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Ech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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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岚虽然生在上海，却十分讨厌江南的黄梅天气。每年六七月份都是最难熬的日子，就算是不做激烈运动只是慢慢走路都会热出一身汗，一不小心还会中暑。比这更惨的是，炎炎烈日之下还要为客户奔波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修手表，简直是初级文员都不会做的事情。
“这块表修一下要多少钱？”夏岚靠在柜台上，从包里掏出一个天鹅绒盒子，然后打开递过去。
柜台的小哥瞄了一眼，“江诗丹顿啊，手工费起码要一千块起。零件是进口的，费用另算。”
“那么贵！” 虽然是公司报销，但这种价格肯定会被自己的supervisor诟病。
对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夏岚也不啰嗦，收起盒子放回包里就走。
南京东路的修表店那么贵，不如找家弄堂里的小店，也许一样能修。夏岚坐回车里，用手机搜了搜大众点评，最终找到城隍庙一家小店。这家店铺比起之前的亨得利简直不知道low了几个档次，门头房上挂着白色灯箱，上面是红色大字，写着‘修钟表配钥匙□□130XXXXXXX’。就是这么家小店，虽然点评只有零星几个，但评分却是出奇的高。点评上面说师傅手艺很不错，价格合理，不管是儿童表还是大钟表，都能修好，甚至还有人用了童叟无欺这个词。
夏岚在路边停车，又在冷气里静了一会才关掉引擎走下来。她一直是坐办公室的白领，偶尔跟老板跑跑基金公司什么的。谁知最近公司太忙，连PR的工作都要接手。
这家店铺十平米见方的样子，柜台就是个高高的木桌子，挡住了大半个房间。一个穿着碎花短袖tee的女孩走过来招呼道，“修表还是配钥匙？”
夏岚把表盒从 GST包中拿出，递了过去。
前台的女孩子看了看，朝着后面的屏风方向喊道，“江诗丹顿的老款手表，能修吗？”
“拿过来我看看。” 屏风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带口音的普通话，略显低沉压抑，跟这个店铺的形象很符合。
夏岚用纸巾擦了一下汗水，房间里连空调都没有，只有两个在吱呀呀转着的落地风扇。
女孩子走到屏风后，貌似又跟里面的师傅说了几句话。夏岚站在柜台前往里探头，心想这里的老板真是小气，黄梅天都不肯安装个冷气机。
“小姐，”女孩子从屏风后走回来，手里没有拿着那块表，“最近有修过吗？还是只是常规保养？”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表，是帮朋友修的。”她不过是当个跑腿出力的，帮助公司讨好客户，简直是底层中的底层。
“那你能问问你朋友吗？”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Cartier腕表，现在这个时间应该还在跟客人开会。
“现在不方便，你问问师傅到底能不能修。”闷热的天气让她态度也烦躁起来。
“能修，不过要拆开看看先。”
夏岚立刻反驳，“万一你们把零件偷换了怎么办，我又不是行家。”
这时候屏风后面的男声再次传来，“方便的话你可以过来看着我拆。”
夏岚也不是吃素的，二话不说掀开前台的挡板绕了过去。虽然是上班时间但她已经将knit脱了放在车里，现在只穿了件天蓝色的真丝无袖背心外加白色A字裙和一双Lavin的高跟鞋。其实也不难猜测，这种打扮的女职员即便只是白领，也是从陆家嘴或者淮海路南京路走出来的高级白领。
铺头里面还是有些暗，直到绕过屏风光线才突然好了起来，甚至还有了一扇不小的窗户。屏风后的修表师傅并不像是夏岚想象的年纪那般大，看上去三十多岁而已，穿了件蓝色衬衫，挽起了袖子。
见到夏岚真的过来，修表师傅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专注的看着手里的表。
“我先打开看看，是不是上次常规保养没有装好。”
他的长相即便在时刻能见到城市精英的夏岚眼中也是相当上乘的，五官非常精致而且有些立体，尤其是嘴唇，弯弯的一片，像是猫咪一样。
修表师傅把头凑在表背上看了一眼，淡淡道，“这块表价值不菲吧。”
夏岚回过神来，“十几年前买的时候就三十多万。”
师傅点点头，做了个让夏岚眼睛都差点掉下来的动作。他伸手拨动了下什么，夏岚这才发现原来这人身下是一部轮椅，而他并没有腿。
这一眼让夏岚再也感受不到屋内的闷热，身上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大概是从来没有正眼如此进距离的看到过残疾人。
对方却似乎根本没在意，拨了下轮椅转到身后的柜子旁边，拿出一套工具解释道，“之前的客人都是附近的商家邻居，用的工具我要换换。”
“噢……好……”
夏岚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看到对方戴上了一次性的橡胶手套，然后拿了镊子戳了几下，再用撬盖刀打开后盖。
“你还要等吗？”面前的男人眼睛都没有离开过这块手表。
“当然要。” 她抿了抿唇，又看了下表掩饰尴尬。
手表很快被拆成一个个零碎的小件，对方一直都没抬头，只是认真的忙于眼前的工作。夏岚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退到一旁接起，是supervisor打来的。
“已经在修了……应该没问题……好的我会让开□□的……文件在Rita手里……那先这样……” 她断断续续说了几分钟，然后折回工作台前。
“这表到底怎么了？今天能修好么？”
师傅抬头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机芯齿轮有点错位而已，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修好直接拿，或者明天过来拿。”
这块表是温州一个公司老板的，他在自己公司做了比大业务帮助其上市，这次来上海行程太赶，只好把修表这事交给自己，夏岚自是不敢怠慢。
“我等。”
师傅点点头，“旁边有椅子，你可以坐下休息下，应该要一会时间的。”
夏岚退到旁边的塑料椅子上刚坐下，对方又把风扇的头拨到她的方向，“你们平时坐惯办公室的白领肯定怕热，你吹吧。”
风扇确实缓解了一下闷热的空气，但是却不能让屋子降温，就连吹来的风也是暖风了。夏岚从包里掏出纸巾不断擦汗，估计自己脸上的妆也快花掉。
“小诺，倒杯水来。”
本来在前台的女孩闻声过来，探了探头问道，“怎么了曦文哥？”
男人这才抬起头来，“给这位小姐倒杯水吧。”
夏岚只觉得有些头晕反胃，大概是中午吃的煲仔饭太过油腻。接过水杯她点头道谢，女孩转身又去了前面，而眼前专注手下工作的人根本没有抬头。
“这种天气……你们不装个冷气机么……”夏岚听到自己断断续续的问话，叫做曦文的男人这才抬头看她，眯起眼睛笑了笑。
“我们两个都不怕热，平时店里客人不会久留。”
大概是在讽刺她不信任他们吧，夏岚不介意，在金融机构做白领的有几个信任别人，何况还是陌生人。
她低头抿了口水，还没咽下去却全都吐了出来，然后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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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曦文说他永远不会忘了夏岚，那个气势汹汹进来找他修表，在一旁冷漠看着，却不幸中暑的女人。
在他们认识一年后夏岚还会经常因为这件事被他取笑。但没有人比夏岚更明白，没有冷气机是因为生活拮据。她没办法形容第一次去到苏曦文家里时的惊讶，那是在城隍庙附近一个破旧的弄堂里，砖盖的平房，周围都是穿着背心走来走去的大爷大妈，门外还有无数晾衣杆。
“你住这里？”夏岚见砖地卡住了苏曦文的轮椅，俯身帮他抬了一下。
“这里蛮好，离店里很近。” 他抬头微笑，见到熟识的邻居会打招呼。
“小苏带朋友回来玩啊～”邻居大妈露出晦涩的笑容，上下打量着夏岚。
“这是张阿姨，这是我朋友夏岚，她拿点东西就走。”
“不错不错，年轻人嘛就要多走动走动的。”
张阿姨的脸上满是讪笑，让夏岚十分不爽。
弄堂里的院子都是很多户人家挨的很近，任何家长里短都能被别人听了去。苏曦文熟练的转动轮椅回了房间，拿出仔细放好的一个纸袋放在腿上，然后递给夏岚。
“你的表修好了，其实比上次你朋友的那块还要简单，调了一下就没事了。”
夏岚接过纸袋也没打开，在狭小的空间里找了张凳子坐下来，“你自己好歹也是家修表店的老板，怎么日子过的这么寒酸？”这种老房子除了大爷大妈习惯住，也就是外地来务工的小年轻为了省钱才会住。
“也没什么，上海房价太贵，这里只有一层，来去店里也方便……”
“听小诺说你做熟人生意经常免费的，效仿雷锋啊？”
夏岚翻了个白眼，这房间坐一会不动都全身是汗。
苏曦文从冷水桶里倒了杯水递过去，“本来做的就是邻里邻居的生意，像你这种拿着几十万的表来找我的客人一年也没有几个。”
“有一个不就认识我了？！” 夏岚撑着下巴看他，他的眉眼生得很是招人喜欢，只是可惜身体残疾，埋没在这种地方。
苏曦文浅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双手伏在盖着一层薄毛巾的双腿上。
他的腿似乎在膝盖处就没有了，夏岚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纤细修长的手指和突兀消失的小腿形成鲜明对比。果然人无完人，关门开窗的理论永远适用。
“等一下一起吃饭吧，我请客。”她晃了晃手中的纸袋，“要感谢你免费修表。”
“不过是调了一下而已，不用客气。小鑫等一下放学回家，我还要给他煮饭。”
苏曦文不是一个人生活，他还有个侄子在上小学四年级。别人的家事夏岚不好过问，他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毫无顾忌谈论这种事情的程度。她只知道苏曦文带着侄子一起过，李诺是外地来上海打工的小姑娘，没事帮他站站前台，很多时候店里只有他自己。
“那刚好啊，我还没见过你侄子呢。”夏岚不依不饶。
“不麻烦你了，下次有机会吧。”苏曦文带着和煦的微笑，但说出的话却是坚定的拒绝。
“OK，下次再约。”对方不解风情，夏岚也不会纠缠。与她打交道的大多是商人金融男，做事虽然利落爽快，但是也喜欢绕着圈说话。
离开这里时出门夏岚又看到了张阿姨，她在厨房烧饭，背对着夏岚。
“竟然有姑娘家来找他，而且长得很漂亮，看穿的也不是便宜货。”
男人压低声音道，“之前那个梳马尾的女孩子不也常来么。”
张阿姨‘切’了一声，“你猪脑子啊，那能一样嘛！这姑娘可是开着好车过来的，根本没的比。”
再往后的话夏岚没听下去，也没必要再听，脚趾头也能想到他们在猜度什么。其实夏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与苏曦文做朋友，因为他皮相好看？还是因为好奇他的生活？但他没有腿，生活在嘈杂的棚户区，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既帮不了她升官发财，也不能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搭把手。
可是一年前在苏曦文铺头里中暑醒来时自己躺在店里的简易钢丝床上，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男人担忧的眼神。那双眼睛幽深不见底，又像是一汪枯井，虽然明亮却让人觉得惋惜。那时苏曦文弯起好看的嘴角，双手扶在轮椅扶手上，倾斜着身子询问她情况。就在那一刻夏岚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感觉，这个男人的轮廓竟然跟梦里的人重叠在一起。这种重叠虚幻的太不真实，令夏岚自己都无法接受。
再后来她鬼使神差的找各种理由请他修表，从平时会带的高级时装表到爸妈买来保值升值的收藏表。换电池，调表针，常规保养，能想到的理由夏岚全都用上。一年过去，苏曦文对她依旧绅士有礼，却保持距离。她很想知道为何教养这样好的男人却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方，也更想了解他的世界。
只是苏曦文的拒绝她听得很明白，拒绝一顿饭跟拒绝与一个人交往是一样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Ech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