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烈》晚流光

13、混混

　　四年后，桐阳城
　　晨曦中的早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其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夜晚的八大胡同，集市上，南方的水产丝绸，北方的铁器马匹，西岭高原的皮毛药材，海外的象牙犀角，本地久负盛名的胭脂水粉香料……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南来北往的客商起了个大早，揣着厚厚的银票，乘着朴实的乌篷船，在桨橹分水声里上岸。
　　沿河两岸，大大小小的商贩个个喜笑颜开，向往来的南北客商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家货品，兜里鼓鼓囊囊显示今天的收获。
　　整条狭长的河岸热闹起来。
　　“来啦！”不知是谁喊了声。
　　乌泱泱的集市瞬间安静下来，沉默的呼吸声里压抑着隐忍和愤慨，更多的是叹息和无奈，沉默，只有沉默。
　　“来啦！”不知谁应了声。
　　不只是沉默，有人收起摊子，有人卷起包袱，有人藏起哭闹的孩子，抗议，无声地抗议。
　　“来啦——”
　　紧张如同水纹晕开，通过不安和些许害怕传播开来，所有人变了脸，花朵般的笑容凝结成霜花，死不降价的忽然半卖半送，买一赠一的成倍涨价，要丝线给棉纱，买胭脂搭螃蟹，连吃个包子都送烤鸭。
　　乱了，乱了，全乱了。
　　随着那些扰乱了市场秩序的一声声“来啦！”，井然有序的市场大变样，人人惶惶，抬脚望向一个地方。
　　那里，一群人浩浩荡荡，穿朝云拂翠柳而来，为首一名少年白衣如雪，乌发如瀑，貌赛潘安颜比宋玉，望之令人失神。
　　他轻摇折扇，面含微笑，一步三摇，经过沿路摊贩，目光所及，所有的摊贩抖了抖。
　　“张家小娘子，一天不见哥哥想死你了，都说了别卖豆花了，跟着哥哥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这强？”
　　“李家妹子，你家的包子有没有你的屁股圆？来让哥哥摸摸！”
　　“王家大婶，不是我说你，长得一副夜叉样怎么能当街卖肉？你应该跟八大胡同那些姑娘们多学学，拿块香帕招招客人嘛！不会，最起码别老板着脸嘛！来给爷儿笑一个！”
　　张家娘子啐了声，低眉敛目，以掩饰脸上的红晕。她那患了痨病的丈夫将一碟豆腐倒进滚烫的油锅里，咬牙道：“炸!炸死你!”
　　李家姑娘跺脚，被唉声叹气的父亲拉进屋里。
　　王家大婶抡起壮实的胳膊，挥舞雪亮屠刀，王家大婶的男人举起明晃晃的屠刀，唰地割了一块前腿肉，啪扔到地上，“给狗吃也不给你吃！”
　　新来的客商好奇地左瞅右瞅，却被白衣少年身后一名流里流气的痞子呸了一口，扬起手做了个打人的手势，骂道：“看什么看！交保护费！”
　　啪！
　　痞子头上重重挨了一扇子，白衣少年教训道：“小蔡，对我们的衣食父母态度好一点儿，我们虽然是混混，但也要做有格调的混混，不要动不动就爆粗口!”
　　“是！”嚣张跋扈的痞子低眉哈腰，甚是服从，笑嘻嘻道。
　　随即，白衣少年身后的痞子们解开腰上颜色质地花纹相同的黑色袋子，冒着哼哼的鼻音伸到商户们面前。
　　按照以往经验，商户们虽然心里咬牙切齿，但面上仍敢怒不敢言，割肉似地慢吞吞拿出每日份例，放入袋子里，也就完事。顶多在背后骂几句。
　　然而，今天，袋子打开了，却没有人动。
　　秉持有格调的理想，混混们安静地等待，但眼光却是不客气地凶狠和威胁，有的不耐烦地抖了抖袋子。
　　“交保护费！”
　　依旧没人动。
　　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商贩们如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个个泥塑木雕一般纹风不动，只拿眼冷冷地剜人。
　　“交保护费！”
　　混混们不甘心被他们无声的抗议压低势头，厉声高喊，声音不再似往素那般油滑世故，铿然火爆，刀子似的割过。
　　沈惟净眉角微扬，轻摇纸扇优雅地走到张屠夫肉铺里，令人怀疑她走入不是肉铺，而是装潢富丽精致的酒楼茶馆。
　　她抬脚踢开正在专心啃前腿肉的大花狗，经过屠夫娘子时在她臀上掐了一把，在屠夫娘子娇嗔声里，拿过袋子，递到张屠户面前。
　　“张屠户，你几时胆子变大了？敢跟咱们作对，把你漂亮老婆拉去卖给春香阁你说能卖几个钱？”
　　混混第二招，威逼恫吓。
　　这些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随便吓一吓就乖乖就范，实在不行就找几个刺头杀鸡儆猴——退居二线的小梁哥总结混混经令沈惟净受用无穷。
　　张屠户面上肌肉隐隐抽动，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只晃着膀子奋力割肉，嗤啦啦快刀划过皮肉的声音如划过某人脖颈。
　　沈惟净以扇骨抬起张屠户下巴，轻笑两声，“跟我斗？你们还嫩点儿！”
　　从铺子出来，找了个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位置，沈惟净下巴微扬，呵呵笑两声，厉声道：“非暴力不合作是吧？行，保护费不用交了，明儿让府衙的捕快大哥们来收，他们的水火棍比小爷我的扇子硬呢！阿蔡，我们走！”
　　她佯装恼怒地扔掉手里的黑布袋，布袋本就敞着口，被她一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袋口朝下，哐啷啷掉出一把铜钱，不多不少整整一百二十枚，正是商户的份例钱。而那钱经过阳光的照射泛着星星点点油花，正是张屠户家铜钱的特点。
　　这？
　　张屠户给了？
　　奶奶的，不是坑人吗？要给也不知会一声，平白让他们做小人。李老爹面前的袋子满了，铁匠刘交了，水粉王给了，茶叶张妥协了，不多时，二十多个钱袋便装满了。
　　而商户们纷纷对张屠户投以不屑的、怨毒的、憎恶的目光，嘴里小声谩骂着或叹一口气，重新摆好摊子，继续做生意。
　　“这样才对嘛！你们乖一点儿，不要让我操心——唉，操心老得快！”沈惟净满意地对着手下点点头，小声吩咐阿蔡：“明天张屠户交两份！”
　　阿蔡回说知道。
　　“走了，明儿见，不要太想我！”沈惟净挥一挥衣袖，带走满大街的白菜萝卜臭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