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迟栖烟小号

1、沉愿

　　“姑娘猜猜，妾身今年多大年纪了？”
　　青空停了手上动作，投去一个询问眼神。
　　发问的妇人轻轻笑了起来，明明已经鸡皮鹤发，这几声笑声却还娇媚婉转，银铃清脆，恍惚还是韶龄佳人。这奇异对比瞬间令她颇显吊诡。
　　隐约觉出什么，青空不动声色溜一眼妇人满头白发，银色发丝顺滑如瀑，乖巧地游移在妇人手上梳间。
　　那银丝中间，竟然是……
　　妇人倒是先笑了，缓缓拭去笑出的泪来：“姑娘发觉了吧……这几十年来我都是如此……如今……如今，他走了……我终于不必在如此刻意……”
　　妇人一头如雪长发令她看上去至少年过古稀，可那白丝根部，分明还是乌黑。
　　这白发，竟是她自己所染。
　　妇人仍在笑，可怎么勉强也藏不住眸中泪光。深吸一口气，她才再度开口：“所有人都说我们不相配……不配，不配……呵，什么不配？我想站在他身边，我想我们相配，所以……我这般努力……只要我也老了，我们就相配了吧。”
　　“相配？为何定要苍老才能相配？”青空不敢置信地问。生而为仙，所见均是神仙妖魔，动辄几万岁有余，时间流逝在他们身上分外淡漠，十几万载于他们不过弹指一瞬。青空虽行走人间多年，也无法理解这种心情。
　　这种爱，当真奇怪。
　　妇人垂头一下一下梳发，生怕惊了什么，声音也是梦呓般的小心翼翼：“姑娘可曾听过那首诗？”
　　不待青空回答，她又顾自接了下去：“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所有人都说，他配不上你，你们不合适。他大了你足足二十多岁，你不能爱他……可我不明白，单纯地喜欢一个人有错吗？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又有错吗？”
　　妇人语调分明平静，容色也未见什么情绪波动，只是话音凄楚，那平淡询问声声凄厉，青空想安慰却清楚自己无从下手。
　　是缘，是孽，又何尝，不是幸？
　　她只是人间看客，红尘陌路人，自知，无力回应这世间种种。
　　妇人顿了片刻，又接着说：“他的确大我二十多岁，但那又如何？不过他比我早生半世，早来人间片刻等我而已。当初奈何桥上我错过了他，一错片刻，一过半生，我不想再错过了。纵然君生我未生，也只求日日与君好。”
　　青空眉目沉然，终究沉默了下去。
　　“我陪他半世，理应知足。只是我仍贪心，忍不住想下一次，再来一次好不好？我再也不要错过了……”缓缓拭去泪，妇人笑容只余凄怆，又愁又苦，断了一声心殇。
　　“你说，我是否太贪心？”
　　青空低低一叹，神色奇异地恍惚起来，如陷身梦境缠绕的水色于眸中飘飘渺渺散开来，一字一句都咬得狠狠：“贪心？若说你贪心，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是……不顾一切，万劫不复……也想要他回来呢……”
　　他，夜朝。
　　那一袭血衣，漫天桃花。
　　那个人。
　　独独对她笑意温柔，浸透血色的温柔……
　　如何，如何能忘记？
　　纵是不顾一切，纵是万劫不复，又怎么能放弃？
　　她终于笑了起来。
　　是的，绝不放弃。
　　“何谓贪心？上天赐人七情六欲，便该叫人体味。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青空顾自微笑，字里行间却咬得极沉，分明温柔，又分明怨抑，看似柔丝万缕幽幽萦绕，落地却重如千钧：
　　“天生超凡脱俗的仙人不屑情爱，生来自在的小妖又不懂情爱，唯有你们这般，识得相思深浅，体悟痴心缱绻，情深至斯，才知一生情衷。爱人与被爱，原本该是幸运。一生得以不顾一切地追寻一次，更是无上幸运，为此努力，如何是贪心？”
　　她一番话轻轻易燃起妇人胸中火焰，那妇人紧紧攥着青空的衣袖，力道大到几乎攥破青莲衣角，墨玉瞳仁业火灼灼，如溺水之人万般绝望之下窥见了浮木：“姑……姑娘，当真可以？我还可以，再去找他？我还能再见他？相配的，不会再错过的？，不算是贪心奢望吗？”
　　泪水冰凉，落于青空手腕肌肤却是灼灼燃起业火，滚烫地蜿蜒绵延。
　　原来，凡人的眼泪，也是如此滚烫。
　　像要烧灼人心。
　　“你当真愿意不顾一切来追寻一次？”
　　妇人咬牙，眸中浮起锋利月色：“是！”
　　“那么，你可愿交换？”
　　十八珠曳起清冷珠光，幽冷苍蓝映青空容色沉然，冷淡惊心。
　　“用你最珍贵的代价，交换一个愿望。”
　　“以生死为祭，交换倾心一爱。”
　　“你，愿意吗？”
　　……
　　“当真，任何愿望吗？”
　　闭上眼睛前，妇人犹疑地再度发问。
　　“当然。”
　　青空十指间燃起青莲之焰，水色莲花般焰光微微摇曳，纤细流萤般光弧优雅地伸展开绝美花瓣，闻言微偏了头，清冷眸光直直看住她。
　　被她清冷眸光所摄，妇人半晌才找回声音来：“当真连这样的愿望也可以？我……想要再见他……可以不用伪装，也能站在他身边吗？”
　　她已经褪去了伪装，时间仿佛对她分外优待，不曾在她容色上留下分毫风霜痕迹。她依旧唇若朱花，眸如春水，娇艳一如韶龄佳人。
　　世上女子皆惧怕人老色衰，拼了命也要挽回青春容颜，唯有她，倒行逆施，特意去学习易容将自己装扮成垂暮老人，只为能够与心上人相配。
　　女子想要青春容貌无非为了挽住心爱之人，而她，背道而驰，为的却是同一番心心念念。
　　青空容色柔和下来，伸手安慰般抚上妇人白发，低低道：“当然可以……只是，你也要付出你的代价。我要你的灵魂。”
　　“我愿意！”妇人斩钉截铁的回答倒是令青空一惊，她未想到，这看似柔弱如水的女子也会如此决绝，倒是心下对她多了几分敬意。
　　“只是……我想多要些时间。等我……和他告别。”妇人咬了唇，容色染上沉沉哀戚，声音渐染凄厉，“我想，和他在一起。”
　　终于说出内心希冀，妇人依旧神色忧悒，却雨后初晴般浮起期待之色来。不顾一切的绝望，万劫不复的哀凉，却挣扎着再绝望的深渊里顽强地开出一朵花。
　　“好。”
　　得到满意的允诺，妇人终于勾起笑意，安然进入了沉眠。
　　青空轻抚十八珠，神色悠远。
　　终于，又近一步了，离你。
　　夜朝。
　　青莲之焰自指尖浮出，转瞬结成大朵水色莲花，纤婉花瓣无声伸展，直至花叶缠绵，织成足够一人平躺的青色花台。
　　妇人的身子自行升起，而后缓缓驻在了花台之上，青空凝眉收束莲台，长菱形花瓣倏忽闭合，将妇人身子裹入了菡萏之中。
　　方才还绽得灿烈的莲花转瞬由婷婷风姿恢复了玉苞满涨，方才的妇人也随了莲花合拢消失无痕。青空伸手召回恢复手掌大小的玲珑花朵，呢喃般轻笑出声。
　　“让我看清楚，你的执念。”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个系列文，总男主绝对是夜朝，女主是我青空，不要记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