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拾径》雨霖伶

16、第十五章 春风尔来，却为阿谁

　　穆轻卿早早地起来，晨光熹微，笼罩住了浸没在晨霭中的穆府。她尽量不惊动府中的任何人，为免麻烦，也确实担心也许以大姐的性格不会让自己去。
　　她这个大姐，对她虽然疼爱，却也恪守陈规。她一向对于穆轻卿与慕容潇的关系不甚赞成，自然穆轻卿也无法肯定是否她会允许自己去送别慕容潇。身为穆家的四小姐，与江南王世子走的太过近，也会引起他人的乱嚼舌根。
　　裳儿为她穿好衣服，挽好发髻，便送她出门。
　　穆轻卿出了穆府，此时尚是卯时，穆府门前空空荡荡。她私下扫了一圈，暗自庆幸侍卫还未进行交接。裳儿将马牵了过来，穆轻卿刚要上马，身后一个清浅的声音缓缓响起。
　　“四妹。”
　　她不禁微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穆府，唯一会叫她四妹的只有......
　　穆今睛穿着绿色春衫，笑盈盈地站在穆府门前。她显然已经起来多时，披散的墨发为风吹得有几分散乱。阳光斜斜地照在她如玉般姣好的面上，更显楚楚动人。见到她望着她，穆今睛微微一笑：“四妹，早起天凉，记得披件衣服。”
　　无视穆轻卿惊愕的眼神，她示意婢女拿来一件风衣，径直走过来披在她的身上。穆今睛的手很凉，许是站在寒风中多时的缘故。
　　穆轻卿终于讷讷开口：“二姐......我......不用......”
　　穆今睛清浅一笑，握住她的手：“四妹，你要去干什么，便去吧。大姐还未醒来，早去早回，莫要让她醒来担心了。”
　　“二姐，你......知道了？”她看着她的眼，仿佛要透过穆今睛的眼，看清楚她的心。
　　穆今睛仍旧握住她的手：“四妹，我知道对于你来说，我也许是一个很陌生的人。的确，对于整个穆府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与大姐不同，我绝对不会限制你做你自己喜欢，或是想要去做的事情。记住，你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穆轻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穆今睛却已敛去了眼中的神色微笑道：“去吧。”
　　穆轻卿再次点头，转身上马，轻喝一声，马儿便绝尘而去。穆今睛看着她的背影，好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似是要通过穆轻卿的背影看另外一个人。
　　裳儿讷讷出言：“二小姐，外面风大，还请先回房吧。”
　　她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穆轻卿离开的方向，转身离去。

　　穆轻卿来到渡口时，时间正好。岸边，停着一艘小船，看起来并不奢华，似乎仅仅是普通渔家打渔用的渔船。尽管如此，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两位年轻男子却足够令这样的一艘渔船变得闪闪发光。
　　穆轻卿微微侧目，那从船上下来的可不正是慕容潇与高逸枫？
　　慕容潇着黑衣，本是低调的潜藏，却被他无端地穿出了几分冷漠深沉的气质。
　　高逸枫穿白衣，原本是飘飘欲仙的人间谪仙，在白色之中却无端带了几分冰峭。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好似明月，刹那间便点亮了渡口，惹得四周匆匆而过的旅人频频侧目。
　　慕容潇转头望着她，面色仍旧是往日的玩世不恭：“我们见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却每一次都迟到。说真的，你什么时候能早到一些？”
　　高逸枫抿唇微笑。
　　穆轻卿抬头，仍旧是往日的不屑：“我为何要那么早起来？你们两什么时候走不好，非要选择现在走？若是再晚一个时辰，我一定比你早到。”
　　“哪有主未至客先至的道理？”慕容潇瞥见了穆轻卿眉眼的不屑，话锋一转道：“不过——也没有主到客不到，让主人恭候的道理嘛。”
　　穆轻卿眼睛一翻，竟做了一个罕见的白眼：“一通歪理。慕容公子平日里不在家里读圣贤书，竟读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书了，难怪总是说不过你。”
　　高逸枫含笑开口：“潇平日里在家，四处皆是书，进入他的房间，便恍若置身书巢。”他瞥了穆轻卿一眼，继续道：“那次我无意间进入，却发现那些书封面上写的是《孟子》《诗经》等圣贤之书，而在那里面的内容，却是......”
　　“枫！”慕容潇不无气恼地打断了他的话。
　　穆轻卿直笑个不停，慕容潇瞪了她一眼，才勉强收敛了自己的笑意，却还是忍不住偷笑。慕容潇上前走了几步，望着远方缓缓升起的一轮红日，似是陷入了极尽怅然：“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见穆轻卿迷惘的神色，他哀叹一声：“昆明湖湖心岛。”
　　“哦。”穆轻卿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记得啊，怎么了？”
　　慕容潇看着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却又相当复杂：“穆轻卿，我们说过，两年之后，无论身处何方，任什么职，命运如何，一定要到那里再一次相见。”他垂眸低叹，“我最讨厌食言的人。”
　　“我也是。”穆轻卿淡笑着低低调侃，却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小船微微惊愕，“你们打算这样回江南去？”
　　高逸枫淡笑：“那是自然。江南离长安本就较远，走水路势必比走陆路方便许多，这次离家，本就是打着为太后娘娘祝寿的旗号来的，也不需要声势浩大的回江南。低调一些自然最好。”
　　察觉到了穆轻卿些许黯然的神色，慕容潇出言安慰道：“人既已死，节哀顺变吧。枫，天色不早，我们早些离开，也可早些到江南才是。”
　　高逸枫点了点头，看着穆轻卿一字一顿道：“四小姐，此番一别，不知他日何时再能相见，多多保重。”
　　“保重。”穆轻卿清浅点头，掩却眸中珠光：“也不必如此伤感，有缘自会相见。只是......”略一沉吟，“太后寿宴之上的刺客之事，还多谢慕容公子帮忙。”
　　慕容潇此时倒显得不自在起来：“不必谢我，你......自己保重。”说罢，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高逸枫，“枫，我们走吧。”
　　高逸枫点头，再次向穆轻卿做了深深的一揖，随着慕容潇离去。
　　两人的衣袂消失在船舱之中，撑船的渔夫手上略一用劲，小船便缓缓向前滑去。
　　穆轻卿盯着小船，看着它越走越远。
　　她愣神之际，耳边却忽然传来呼呼风声。穆轻卿顿感不妙，身子往后一闪，一支箭竟几乎贴着她的面颊险险擦过，惹得她一阵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

　　渡口边的芦苇荡内，传来一阵骚动，如同秋风扫落叶，令人越发地不安起来。仿佛仅在刹那之间，无数支箭齐发，似乎霎时间就可以把她射成一个筛子。
　　穆轻卿哪里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急忙跑到身后的芦苇荡内用作暂时掩护。
　　箭势越来越凌厉，芦苇荡一时之间也无法护得她半点。一个疏忽之下，一支箭出其不意的飞过，穆轻卿侧身避过要害，仍旧被它射中了左肩，忍不住低呼一声，刹那间血便顺着伤口流了下来，如同在白雪上盛开的点点红梅。
　　找到了突破口，箭势变得越发凌厉。原本藏身于草丛之中的弓箭手也纷纷跳了出来，朝着她藏身的芦苇荡中射箭，好似密密编织的罗网，再无丝毫的缝隙。穆轻卿在刹那之间，感受到的是浓浓的绝望。
　　她闭上了双眼。
　　无数张面孔在她的面前闪过，大姐，二姐，三姐，还有对自己永远慈爱与放纵的父亲，还有慕容潇，高逸枫......那些面孔，无不尽皆闪烁着失望的神色，在她的脑海中闪现而过。
　　他们失望的眸子，刺痛了她的心。
　　穆轻卿咬了咬牙，恢复了些许的意志。她不能死，穆府还有人在等着她，她不能死......
　　她匍匐着，以最快的速度向江边爬去。江水湍急，爬到江边，她却没有了跳下去的勇气。肩膀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如果跳入江水，只怕半边肩膀都不能动了；再加上她本就不会游水，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不是被射死，而是被活活淹死。
　　正在犹豫着，箭雨已经汇集到了她所处之处。一个绳子忽然触到了穆轻卿的肩膀上的伤口，疼的她龇牙咧嘴。正要抬起头来，耳边却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叫声：“穆轻卿，抓住！往下跳！”
　　来不及辨认，来不及犹豫，穆轻卿咬了咬牙，便抓住了绳子，跳入了湍急的江水之中。
　　跳下去太过突然，江水流动，穆轻卿转瞬便呛了几口水。她虽然抓着绳子，也可以感觉到绳子的另一端正在有人拉动，似乎很是焦急，拉动的力气也格外的大。但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下沉再下沉，穆轻卿努力地挣扎着，想要让自己的头伸出水面呼吸几口空气，可越挣扎，她下沉的速度也就越快。
　　三月初春的江水很冷，冷的彻骨。穆轻卿只着春衣，身上湿了个里里外外，在江水中近乎冻僵。肩膀上的伤口发作，整个手臂都陷入了僵硬的状态。她苦笑一声，刚张开嘴水就立刻涌到了嘴中，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果然与自己所料的结果差不多，跳入江水无非是被活活淹死，与其如此倒还不如让自己死得舒服一些。
　　身体继续下沉，腰上却忽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都托了起来。穆轻卿睁不开眼，却觉得身边那人的气息竟是如此的熟悉。下沉不再，只有肩膀上屡屡作痛的伤口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梦。
　　穆轻卿被托举出了水面，她勉强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回头望去，从水底冒出来一张俊美的脸，纵使全身被水浸湿，他的气息仍旧丝毫不乱，依旧是如此的俊美无双，夺人眼球。
　　她只看了一眼，便惊得目瞪口呆。
　　“你......”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头就立刻又被对方按入了水中。身边的男子急速的向前游动，她略微张开眼，在水中，只依稀见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向着小船游去。
　　不止是慕容潇在向小船游去，小船也在缓缓向他们靠近。
　　纵使慕容潇游得极快，穆轻卿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她忽然觉得好累，鼻间渐渐放松，大口大口的水便涌入了她的嘴中，惹得她一阵咳嗽。她的身子渐渐下沉，无法再保持着屏气。肩上的伤狠狠地抽痛着，意识渐渐涣散，只任由着慕容潇抱着她向前游去。
　　慕容潇感受到了怀中玉般的人儿变得渐渐僵硬，她分明还有力气，却仿佛不愿意动了似的，不由得微恼。运气到空中令她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她长睫微颤，似想要吐出什么话语，却被他掩住了唇，动作极尽温柔。
　　“别说话，活下去。”
　　“忘了我们的约定了么？不许食言。”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旋即，空气被瞬间抽走，再度陷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两人在水下，一人向前飞快的游去，却仍旧托着另外一人的腰间，乍看之下竟像是一对极为亲密的情侣在相拥。

　　穆轻卿倒是从来不知道慕容潇的水性竟然如此之好，在她需要呼吸下一口气之前，身子就已经被人从水中提起，拖到了岸上。
　　穆轻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直呼吸的自己都站不稳了方才停止。她全身被水浸湿，头发也湿漉漉的贴在面上，遮住了眼睛。一阵风吹过，她不禁全身发抖，忍不住咳嗽起来。
　　“术，去拿一件披风来为四小姐披上。璃儿欢儿，扶四小姐到船舱里去。”耳边是极为熟悉的声音，穆轻卿却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任由自己被两人软绵绵的扶起，进入了船舱，入眼即为一片黑暗。
　　璃儿倒是极为懂事，拿来布巾为她擦干净面上的水，又将头发挽成一个最为普通却干净利落的发髻垂在脑后。穆轻卿勉强睁开了双眼，船舱中却忽然亮起了火光，透过火光，她看见了对面一个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正优雅地挤着衣服上的水。
　　他眯着眼看了她一瞬，轻轻叹了口气：“方才为何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穆轻卿闭上眼不再说话，身旁名唤欢儿的侍女动作极为轻柔的拔出她肩膀上的箭，惹得她忍不住一阵颤抖，为江水所止住的鲜血喷涌而出。另一边，璃儿动作极快的拿起纱布，为穆轻卿一圈圈缠好。每缠一圈，都惹来她的一阵倒抽凉气之声，却仍旧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慕容潇看着她，一瞬不瞬。
　　两人忙完后，璃儿转过身去忍不住道：“公子，您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全部湿透了，还是赶紧换一件吧，否则这样会感染风寒的。”
　　“不必了，你们先下去吧。”慕容潇无表情的话语淡淡响起，空气变得更为明亮，他已点燃了另一盏膏烛放在穆轻卿的身边，无视两人惊讶的神色，“这样会暖和些。”
　　穆轻卿倚在船舱的壁上，面色雪白如纸，唇没有了丝毫的血色。肌肤好似婴儿，吹弹可破，又好似方才分娩完的少妇，全身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反射着淡淡珠光，没有丝毫表情。
　　看见他，她的唇无声地动了动，似是想要开口说话。慕容潇轻轻叹了口气，知道她现在已经全无力气，全凭意志苦撑，手指轻轻拂过睡穴，她便陷入了一片甜美的黑暗。
　　“睡吧。一觉醒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穆轻卿醒来时，天色已经近晚。她四下一瞥，发现自己还是在摇摇晃晃的船舱内。下意识的起身，只觉全身好似被抽空了一般全无力气，再抬起手一看，身上已经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耳边传来些许响动，入眼仍旧是璃儿的笑脸：“穆姑娘，您刚醒来，全身还会有些不舒服。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吧。”
　　“多谢。”穆轻卿咕哝了一声接过璃儿递过的茶水，喝下一口，全身的不适感稍减。肩膀上的箭伤已经结痂，许是涂了极好的药膏，没有了丝毫痛楚。她的脑子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不过已经大抵恢复了元气，可以站起身来走动了。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无视身后璃儿的叫唤，径直走出船舱。
　　在她的面前，站着两道身影，极为熟悉。一道白，一道黑，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幕中不断地交替变换着，令人眼花缭乱。
　　高逸枫回过头来，看到穆轻卿不免惊讶。再对上璃儿无奈的眼神，不禁了然，若无其事的微笑道：“醒了？身子还好吧？”
　　“嗯。”穆轻卿应了一声，终是忍不住心里的疑惑：“敢问公子，如今已经到了哪里？现在这里下船离长安有多远？”
　　“已快到罗裕地界。”另一个淡漠的声音加入进来，抬头一看，竟是慕容潇。夕阳衬得他的黑衣更为奢华，还有玉冠束发，于洒脱不羁中更带了几分不可忽视的威严与贵气，“怎么，现在还想要回长安？不如等到明日再走，天色近晚，若是行夜路怕是不安全。”
　　穆轻卿心下稍凉，已经到了罗裕......那离长安若要走陆路起码要一天半的时间，看来今天势必是到不了长安的了。若是被母亲知道自己又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免不了又是一通数落。
　　高逸枫见她不答，叹气道：“何况就算你现在回去，也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回长安。你若是担心穆夫人，将实情禀明就好，我相信也没有一个母亲会连这些小事都不包容的吧。”
　　穆轻卿一愣，蒋妍的话语再度浮上心头，令她忍不住一阵颤抖，讷讷出言：“母亲她......对我很严苛，所以......”
　　“无论如何，现在离开也无济于事。”慕容潇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坚决，“轻卿，你可知追杀你的人是谁？”
　　穆轻卿摇头。
　　慕容潇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更显目光森寒：“孙密近来倒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竟然放纵家仆至此，果真是圣眷正浓。”
　　“你是说......追杀我的人是孙家的人？”
　　“不错。这次行动的指挥者，就是孙家二小姐孙玉玲。”慕容潇的话语里带着冷笑，“孙玉玲素来骄纵跋扈，却不知道你怎么会惹到她。”
　　穆轻卿身体一颤，孙玉玲，莫不是那次......她情不自禁的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许久一言不发的高逸枫，恰逢对方的目光转过来，迎面撞了个满怀，她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对不起。”高逸枫忽然道歉，目光温柔却带着几分不可忽视的歉然，“如果不是我，你也不至于会差点儿丢了性命。”
　　穆轻卿微愕，旋即微笑：“不碍事。毕竟我还没死......我从来不跟朋友计较。”
　　那一刹那，高逸枫看她的目光相当复杂。
　　“朋友......”他目光竟似有些迷离，许久才微笑如初：“如此......自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