻摩挲，是一位父亲对待即将出嫁女儿的爱怜，实则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是满满地占有与下贱。真儿忍痛挤出一个媚笑，努力让自己的神色显得一切如常。
　　齐王忽然拍了拍她的肩，朗声说道：“各位，真儿的舞蹈冠绝古今，今日难得欢聚一堂，不如让她为大家助助兴如何？”
　　“齐王这是要嫁女出去了？也罢，美人的袖子拂到我的身上，我一定娶她......”一个猥琐的声音传来，众人还来不及看清楚那是谁，就已经被齐王爽朗的大笑声所淹没：“好！不愧是昭朝的好男人！我们是从关外打进来的，若是要女人，岂不是要对少有多少？何须在那里对一个女人珍惜，反倒是将她惯得下贱......”说着，他略带怜悯地瞥了慕容潇与谢宛兰一眼。
　　谢宛兰气得浑身发抖，却为慕容潇无声地握紧了双手。
　　真儿温婉一笑：“各位，真儿十分荣幸能为各位献舞。只是身体实在不适，只怕反倒是扫了大家的兴子。不如......”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穆家四小姐穆轻卿被称为京城第一美人，璃儿一直想领教领教。不知四小姐可否赐教？”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真儿看到了穆轻卿身上。
　　她毫不在乎地一笑，低下头来喝酒掩去了眼中的光华：“小姐若是要比试，自有一片广袤的天地容我们俩比试。如今非要在这大殿上一较高低，是何用意，还请小姐明说。”
　　“也没什么意思，就想请四小姐帮帮忙。”真儿的眼里闪现过一抹势在必得的神色，“四小姐可否愿意帮真儿这个忙？”
　　穆今睛冷眼看着真儿，刚想拒绝，却听穆轻卿冰冷的声音极为清晰地吐出一字一句：“好，既然是小姐相邀，那轻卿恭敬不如从命，姑且献丑了。”
　　在座的所有人都齐声欢呼起来，包括齐王，也愈发不掩饰自己眼里的色欲。慕容潇死死地盯着这一幕，仿佛要将它烙刻进心底，无声地握紧了拳。
　　他握着谢宛兰的手，谢宛兰感到那只手慢慢地握紧，心下疑惑地看了慕容潇一眼。
　　穆轻卿转身便走出席间，丫鬟要带她去更衣，却被她婉言谢绝。淡淡看了一眼四周，她似笑非笑地出声问道：“不知哪位可愿意以萧为乐器，替小女子伴奏一曲？”
　　尚座齐王笑道：“那是自然。小姐随便挑便是了，料他们也不敢拒绝。”
　　那些会吹箫的官僚都抬起头来，一双双充满灼热的眼光看向穆轻卿，饶是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而那些不会吹箫的，则都面有惭色的低下了头，似乎害怕穆轻卿抽到他们。
　　一时之间，竟无一人出声。
　　清露晨流般的气息，漱玉凤鸣般的声音，“在下不才，愿为四小姐伴奏。”

　　一句话出，一座皆惊。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立于烛火之下的白衣男子，摇曳的灯光下，他款款微笑，衣袂飘飞宛如神祗。芝兰玉树般的存在，长身玉立，一头乌发豪放不羁地飘散着，仅简简单单地束着，却可以看出他与生俱来的优雅高贵。
　　谢宛兰情不自禁地掐住了自己的手指，狠狠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
　　璃儿面色发青，眼眸瞬间变得水汪汪的，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滴下泪来，娇声唤道：“慕容公子，你......”目光触及到齐王好似要杀了人的眼神，顿时一个激灵，心虚地低下头来。
　　慕容潇仍清浅地笑着：“在下不才，愿为四小姐伴奏。”
　　穆轻卿也是呆呆地站着，许久才反应过来，讷讷道：“慕容公子，我......”她咬了咬唇，“我不需要您屈尊纡贵......”
　　“屈尊纡贵？”慕容潇淡淡一笑，“四小姐认为谁为尊，谁又是低贱？既然是齐王寿宴，也应不分彼此，力求将这支舞做到最好才是。齐王殿下，你觉得呢？”话音刚落，他已经信手从腰间抽出玉箫，放在唇边准备吹奏。
　　穆轻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齐王的脸色十分复杂，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好久才恢复了正常。正待开口，却听身旁真儿叫道：“且慢！”见周围的人都盯着她，她低下头来：“不知道四小姐可会跳折腰舞？我记得父王最喜欢了。”
　　场中女子信然笑道：“折腰舞？倒是有所耳闻。不过京师之人向来狂放，轻卿又是在家光吃不做的主，怎么会有闲心学那些舞？不过百闻不如一见，如果真儿姑娘实在心痒难耐，不如就一展风采吧，轻卿定当对姑娘刮目相看。”
　　“是真儿失礼了，请姑娘随性。”真儿咬了咬唇，无声地收敛了眼中的恨意。

　　穆轻卿淡淡一笑，示意慕容潇可以开始吹奏了。她的步履随着衣襟的摇摆开始缓缓踏起步来，紧接着越来越快，最后只能看到裙裾上的雪白色木槿花还在不停地转动。而眼前的佳人，已经与木槿花完全融为了一体，好似是木槿花仙子一般的存在。
　　一时间，青丝飘舞，伴随着阵阵箫音缓缓响起，如同将大殿带入了一片雪白的，银装素裹的世界，一切万物都在此寂静无声。
　　一舞终了，一曲终了，所有男人看着穆轻卿的目光都变得有些痴迷，所有女人看着慕容潇的目光都变得火热，慕容潇看着穆轻卿的眼神是火般的炙热，仿佛是心有千千结，是那火都烧不断的；只有穆轻卿盯着慕容潇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迷茫。
　　“是你......”她喃喃出声。
　　慕容潇信然一笑，翩翩行了一礼：“在下十年前的确曾经到穆府拜访过明王殿下。途经花园，见里面草长莺飞，不由得心中一动，便吹箫一曲。”
　　“真的是你......”穆轻卿眼中的迷茫逐渐被喜悦所取代。她找了那么多年，一直想要找到当初那个在墙外吹箫的人，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是近在咫尺！那个促使她有了今天这般的琴技，让她有了今天这般谈吐温文尔雅，有了京师第一美人称号的少年郎，竟然就是眼前这人，慕容潇！
　　慕容潇唇角泛起温暖笑意：“是我们有缘。”
　　其他人都听得云里雾里，不懂他们两人在对话什么。而坐在一旁慕容潇的表妹谢宛兰，却死死地咬住了唇，面色惨白。
　　不知不觉中，几抹红霞附上了穆轻卿的面颊。她亟亟地背过身去，怕慕容潇看到自己的失态。一转眼间看到慕容潇眼中促狭的笑意，不禁恼羞成怒，向齐王行了一礼道：“齐王殿下，一舞终了，轻卿感到有些烦闷，还请齐王允许轻卿中途离席。”
　　话语虽然平静，却掩盖不住背后流转的急促。慕容潇一愣，旋即低低地笑出声来，引来穆轻卿一阵没好气的瞪视。
　　齐王姬承微笑地看着穆轻卿，点头应允：“四小姐的舞姿果然冠古绝今。”若有所思地扫了身边真儿一眼，“真儿，你可看到了？”
　　真儿点点头，面色发白。
　　“还要多谢四小姐的好意才是，本王心领了。今日在齐王府的即是客，还请四小姐不要拘泥于礼数，在我这园子中多逛逛才是。”
　　穆轻卿讪讪地笑着行了一礼：“应该的。”旋即逃也似的离去。
　　慕容潇凝视着她的背影，停止了低笑。笑意却从唇角直入眼中，在那幽深如潭的黑眸中泛起阵阵涟漪，刹那间便绽放出万丈光华。

　　走入后院中，一下子凉快了许多。穆轻卿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气，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震动。她一直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那个人了，却没有想到他一直近在眼前。怪不得那日会碰巧在哕鸾宫听到箫音，恐怕那个时候慕容潇正在面见太后吧。
　　她唇角牵出一抹苦笑，抬头望去，却见面前忽然传来一阵金光。正是那天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花园，此时朱红色的大门却大敞着，门口也没有守卫，显然是欢迎人进去。
　　璃儿唱打金枝的模样，犹在她的面前浮现。穆轻卿心下一动，抬脚走进。
　　在她面前的花园，构造极为精巧，仿佛综合了所有的能工巧匠，比穆府的花园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这座小小的园子里，虽然不大，却融合了南北方两地不同的景致。有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也有北方的古道西风瘦马。随处可见杨柳依依，又随处可以听到潺潺流水，只是不同的是，在这里，不仅有温润流淌的小溪，也有溅起滔天水花的瀑布。
　　南北景致，各有差别......心中情不自禁地一动，面前的一汪水潭，清澈见底，依稀可以见到各色各样的鱼儿在水中欢快地流动。淡绿色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即使是在暗夜月光之下也丝毫不逊于玲玲月色。
　　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笛声，一切的一切，穆轻卿闭上眼睛。在她的眼前，似乎已经到了穆府花园，紫藤花下，秋千上，一个小小的女孩，闭目静静听着那只应天上有的箫音，深深地沉醉其中。
　　“小姐对本王的园子可还满意？”
　　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穆轻卿惊呼一声，亟亟转过身去。她还未看清楚那人的相貌，脖颈便遭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她昏迷前，只听得男子深深的叹息：“美人儿，本王说过了，只要是我相中的女人，就没有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