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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我谓苍天,诚可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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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得潺潺水声,石洞内陈设极为简单,仅一石桌,三个石凳,还有在这些物什之前积了许深的天然水坑。洞穴上的钟乳石沁出层层水滴,一点点地积聚在水坑中。
在石凳上,坐着他的父亲,还有另一个黑衣人。
黑斗篷遮去了全身,包括面上的神色,也显得越发朦胧起来。那黑衣人隐没在烛火的另一端,就好似完全被黑暗淹没,与这无边黑暗融为一体。即使看不清他的脸,却也可以隐约感觉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慕容潇仅看一眼,就知道这人很不简单。
“父亲。”他恭恭敬敬地见了一个礼,旋即用毫不避讳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坐在他父亲身边的黑衣人,冷声道:“这是谁。”
慕容潇的父亲,江南王慕容殊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呵斥道:“不得无礼,潇儿,还不快来见过贵人。”
贵人?
许久,慕容潇轻勾了下唇角,毫不掩饰眼里的嘲讽之色:“慕容潇见过阴王殿下。多年不见,阴王殿下尚可安好?别来无恙。”
对面的人显然僵了一瞬,空气刹那间凝滞。
仍旧不见面上表情,低低的笑声从黑色的帽檐下传出:“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看了一眼慕容殊,低笑道:“江南王,你这儿子培养的好哇。若是勤加练习,将来必定可以青出于蓝。”
“殿下过奖。小儿无知,还请殿下原谅。”慕容殊面上的没有表情。
沉默了许久,一双粗粝的手缓缓从头顶拿下遮脸黑衣。透过烛火摇曳,慕容潇看清楚了那张脸,竟情不自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除去额头上的一道狰狞刀疤,这应该是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庞。即使在昏暗的烛火之下,依旧可以看清那张面孔上五官的棱角分明之处,宛如老天用刀斧一笔一划雕刻而成,美得是如此的不真实。一身黑衣,黑发仅仅用简单的发带束住,即使双眼仍旧灿若星辰,却很难令人将这样一个人与原来一手执掌天下的阴王姬昱亓联系在一起。
人人都道姬昱亓为其兄弟姬昱广所害,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姬昱亓苦笑一声,“江南王实在太过谦虚。年少有大志者,将来必有所成。只怕世子安于江南已属难得,迟早有一天将逐鹿中原。”
“小儿愚笨,哪能当上九五之尊。”慕容殊淡淡地瞥了身旁的慕容潇一眼,目光相当复杂,“殿下想到来找殊,只怕也是想好要将失去的东西悉数拿回来吧。既然如此,殊定当竭尽全力。”
对方垂下了头,眼里带着森寒的冷意。此时站在这里的姬昱亓,早已不是曾经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一举一动自然有一股成熟内敛的气息,如同一把利剑被削去了锋芒。身着黑衣,本是低调自持,却无端被他传出几分冷峻与森寒。
他拿起身旁的一只玉坛,淡淡抬眼交给慕容殊:“烦劳江南王寻一处好的墓地,帮我将它埋了吧。贱内随我多处游荡,死前一直想要回到故乡。如今得偿所愿,九泉之下有知必当十分欢喜。”
“王妃娘娘过世了?”
“嗯。”那位再不抬头看一眼,转身淡淡地道了一句。见姬昱亓似有去意,慕容殊回头吩咐道:“潇儿,带殿下下去休息吧。殿下多日辗转数地必当疲累,有什么事情容后再议吧。”
慕容潇低头领命,带着姬昱亓转身退出密室。
姬昱亓跟着他离开,借着明媚的阳光,竟然有些微微不适应。他颇为复杂地盯了天空一眼,许久才喃喃道:“好久,没有看到这么蓝的天空了。”
慕容潇一愣,仍旧从善如流地应答道:“殿下怕是不知,江南与长安气候自是不同的。”
“嗯。”双方陷入一片沉默,慕容潇不欲多言,转身离去。
身旁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淡漠的声音,竟带着些许从未有过的迷惘:“你跟她......真的很不像。难道她......不在这儿......”
慕容潇只觉他话中有话,抬头看去,姬昱亓的眼神是如此的复杂。阳光衬得他的面色略微有些狰狞,俊美的面庞上那道刀疤好似一张绝美的画儿不小心沾染上了墨汁,格外的突兀。
他的眼神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迷惘,少了冰冷,少了淡漠,却多了几分恍若隔世的怅惘。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眼前仿佛还是春江水暖的阳春三月,而转眼间却已经到了人间四月。不大不小的穆府花园内,四处盛开着各式各样的繁花,百般红紫斗芳菲,随处可见漫天遍地的粉红,白色。入了花园,宛若置身于花海,几乎被花迷得睁不开眼来。
一个月期限已到,穆轻卿也准备动身前往江南了。
她早就对江南向往已久,在屋后的那处花园内的景象,便是江南地区此时的缩影。繁花似锦,杨柳依依,溪水潺潺,曲院风荷的意境又是哪个女儿家不喜欢的?
早早地收拾好了包袱,仔细地查看了慕容潇递过来的信上的日期,现下唯一的麻烦,就是要征得母亲的同意。
穆轻卿有些犯难。
一个月前蒋妍生硬冷漠的态度仿佛犹在眼前,那刻薄的话语,足以把人的心剐得支离破碎。穆轻卿在蒋妍的房门前徘徊了许久,最终仍是咬牙敲开了紧闭的房门。
门内沉寂了一会,旋即传来少妇慵懒的声音:“进来。”缓缓地推开门,只见门内一方软榻之上卧着一位雍容少妇,即使人过中年,仍旧不掩柔弱娇俏。身披极为华贵的白色狐裘,墨发轻挽一个飞云髻,举手投足之间随即可见优雅贵气。
穆轻卿向前走了几步:“女儿拜见母亲。”
“四女?”蒋妍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微微垂着的头可见眉尖微蹙,“那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穆轻卿犹豫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周围的侍女。
“你们都下去吧。”支退了房内所有的侍女,蒋妍方才真正把视线聚焦在穆轻卿的身上,“四女,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其实,也......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吞吐了半天,方才低声道:“慕容公子邀请女儿前往齐王寿宴。”
“齐王?”榻上的少妇眉间一蹙,冷哼一声:“我好像记得齐王的统辖之地是在江南呢。”
穆轻卿只觉自己面上冷汗都要冒出来了:“是,母亲所言非虚,女儿正是要......前往江南。”
“前往江南?”蒋妍忽然压低了声音,盯了穆轻卿许久,仿佛她的面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冷笑一声道:“四女,你怕是病了吧,要不要叫位大夫给你诊治诊治?越发无法无天了,尽说胡话。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可是这穆府的四小姐,当朝明王穆业的女儿,孤身一人前往江南,到那可不是在你父亲的能力范围之内,届时又由谁呢?”
穆轻卿不知不觉地咬紧了嘴唇,一字一顿道:“女儿只是......想要看看不同的风景。且慕容公子好意邀请,总不能拂了人家的意思。”
“拂了又怎样?一切后果我来承担。”蒋妍说话间已支起身子,穿好衣服翻身下地,“还有些时间,你先去休息吧,此等话无须再提。”
“母亲!”
她冷冷地投视侧方,冷漠的目光像是在看穆轻卿,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其他人:“我是为你好,可千万别不知好歹。谁叫我是你的母亲?你若是街上的乞丐,有娘生没爹教的孩子,你以为我会愿意管你?轻卿,你也是老大不小的孩子了,怎么还如此不懂事?”
穆轻卿忽然愣住了,不知为何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她只能不无颓丧地目送着蒋妍缓缓离开。
阳光洒照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美轮美奂的金黄。
蒋妍径直出了房门,却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原以为又是那不知好歹的丫头,厌烦地转过身去,已经有人缓步走来,在蒋妍耳畔复又叫了一声母亲。
她惊讶回神,抬头看去,屋前的紫藤花架旁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娉婷少女,简单的衣裳,一身素衣,只有领口处那大朵青荷是全身唯一的亮色。风吹起她的发丝,墨发飘扬,真真是美人如玉。
蒋妍只看了一眼,便刹那间顿住,不无惊喜:“今睛?”
少女缓缓转过身来,正是穆今睛。对于蒋妍露出的无比惊喜的面容,她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鄙夷,淡淡道:“母亲请随今睛来,今睛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与母亲说。是关于......四妹的。”
蒋妍的面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方才听到了四妹的话语,想必四妹一定是很想去江南的吧?”笑睨了面色苍白的对方,穆今睛的眼底却了无笑意,“那母亲也不会不成人之美的对不对?”
穆轻卿在房间内呆愣地看着摆在自己面前收拾好的包袱。本以为过了一个月母亲的气也该消了,可是却没有想到仍旧是一切如常。得不到的东西,去不了的地方终究是去不了,得不到吗?难道这么多天的期盼就被母亲生生扼杀了么?
她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走。
许久,房门被推开了。一抹光线照射进来,本以为是母亲,她略有些期盼地抬起头,希望母亲可以回心转意。可当见到进来的人是穆今睛时,穆轻卿复又失了希望,颓丧地垂下头去。
穆今睛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小妹,不由得好笑,明知故问道:“四妹,你如此不开心所为何事?”
“二姐别提了。”穆轻卿的声音恹恹,“本以为一个月后母亲的气一定消了,哪晓得这么多努力还是徒劳......都白费了。江南如此大好风光,只怕这一生都注定与之绝缘了。”
“那也未必。”对上穆轻卿刹那间变得雪亮的目光,穆今睛仍就微笑:“母亲已经答应让我陪你一同前往江南,就算你要参加齐王的寿宴,难道硕大的齐王府还少了我这一个位子不成?一路上两人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穆轻卿猛然站起身,“母亲答应了?”
“那是自然,母亲一向开明。轻卿,到了江南你不必顾忌我,记得,你是到那里去游玩的,免得顾忌我碍手碍脚。另外,我们还是走陆路。若是走水路一时间难以准备好,又路途多舛,等到了江南难免疲累。找两匹好一点儿的马,中途在沿路的客栈休息个一晚,到了江南也不致疲劳。”
穆轻卿听了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二姐就是思虑周全,这下就好了,有你陪我去也不需要担心什么了。”想到了什么,不无但心地问:“那二姐的身子受得了么?”
“我本来就没病,不过借生病的由头避人不见罢了。人情世故,精于算计,应付起来也令人烦躁。”
“那就好,马匹已经备好,二姐,我们什么时候走?”穆轻卿心知蒋妍忽然答应的事情必然与穆今睛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说不定如果不是她,最终也无法令蒋妍妥协,自然要什么都听她的。
穆今睛淡淡地微笑:“现在。”随手指了指包袱,“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走吧。”
一路上所见所闻,均令穆轻卿大为诧异。从帝都长安到罗裕,再从罗裕到洛阳,随后从洛阳经过汴京,最后抵达位于建康的齐王府,如同穿梭了无数个世界,长安到罗裕,便是繁华无比,各色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从罗裕城到东都洛阳的一段,却是哀鸿遍野,随处可见饿死的饥民,摇摇晃晃地走着,最后倒在了官道旁......这样的景象在洛阳稍有好转,但已到了汴京,便是比原先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建康,彻底进入了江南地界,呈现的便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穿着绫罗绸缎的男女们在大街上笑闹着走过,建康的街道不比长安,长安的街是窄而小,而江南建康的街道则是大而宽,两旁的商铺,中间留有很大的空档供顾客走过。饶是如此,这硕大的街道依旧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穆轻卿盯着这满目繁华的景象,不禁咋舌:“这便是传说中的江南么?果然与长安是截然不同的风味。也难怪慕容潇总说长安......”
“人人都说江南好,却从来不知道江南原来繁华的景象比起帝都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穆今睛微笑,“自古金陵帝王气,听起来倒是不假。”
穆轻卿点了点头,打量着四周,惊觉前方人如潮水般密集。马匹在这人流中,竟是无法穿过了:“二姐,不如我们就在这附近找一家客栈先住下吧。这大街上都是人,骑着马在街上游走也不是这么个理儿。反正都已经到了扬州,在这周围转转,也算是不虚此行。”
她身旁的二姐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两旁的商铺数量极为庞大,客栈却少之又少。牵着马被人群挤了许久,两人才总算找到了一家客栈。
客栈的名字很简单,就叫江南酒家。
掌柜精于世故,即使店内熙熙攘攘,忙得焦头烂额。转身看见从门外走来的两个年轻女子气度不凡,谈吐举止极为优雅,俨然是贵人,连忙点头哈腰地将人迎进店来,并吩咐伙计将马匹牵到马厩去。
“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面上挂着谄媚的笑。
穆今睛微笑地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面前:“掌柜的,开一间上等的客房。”
那掌柜盯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神都要发直了。暗道这两人俨然就不是江南人,要不然住一趟客栈怎么会给这么多的钱。不过鄙夷归鄙夷,他收钱的速度却是比谁都快。
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扬声唤道:“李四,带客人去房间!天字六号房!”
“天字六号房?”穆轻卿的眉尖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这才早上,就有这么多人要住店?最近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掌柜心中一惊,忙道:“姑娘您有所不知,近儿快到了齐王的寿宴,整个建康也就忙乎起来了。要说着建康城啊,商铺很多,可这客栈却少之又少。客人大多都是在早上订好房间,否则等到晚上就没有了......今年这寿宴弄得可真是大,据传就连江南王世子慕容公子也都要赏光来参加呢。这建康城啊,可有的是热闹瞧了!”
慕容公子?穆轻卿心下微动,掌柜所说的慕容公子莫不是就是他?
他此时有没有到建康呢?如果到了,为何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无比缠绵且温柔的吻,面色复又烧了起来。在她有困难的时刻伸出的一双有力的手,如同一抹阳光,射进了黑漆漆的心底。
“你打算今晚去找慕容潇?”一进房间,穆今睛放好了包袱便问。
她的话语阻断了正在细细欣赏这房间的穆轻卿。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倒也未必。他说我到了江南一定要去找他......可我偏不是很想找。毕竟......他是江南王的世子。”
穆今睛忽然转过头来盯着她,目光深邃:“轻卿,你不要忘了,你也是明王穆业的女儿。”似乎有意强调她的身份,穆今睛在女儿二字上微微加重了音,一时间眼神竟有些复杂。
“我知道。”穆轻卿思虑了一会儿,旋即粲然一笑,“可我为什么要那么早就去找他?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二姐,你今晚有没有兴趣去齐王府看一看?我听爹说,慕容殊虽然是江南王,但府邸却远不及齐王府的万分之一。齐王寿宴肯定看不全所有,不如我们就今晚夜探......”
穆今睛侧头不答反问道:“轻卿,你知道母亲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么?以你的心性,不可能看不出母亲其实并不愿意你与慕容潇深交。”
“我知道。”穆轻卿微笑。
“你知道?”
“那是当然啊!”颇为狡黠的扬眉,得意地看着对方惊疑的脸色,穆轻卿笑道:“定是二姐知道我想要去江南,这才劝母亲应允的,对不对?”
穆今睛愣住了。
许久,才支支吾吾地低声道:“也不......全是吧。我只是......不想对不起她......”
“对不起谁?你说的是母亲么?”
仅仅是刹那间迷惘,穆今睛便神色恢复如常,极为认真地说道:“自然不是。四妹,你答应我,关于你来江南的这件事,谁都不要提及,无论是谁。爹,娘,大姐......记住,任何人都不要。现在知道那些事,对你来说......太早了。”
“嗯。”穆轻卿简直听得云里雾里,但光听穆今睛的话语,就知道绝不是玩笑,随即庄重地点了点头。
对方露齿一笑,极为灿烂:“好妹妹。”
穆轻卿与穆今睛安顿下来后,便在大街上四处逛了逛。约摸傍晚时分,才来到了齐王府。建康的大街极为热闹,随处可见一些在长安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的小玩意儿,令人流连忘返。
将请帖递给守门的侍卫,那侍卫原本凶神恶煞也一改皮相,连忙迎两人到了一处环境清幽的房间。齐王府极尽奢华,一路走来,尽皆是奢华到了极致的用度与摆设。与长安城的穆府相比,就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果然客栈掌柜说的不假,齐王府果真财大气粗。
打量打量房间,像是一处专门为女子准备的地方。在粉墙上可见一树娇弱的桃花,渲染了位于桃花不远的梳妆台的存在。
用完下人送来的晚膳之后,也差不多天黑了。纵使日落,仍旧可以听到四周房间传来的笑闹声,有女子,也有男子。恐怕都是前来参加齐王府寿宴的宾客们。
穆轻卿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空中却飘来阵阵极富有京剧唱腔的片段,顿时让她生出些许的亲切。
仔细听来,正是这些日子在长安极为流行的昆曲《打金枝》。
穆轻卿心下一动,这齐王府居然也有这么般东西,看来倒也没白来一趟。
循着声音,她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