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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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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先生,却也不只是先生。先生自然是教人读书习字的,兼有讲解诗文曲赋。这般夫子样的先生,小城有十几个,但能得人尊称一声先生的,唯有城北宋渔书一人。
宋先生曾是当年状元,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甚至曾得陛下御口称赞,当即授了尚书令。
只是先生生性清廉,耿直性子油盐不进。本也是一心为国为民的,但因不屑打点上下,攀附权贵而获了小人谗诬,一年之内屡遭贬谪,最后好好尚书令生生降成了七品县令。
先生一怒,便索性辞官赋闲,以教习句读为生。
因了这一经历,先生很是得人敬重。兼之他文采风流,便更教人叹服。
幼童们心里也是有善恶的,他们惯听人讲话本里英雄故事,骨子里也藏着一种英雄气概,最不耐习文断字,一心想着横刀跃马,征战沙场。
因而镇上最德高望重的夫子也对这帮顽劣幼童无可奈何,只有先生镇得住他们。
先生早年为官,见过大场面,又是与那些贪官污吏做了抗争才被一路贬到此地的,无形中好像戏文里勇斗恶霸的英雄,英雄来教自己习字,自己当然要学了。
因而,唯有在先生的课上,这些素日顽劣的幼童们个个默契地保持乖巧。
于是先生成功解决了小镇一大难题,所过之处尽是一片景仰目光。
不愧是先生嘛!
扒在墙头奋力偷听的君婉如是想。
君家世代书香,是有名的诗礼簪缨之家,又兼之世代入宦,只从这一任家主君沂开始退居庙堂之外。
虽说君家远离京城偏居一隅,在这小镇里,也是地位超然。
君沂,正是君婉之父。
君沂发妻早丧,自此再未续弦。他对发妻有深情,对她遗下来的一双儿女也是百般宠爱,尤其对小女君婉,更是千恩万宠。幸得君婉在如此娇宠下也不过天真活泼了些,倒也引人喜爱。
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纵是书香世家的君家,也是如此。
因而君沂也只找了人教她习了些字,读过些文章,让她不算个睁眼瞎便罢。
毕竟女子,本就该一心女红,安心等待日后相夫教子。
可君婉偏偏不同。
她母亲本是有名才女,最擅诗词,兼之美貌风情,才教君沂见之钟情的。
许是遗传了她娘亲的出众才情,君婉生来酷爱诗词,而且于此一道也颇为精通。
君沂一向疼宠女儿,几乎千依百顺,唯独在此与爱女唱了反调。
一来,是悼念亡妻,不忍再听旧人语;二来,也是想君婉安心侍弄琴工,专心待嫁。
才气出众的女子多半多愁善感,总是愁绪郁结,最终黯然香销玉陨。
发妻如此,君沂自然不愿爱女也如此。
可惜,一贯孝顺的君婉也只有在此事上固执得可怕。
“人间有味是清欢……”
院里先生正讲到一句古诗,朗润声音如松风流水轻拂落花,脉脉一片温柔,偏又极清,冰天雪地里一泓莲花,三春风光里一树琼梨。君婉听得如痴如醉,几度忘了扒墙而险些摔下去。
她最喜欢听先生讲话,并不严厉却屡屡教人心悦诚服。
先生极喜诗词,即便讲经史方略也会不时吟几句,看着那青色长衫的身影负手而立,不时以落花般温柔声音念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明。”……
她都觉得,那松风涧露般声音,似乎把整片风华揉进她尚幼的心田,仿佛那一片片光华天地就此铺展眼前。
先生,一定是有魔力的吧。
“春风……”正听着起劲,女子的叫声便骤然响起:“小姐!”
“哎呀!”着了那一惊扰,方才那句诗在耳畔一转就溜走了,“人间有味是清欢,春风……春风……什么?”
看情况是想不起来了,君婉气鼓鼓地嘟嘴,怪向打扰她的元凶,抑郁地抱怨:“都是你啦,云蕊,吵得我错过了!”
显然一路急急奔来,绿衣双鬟的少女面色绯红,发丝凌乱,一路穿林打叶弄得她灰头土脸,却是来不及关心自已的狼狈情况,只对着攀在墙头的君婉急得跳脚:“小姐,快下来,老爷要来查你琴了!”
“啊!”君婉一惊,这才开始着急,又不死心地问,“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不该是例行考试,爹来干什么啊?”
云蕊已是急得面红耳赤,恨不得直接上去拖她下来,语气也不觉带了哀求:“大小姐,快下来啊!老爷此去扬州公务,你可是七八日没弹过琴了……老爷可是知道你的,一回来就定会先看你,要是发现你又跑来这里,定然要生气的……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君婉也是又急又怕,只得赶紧从墙上跳下来,谁知忙中出错,耳边一声“哧啦”,君婉脸都白了。云蕊急急上去看,小半幅衣裙已被不知哪儿来的石块划烂了,显然是无力回天了。
云蕊看着这幅惨相一时也失了语,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出声:“不然,小姐,咱们把衣服换了……就说,是奴婢不小心划烂了?”
君婉惆怅地叹气,她穿的是藕荷色半臂襦裙,云蕊穿的却是水绿对襟襦裙,别说根本骗不过人,就是现在换也来不及了。
君婉悲痛地看一眼云蕊,叹一口气,还是直接往锦苑跑,现如今显然是父上大人比较重要……
真希望爹爹来得慢点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
锦苑里婢女们悄然立了一排,父上大人正悠闲在一排惊弓之鸟般的婢女间踱步,一袭黑衣醒目得可恨。
君婉硬着头皮僵硬走上前,云蕊早在她身后两眼一闭一副等死模样,但出于求生的本能,二人还是努力撑了下去。
君婉提了裙子一步步走得万分小心翼翼,君婉一点一点猫着腰向房内挪。
可惜,偷偷落跑的计划还是因了君沂一语宣告失败。
“偷听回来了?”君沂问得漫不惊心。
“啊……不对,女儿在花园走了走才回来……”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毫不犹豫回答,君婉回过神才反应自己说了什么赶紧补救。
“哦……”君沂调子拖得极长,君婉的心也随之抑扬顿挫地狂跳,在爹爹以万分细致的神色打量她破损的裙角时更是一瞬跌下了谷底,而旁边的云蕊已是惊恐得面色惨白。
真不济啊。难为君婉还能苦中作乐地想,随后也反应过来,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出乎意料,君沂明明看见了君婉破损的衣裙,却是面不改色,也未责备于她,反而当看不见一样揭过了话題:“今日可练琴了?”
明知不可能,但仍忍不住侥幸地窃喜,君沂一问,她立刻点头如捣蒜,声音也多了几分轻快:“练了练了,女儿练了《阳春白雪》和《春江花月夜》,几个时辰呢,方才才停了。”
“哦?”又是似笑非笑地挑了长音,君婉顺着君沂目光看去,立时脸僵了。
琴台置在院中琼花树下,白玉琴台上一架桐木古琴也绝非凡品。只是,那琴弦之上,都积了厚厚一层落花……
谁会信她弹过琴了?分明几天沒动了……
父亲神色似笑非笑,云蕊一脸恨不得直接昏过去的表情,左右环顾将头越埋越低的众人,君婉忍不住无语凝噎……
你们帮忙作戏好歹像一点啊!就不能先扫扫琴台吗
心下腹徘,脸上哪敢表现出来,君婉咬着唇低头,准备谛听父上大人的训诫。很明显,父亲脸都黑了。
爹爹一向娇宠自己,却唯独于此,半分也不让步,甚至会恶劣地凶自己。
她不明白。
娘亲也喜欢这些啊,为什么她不可以学啊?
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君沂不由心中暗叹一声。
这一双儿女,哪个教人省心?
长子君言生平最爱舞刀弄枪,最恨习文断字,君沂本是为他才设了学堂请先生教习,可十次里他不来九次,偶尔来一皮也是被父亲提刀押来的,听不过三句便酣然入梦。
先生管了多次,最后连君沂都放弃了才打消劝服君言的念头。
幼女君婉,玉雪可爱又秀慧知礼,却偏偏喜欢文韬,为君言讲的纵横谋略,诗文曲赋,君婉反而精通,女子该学的女红,琴棋书画却十分羞涩。
哪个,都让人头疼。
看着玲珑的小女儿,她一脸委屈,眸子里水光盈盈,却也自知有错,乖乖的垂着一言不发,十指不停绞缠着衣带。
君沂本恨她不好好练习琴工跑出去听先生讲课,竟还敢说谎骗他,可真下狠手罚她,也到底不忍心,最后只得粗粗数落她几句,罚她禁足七日,想想,末了,又加上一句,今日晚上,不必备君婉的了。
君婉原本一脸喜色,闻言,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