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番外】夏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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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也说过，我初次见到阿雪并不是在白头山上。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刚出生没多久，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像只小猫咪似的被魔君——那个我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抱在怀里，脸啊，眼睛啊，浑身上下都是小小圆圆的。
魔君出离地喜爱这个孩子，自她出生起就日日带在身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所有的东西都挑最好的来给她，就像天下所有盲目溺爱女儿的父亲一样。
尽管他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他对这个孩子本身也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他只是……爱屋及乌罢了，毕竟这个孩子实在太像她的母亲。
他得不到她，就用这个孩子来自欺欺人。
他常常命人将宫中所有的奇珍异宝都陈列在她面前，任她挑选喜欢的“玩具”，宫里的人闲来无事也都喜欢去凑热闹，围观取乐。
有一次我恰巧在场。小孩子那个时候已经会四处乱爬了，就在地上铺了天鹅绒的毯子，把宝物摆在上面任她自己挑选。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缘分这种东西。谁也不会想到，满地闪闪发光、价值连城的宝物，这个小娃娃偏偏没有看中任何一个，偏偏不辞辛劳、晃晃悠悠地爬到那个偏僻的角落，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角。
我低下头看着这个像面团一样一路滚到我脚下的小人儿。她仰着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好奇地盯着我看，发现我亦在看她，便笑嘻嘻地张开莲藕似的一双小胳膊，像只雏鸟一般撒娇问我要抱抱。
我那时只有人类小孩七八岁那么大，却也因着自幼受到排挤冷落的经历，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敏感。我直觉这个孩子绝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事，于是便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想要装作没看见。
谁知那小人儿感受到我无声的拒绝，眼中竟立时蓄起泪来，被遗弃的小动物一般泫然欲泣、可怜兮兮地瞅着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同时双臂仍旧保持着张开的动作，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又无赖的样子。
我一半因为怜惜，一半因为怕惹麻烦，只得在心中无声长叹，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怀中的质感令人微微惊讶，小女娃看着生龙活虎，抱起来却像雪一样轻，棉花一样软，猫儿一样小巧。
原来这就是小孩子啊。
我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子，动作笨拙又粗鲁，她却也不闹，自己在我怀里蹬了蹬腿，调整成更加舒服的姿势，八爪鱼一样紧紧巴住我，似乎还嫌不够，又伸手抓住我一缕头发。眼里的泪花早不知哪里去了，笑得见牙不见眼，活像一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让人突然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魔君放肆的大笑在众人刻意压低的一片议论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几步来到我面前，无声的压迫感使我浑身不自觉地绷紧。怀里的小姑娘却一点也不怕他，还仰着头“啊啊”招呼了几声，手里握着我的头发，显得多少有些炫耀的意味。
魔君面上笑意更深：“小澜儿还真是好眼光。”说着伸手暧昧地抚上我的脸。我寒毛倒竖，想要逃开却偏偏像被什么钉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他似自豪又似轻蔑地挑起我的下巴。“的确，若论品相，即便是整个魔界的奇珍异宝，又有哪个比得上吾儿呢？……既然我们小澜儿看中了，那么就赏赐给你好了。”
轻飘飘的语气，仿佛我也不过是这满地闪闪发光的死物之一，唯一的区别，仅仅是我更好看一些，“有幸”被她选中了罢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所有的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或嘲笑、或可怜的不同含义的注目犹如芒刺在背，扎得人抬不起头来。这种无言的折辱比拳打脚踢更使人不堪忍受。我紧咬着牙关，咬得五脏六腑都在微微发颤，咬得口腔里满都是铁锈味。
但是我却不得不忍受着，为了我的娘亲，也为了我自己。
我自幼便不受重视。尽管我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而我则是他唯一的子嗣，他也没有对我们母子表现出过一丝一毫的在意。毕竟我娘当初是凭借背后整个火狐族的势力，软磨硬泡才嫁给了他，更何况现在火狐族早已没落不堪了。至于他的心里，一直以来都只有那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只有“她”而已。
从小，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先生教我念书写字。别说那些姬妾们，甚至连下人都可以对我随意呼来喝去、冷嘲热讽，偶尔还会因为他们的“无心之失”而挨饿受冻，因为他们知道即便如此，我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的魔君也是不会管我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背后如何他就算知道也会无视——这几乎是一种默许了。
只有娘亲和“她”疼爱我，可“她”自顾尚且不暇，我娘呢，痴心不改，却又性子过烈，每每为此触怒了他，总会被罚伤得很惨，于是渐渐地我即便受了委屈也不再向我娘说。
直到如今，我又被他当作玩物毫无尊严地赐给了一个小娃娃。
“你这个做兄长的可要好好照顾她呀。”他的眼底隐隐闪动着一丝疯狂而偏执的兴奋，仿佛发现了新鲜刺激的游戏一般，“兄长”两个字刻意加重，语调温柔又残忍。
我其实明白他这种心态——像那冤死的水鬼，只因着心中那点可笑的执念，非得将别人也拖下水淹死，自己心里才能平衡，才能超生，否则就生生世世永不轮回。
我拖着这浑身奶气的小屁孩逃出那些轻蔑的议论与嘲笑声，藏进自己常去的一处人迹罕至的假山洞里，将她甩脱在地上，冷冷地盯着她。
假山中间地面上铺满了细沙，是以摔在上面也并不疼，小娃娃没有哭，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琉璃般的大眼睛迷茫又不失依恋地望着我。
这并不是她的错，我知道。但可能也正是她的这种无辜和置身事外让我感到一种难言的烦躁。
真是不公平呢……明明都是不被期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孽种，凭什么她就可以被偏袒、被宠爱，什么都不必承受，可以拥有这样无忧无虑的、白纸一样干净的眼神，干净得……简直让人想要毁掉。
这样想着，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扼住了女孩儿纤细的脖颈。
触手之处一片温热柔滑，甚至能够透过皮肤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这样娇柔的小东西，仿佛一朵稚嫩的花苞，稍一用力，便能够掐出淡青色的汁液来。
我等着看这朵小花露出恐惧的表情甚至大哭，谁知她竟只是怕痒地微微瑟缩了一下，咯咯地笑了起来，还像小动物一样微微低下头在我的手上讨好地蹭了蹭。
她纯然信赖的目光仿佛一场清凉而充沛的大雨猛然间将我身体里沸腾着、叫嚣着的那种蹂躏、凌虐的欲望浇熄。
我究竟在干什么？她只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啊。
我愣愣地松开手，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随即自嘲而又颓唐地哑然失笑。
其实我对这个小孩子是没有恨的，我只是恨自己的命运，恨魔界这些欺侮我、折辱我的人，包括那个将我创造出来却又根本不把我当人看的所谓“父亲”。
但是，无论如何，我的身体里还是流淌着和他们一样暴虐又罪恶的血液，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恨呢？
小娃娃还不知道刚刚差点经历了怎样的危险，仍一门心思地往我身上扑，像嫩绿的藤蔓一样柔弱又亲昵地攀附上来，摸摸我的衣带，扯扯我的头发，玩得欢快。
这个小孩子，这样专注地注视着我，这样热切地需要着我，仿佛跟我在一处是全世界最值得开心的事情一般。
我盯着她瞧了半晌，她于是也仰起头来看我，眼睛黑漆漆湿漉漉的，像小兽一般，一眨不眨，我在那里面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我这样的……
僵持许久，我终于无奈地叹息，伸手戳了戳她的小包子脸：“……你赢了。”
虽然小女娃不像其他孩子喜欢哭闹，已经算是很好养了，但毕竟我当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根本不会照顾人，而魔君自那日以后就完全甩手不再管这个孩子，所以，不出两日，我便不得不抱着已经狼狈不堪的她去求助娘亲。
娘亲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忙前忙后地将她收拾干净，熬了香喷喷的米糊填饱她的小肚子，然后搂在怀里轻手轻脚地哄着睡觉。
娘亲安静地端详着她的睡颜，笑得眉眼弯弯。
“要是……能给你生一个这样的小妹妹就好了。”她脱口而出，温柔的语调里满是期许。
然而恐怕娘亲自己也知道，这个愿望是不会实现的。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过那个她深爱着的恶魔了。
“不要。我不喜欢妹妹。”我冷冷道。我指着熟睡的小女娃：“尤其是她这样的。”
娘亲挑了挑眉：“你不喜欢她吗？”
“当然。”我斩钉截铁。
娘亲却只是了然地看着我笑：“是吗？你如果真的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拖到现在才把她带来给我？你是想自己一个人照顾她吧？”
我一激动，差点咬到舌头：“怎，怎么可能。我最讨厌她了。”
“为什么？”
“我……”
“你嫉妒她，对不对？”
我像是被一针戳中了哑穴一般，低下头不再说话。
娘亲沉默半晌，把熟睡的小姑娘安放在床榻上，仔细地掖了掖被角，才叹了口气，道：“……阿凉，不要嫉妒她。”
娘亲垂下眼帘，轻轻抚摸她的小脸。“我知道你被当作礼物赐给她，心里一定很不平衡。但是你只看到她备受你父亲宠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疼爱这个小姑娘，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将她全然丢给你一个半大孩子来照看呢？他这段时间确实沉浸在扮演父亲的游戏中无法自拔，可一旦他有一天玩腻了呢？这个小姑娘又剩下什么？”
“她的母亲不在了，她的亲生父亲……还不知道肯不肯认她，即便是肯，只怕她在那边生存得也会步履维艰。她无依无靠，又是女孩子，这一辈子恐怕真要如飘萍乱絮一般，能有几个人真心待她？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嫉妒她，更别讨厌她，以后，如果有机会，你要好好照顾她，别让人欺负她。哪怕只是看在她母亲曾经待你不薄的份上，好吗？”
那天娘亲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而当时因此对她陡然而生的那种心疼和怜惜的感觉，时隔这么多年，我都仍然清晰地记得。
我对小姑娘的态度缓和了起来，渐渐地便也发现，她其实是个很讨喜的小东西。至少每天带着她，听她“啊啊”乱叫，让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孤单寂寞。
我越来越离不开她。
她因为身份特殊，刚生下来就被她的母亲封印住了那天生的强大灵力。因而成长得也很慢，无论喂她什么都一直是很小一只，并且学不会走路和说话。
那一天，我带她到花园里晒太阳，花开得很好很茂盛，姹紫嫣红一片甜香，小姑娘高兴得在我怀里手舞足蹈左顾右盼，“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
她突然移了视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背后的半空中，叫得更大声，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指着要我看。
我回头看去，竟是一只手掌那样大极罕见的金翅蝴蝶，在花丛上空翩跹流连，金色的翅膀被阳光折射得五彩斑斓，光华夺目。
我心念一动，点了点怀里小人儿的鼻子：“想要那个吗？”
“呀呀呀！”
“我把它抓来给你玩，好不好？”
“呀呀呀！”
我轻轻将她放在一棵小树下，随手折了一枝半开的大红海棠递给她。小姑娘乖巧得很，放她自己在地上，只要有东西玩的话就绝不会四处乱爬。
我笑着拍拍她的头，转身去捉那只金翅蝴蝶。那对闪闪发光的翅膀上下轻盈地扇动，忽远忽近、时快时慢地逗引着我，却偏偏怎么都捉不住。
它渐渐地飞入茂盛的花丛中去了，金色的翅膀在重重花枝中若隐若现，我于是也拨开那半人高的花丛，渐渐地随它走入了繁花深处。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仅仅是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便能在海的对岸掀起一场巨大的暴风。
金翅蝴蝶终于飞得累了，慢慢地停落在花丛间。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准机会，纵身一扑。
花丛瞬时被压倒了一大片，枝残花落。
金翅蝴蝶终于被我捉住，唯一的遗憾是，它那金色的美丽身体已经凌乱地委顿在泥土里，再也无法翩翩起舞了。
我拈着一只金翅蝴蝶的尸体回去找我的小姑娘，我要告诉她这只是个失误，以后我会捉更多更美丽的蝴蝶来送给她。
可是上天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或者说，她的亲生父亲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等到我回去的时候，我放下她的地方，只剩下一枝半开的大红海棠沉默地躺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第54章 【番外】夏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