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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博弈 ...

  •   自从从礼查饭店回来陈公馆后,沅迩思的内心没有一刻松弛。冼成礼的话不断在耳边回放,父亲多半已经被控制起来。思及此处,她不禁悲从中来。没想到几年前父亲是众人眼中的学术界元老,而自己是沪上不少大家闺秀羡慕的对象。谁料想到几年之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终究逃不过时代的钳制。

      陈初遂腿上放着一杯热好的牛奶,望着通往二楼的阶梯,他将牛奶杯交给桂姨,“你给沅小姐送去,在英格兰呆久了,大概她更习惯牛奶吧。”

      桂姨点点头,叹了口气,“沅小姐也是命苦,想来以前不是豪门大户也是书香门第。如今父亲落难,她的处境也难。”

      陈初遂不置一词,拨动轮椅转身准备回自己房间,却在开门前又小声嘱咐了一句,“好好开导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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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沅迩思的双眼肿的像桃子,谁曾想过数日前在日本与父亲的聚首也许就是最后一面。她从枕头下拿出父亲在浅草寺帮她求得的御守,眼睛里又开始泛酸。

      这时听到有人敲房门,沅迩思擦了下眼睛,将御守放好,轻声答道,“请进。”

      桂姨开门进来,将热牛奶放在床边,“沅小姐,先生吩咐我拿给你的。”

      沅迩思点点头,感激的一笑,“谢谢。”

      双手握住杯子,牛奶还冒着热气,雾气腾腾。她想着与父亲在一起时睡前也总会喝父亲冲泡的蜂蜜水,第二日就会一觉睡到自然醒。

      桂姨走后,沅迩思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在凌晨十分入睡,却又做了噩梦。梦里的父亲满身是血,身后是霞飞路的公馆,燃着熊熊烈火,还有冼成礼邪媚的笑容。

      她惊得一身冷汗,呆坐在床边,这才发现外面下起大雨,不时又闪电劈下来。打雷声沅迩思一向不怕,可如今国家的局势,亲人的沦陷,让她一颗心无论如何安静不下来。

      不多加思考,沅迩思披了一件鸭黄色线衣,双脚拖着拖鞋下楼去了。平日里采光极好的陈公馆此时也是一片黑暗,加上窗外的阴雨,多少有些恐怖吓人。她快速走到陈初遂门前,看到门缝里还透出黄色的微光,心里安定下来。

      ‘噹噹噹~’扣了三下房门,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然后是一声‘请进。’

      沅迩思转动门把手,探头进去,“陈初遂……” 她糯糯的吐出对方的名字,站在门口看他。

      他不似平日那般坐在轮椅之中,而是半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两个软垫,手中捧了一本竖版印刷的书。

      见到来人,陈初遂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了?这么晚还没睡。”

      沅迩思踢踏着脱鞋,犹豫半天转身关了房门,“你也没睡。”

      他颔首,“这种天气我很难睡得着,索性看看书。”

      上海这梅雨季节着实折磨人,何况还是这种身子不好的病人。

      “我一直在想那日冼成礼的话……我好想直接问他,可我不敢,我怕答案不是我想要的……” 沅迩思摇着头看他,温暖的灯光映衬下越发显得对方亲切。

      陈初遂合上手中的书卷,拍拍自己身边的床榻,示意她坐下。

      “历事练心,修一心不乱。你父亲的选择无愧于心,否则当初也不会让你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跑回沪上。”

      沅迩思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可这变化也太快了,数日前我们还相见,父亲还是容光焕发的样子。可那日冼成礼的话意思我懂,多半我父亲已经被控制起来。日本人做事十分极端,我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一别就是永远。

      陈初遂叹气,放佛也想起远在香港的妹妹和儿子,“国家太弱,个人太强,总是要吃亏的。”

      沅迩思此刻也悲从中来,顾不得什么女孩子的颜面教养,眼泪哗哗流下来,“我想念父亲了……陈初遂,你说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陈初遂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一定能,不要想太多。”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坐着哭到趴在他床边哭,哭累了直接睡了过去,无力做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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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晨报递到陈初遂手中,他眉头紧皱,问身边的管家,“迩思还在睡觉?”

      管家俯身点头,“桂姨在照应着了。”

      陈初遂深深叹气,将报纸反扣在桌面上,“千万不要让她看到今天的晨报……”想了想,又加了句,“这两日的所有报纸都不要让她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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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九月,空气依旧燥热,每日都是日军最新的新闻,人心惶惶。冼成礼来找过她两次,都被沅迩思以身体不适推掉了。这日陈初遂一早去了商会,沅迩思闲来无事便去书房翻翻他的书籍。两个月的相处让她更加了解这个男人,他博学,善良,做人十分有原则。不经意间,沅迩思已经想去了解他更多。

      随手拿来的报纸是七月底的,那几日的报刊因为心绪不宁她基本都没有碰过。信手一翻,沅迩思却愣住,黑色的头条大字清晰的印在眼前,由不得她怀疑。

      陈初遂回到公馆时已是夕阳余晖之时,上海如今成了一座孤岛,只有租界内的工厂尚能恢复生产,其他地方的交通商业几近瘫痪。管家利落的推进轮椅再帮他把帽子挂好,陈初遂抬头便看到沅迩思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好似没看到他一样。

      “今天做了什么?晚上厨房说有从阳澄湖运来的大闸蟹,要有口福了。”

      沅迩思抬头看他一眼,冷淡的回答道,“不必了,帮我准备一碗功德林的素面就好了。”

      管家看情况不妙,便招呼几个家丁先去后院打理,自己也从客厅退了出去。

      陈初遂被噎的不轻,却还是带着微笑,“今天谁惹到你了?我帮你出气。”

      “陈先生太客气了,迩思如今是个孤女,连个家也没有,哪里奢望有人撑腰。”

      轮椅上的男人一愣,原来她知道了。

      “迩思……”

      “你为什么瞒着我?”

      陈初遂低着头不发一言,沅迩思见状更是生气难过,“为什么还要全部人一起骗我?我父亲走了,我却连头七都没有帮他守!”说着说着声音开始沙哑,泪水又止不住的流下来。

      “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不让我知道真相?呵,现在也没所谓了,我唯一的亲人也死了,我再也没有家人了!”沅迩思用力喊出来,红着眼睛瞪着陈初遂。母亲早逝,她与父亲的感情外人不能理解。

      陈初遂终是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半晌后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沅迩思气急,起身走出客厅,打开大门冲了出去。待陈初遂想追出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

      日落后的上海显得凄凉,就像是卸了妆的女明星,看着寡淡十分。沅迩思独自走在街头,脑海里点点滴滴都是与父亲的过往。

      他怎么可以这么过分,怎么可以擅自欺瞒她,让她就这样背上了不孝的名声。

      想着想着,眼前闪现出那日上海火车站的夜晚,她跌在地下,抬头看到的第一眼,也是昏迷前的最后一眼,都是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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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夺路而逃后的沅迩思并没走远,半路还碰到了巡捕房的人,顺路把她拎了回陈公馆。管家一脸焦急的站在门口等着,看到她后才快速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

      “沅小姐你可回来了,再找不到你先生就要发脾气了。”

      沅迩思撇他一眼,“他急什么?”

      “现在这是乱世啊,除了租界以外哪里能平安?先生刚才追着你出去,在门口摔了一下……”

      “什么?他没事吧?” 沅迩思打断管家的话。

      “李医生来看过了,让他修养几天,绝对不可以再劳累。”

      看沅迩思露出关心的神情,管家破釜沉舟道,“沅小姐恕我多嘴,先生并非有意瞒你。只是当时你心情十分差,先生怕你看到新闻接受不了,不忍你难过,才让我们都不要说。先生向来很会为别人着想,哪怕被误会了也不多解释。沅小姐留洋那么多年是明事理的人,我想肯定明白先生的苦心。”

      这番话说的让沅迩思不禁脸红,明里暗里都有责备她的意思。

      “您的意思我明白,我晓得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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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初遂躺在床上,腰部传来阵痛,而再往下却毫无知觉。这样已经七八年了,却在这种时候蠢到以为出门不用走斜坡而从三节台阶上直接栽下去,想想也是可笑。

      听到敲门声他毫不意外,大概是沅迩思回来了。这个女子聪慧有余,却十分感性,怎么说也是被捧在手里二十年的千金,脆弱也是正常的。可眼下的局势怎能容得她脆弱?!

      “我……我回来了。”沅迩思开门进来,头低着不敢看他。

      “回来就好,外面乱得很,很容易受伤。”

      “是我太任性了~”

      陈初遂顿了顿,“我的确不应该剥夺你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这件事情是我考虑欠妥。”

      “不不,”沅迩思急忙道,“我知道,你也是担心我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陈初遂低着头不说话,双手交叉静静搭在被子上。房间昏暗的黄色灯光照着二人的身影,沅迩思看着眼前男人的侧面不禁陷入沉思,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么,还是只有自己是特别的。

      “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你怪我也是应该的,对不起。”

      这个男人明明自己已经一身病痛,陈家祖业也并不安全,可他却还心系自己,沅迩思此刻觉得陈初遂就像是她的家人一样。

      “好,你的道歉我接受。但是有一个条件。” 她漾起笑容,灯光中毫不羞涩的看着对方。

      “什么?”

      “条件就是以后都不能所有心事全都自己藏起来,这样人会很累,也会老的快。”

      陈初遂忍不住笑起来,“我已经够老了,不怕这些。”

      “所以才不能再继续老下去呀。”

      沅迩思眨眨眼,双手突然捉住交叉平放在被子上的双手。这双手冰凉入骨,却带给她安定的感觉。

      陈初遂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却没有将手抽出来,只是淡淡的看着她。

      “所以以后你怎么想的,就要怎么告诉我,我不想再误会你。”

      他报以一笑,手掌轻轻拍了拍沅迩思白皙的双手,“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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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承诺在以后的日子里并未能成真,陈初遂为所有人都考虑过,除了自己。37年11月中旬,上海彻底沦陷后,他似是早已看到这个国家的命运,于是帮沅迩思安排了最好的归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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