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GazettE]瓊樓》冷爭妍

2、餞別

　　「狂肆綻放的夜晚裡奏著不眠的旋律，難以安枕，落英四散，浮載於黑暗中的花朵豔紅似血，充其量也是餞別。」
　　01
　　在皇宮的第四年，將軍告訴他：「你必須讓太子順利登基，成為天皇。」
　　於是他了解，他不是不畏死，但他還是必須為太子擋下所有暗殺者，同時博取對方的信任。
　　他想自己是成功的，他知道自己有多次為了太子徘徊在生死邊緣、纏眠病榻，也記得是太子，在神智不清的他身邊緊握著他的指掌、煨暖他的心。他不記得，自己總會抬起冰冷的手，輕輕撫平對方眉間的縐折。「殿下…這樣不好看。」太子會微微一動，將錦囊放進他手中…等到他清醒，再不動聲色的收回，而他總是安靜任由太子將錦囊從他手中拿走，未曾有意圖搶奪。痊癒後他會得到許多太子賞賜的東西，然而每一樣都讓他紋風不動退了回去，直到後來太子動怒，來尋他，才勉強收下一個精美的劍型玉珮。太子厭熱，夏天的時候，他會提前將玉珮放進冰窖裡，等到太子讀書讀到悶時，用白絹包裹冰涼的玉敷在太子的額頭。此時太子會半闔眼睛享受一會，接著要他上榻坐著，太子便會臥下來枕在他膝上午睡。這時他意識到太子已經能在他身邊熟睡，偶爾他會暗暗取出懷中極其小巧的匕丅首，輕輕按在對方頸側，如果太子睜眼，他會一翻手掌藏起匕丅首，袖中溜出那塊依舊涼爽的玉，若無其事地敷上太子的臉頰。久了，即使自己拿著匕丅首游走在太子的周身要害，對方也不會刻意醒過來察看。當太子審閱行政文書，他會垂手佇立在側，等候任何一聲叫喚，等待太子所有詢問他意見的企圖，並謹慎的選出最適當的回覆並傳達給太子。有些事他必須裝做不懂，有些事他必須解釋得鉅細靡遺，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後來，太子允許他看文書，甚至會叫他動筆代替太子批閱。
　　然後，他明白自己已經取得信任。
　　接著將軍又來信…自從他收下太子的玉珮後，將軍府捎來的書信比以往頻繁數倍…時機已經成熟，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快速提升，不再是數年前飽受冷落欺凌的么子。終於，將軍要他前往江戶，回到將軍府。將有更巨大的陰謀…更險惡的命令和要求。向太子辭行時，對方反常地對他皺起眉心思索，最後竟然有些冷然道：「…差點忘了你是松本氏嫡系，天知道大將軍會留你多久呢。」松本的神情空白了半秒，緩緩垂下眼，彷彿他們初遇時候，輕聲懇求：「臣已有十年未見家人，思念與日俱增，還請殿下通融…臣難得能與血親團聚…」「你是么子，在松本氏的地位不可能受重視，所以當初才會進宮。你回江戶根本不可能是去敘舊省親，你要本宮怎麼接受這種理由？」太子無情地打斷，松本嘎然住口。看著松本低垂的眉眼，緊抿的唇角，太子沉默注視他良久，才說：「十天。」松本驚詫抬頭：「但是殿下，從皇宮到江戶就需要…」「去收拾東西！整裝好了就離開，十天後我要看見你站在這裡。」太子冷喝，松本再次噤聲，發出低不可聞地嘆息，隨後他看著太子從書桌後站起，拂袖而去。

　　02
　　「我送你到宮門。」離去前，松本訝異的看著太子在無事他意願的情況下上了他的馬車，不過他也不得說不。
　　兩人一路無語，搞得松本坐立難安，直到馬車行至宮門前，他好不容易想到了與太子辭別的適當話語，不料剛剛出口，就全被對方堵了回來。「殿下，請保…」
　　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吻。
　　他很早就知道太子男女不忌，自從他第一次為太子和他的第一位侍寢收拾床單錦被之後，就陸陸續續有形形色色的宮女或男寵被送進太子的寢宮。那是大將軍默許的事，而松本的職責是紀錄太子對他們的偏好，這與未來的太子妃人選有絕對的關聯。依照將軍的旨意，松本猜測也許大將軍會依照他的紀錄來選擇未來的太子妃。
　　零距離的過程對松本來說相當漫長。
　　他記得對方先是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過自己略微乾澀的嘴角，輕吮他的雙唇，才輾轉深入他的口腔甚至舔到他的舌根下…松本忍不住渾身輕顫，除了刺激外尚有一點點的惶懼。對情慾稍嫌生澀的他有些反應不及，雖然他困惑太子的躁進，也知道自己對同性沒有欲求，但松本還是慎重地回應對方…即使太子給他的程度已經有些深了，是種會不自主蹙眉的不舒適。不明白主人為什麼對他有這樣的需求或是渴望，他想自己的溫馴是不得不的…松本最不願意違逆的人向來都是太子。然而他也清楚太子一向得寸進尺，所以當對方的大手肆無忌憚地伸進他的內襟並輕輕滑過他的胸膛的皮膚…松本無法不感到臉上一片火辣和尷尬，特別是當他還沒忍住發出了細碎的嚀嚶，他非常不願意往下猜測事態會如何發展，直到一陣天旋地轉，他不感到意外自己終會被壓在對方身下，背後一陣涼意、衣襟被扯開…天，感覺糟透了。
　　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背上乍然傳來的冰冷感和劇痛。
　　反射性地想要哀鳴卻因自制而硬生生嚥進喉嚨裡，他知道自己在流血。太子方才是將手探進他的衣袋裡摸出了那支小匕丅首，在他背上一刀一刀的割劃。「殿下，您…請開恩…」他哀求，雙肩劇烈顫抖，松本不知道太子是怎麼發現他身上藏了武器…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著離開此處。
　　為什麼會被發現呢？
　　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卻忘了太子可能早就看穿一切，甚至是冷眼旁觀他持續犯著荒謬可笑的錯誤，若要追究，他就非死不可。太子沒有理由容忍一個來自將軍府的間諜…不，應該說是刺客，待在身邊。「若將軍府從未打算對我容情，卿為何要本宮開恩？」太子悄聲問，問得松本心中一冷，他一時間找不到能應變的話語，而對方依舊用刀尖剜挑他的皮肉，背部全濕了，不知道佈滿了冷汗還是鮮血，疼痛還在持續，恐懼也在蔓延。太子沒等他回應，淡淡地又問：「喜歡那個吻嗎？」松本扭緊了雙眉，咬牙忍痛後好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麼像哽咽：「…感謝殿下的寵…愛…」於是太子邪氣的笑了聲：「所以你想上本宮的床了？」松本呆愣半晌，無語，但他注意到對方的手勁慢慢鬆了…而且痛感告訴他傷口的範圍只有一小塊皮膚。
　　然後松本明白過來，太子在他背上留下了什麼。
　　太子接著問：「那麼，松本貴之，卿打算用什麼方式讓本宮免你一死？」此刻松本算是半趴在對方腿上，垂下眼沉默了須臾，緩緩平復呼吸，疲倦而謙卑地：「殿下，臣已經是您的人了…不必費心思在臣背上刺字。」太子輕震，聲音一緊：「回答本宮的問題！」於是他聞聲輕嘆：「那就是答丅案。殿下，臣是您的人，自臣離開將軍府那一刻起就是了。將軍府不會因為您在臣身上留下什麼而改變，臣的生死與他們沒有關係。」將軍府從不在乎他的死活，在兄弟中相對體弱的他向來只是一顆可有可無的棋子。松本突然自嘲的想到，會在意他的似乎只剩太子一人，那麼即使被殿下賜死也是理所應當的恩澤。果然太子不屑的哧笑一聲：「真可惜，本宮原想讓大將軍親自處決你這個投奔皇宮的叛徒…還是說你想要死在本宮劍下？」松本考慮了會，他懂自己的定位永遠是守在太子身前，所以平靜無畏地答道：「若能選擇，臣願背向您而死。」太子突然咬牙切齒，恨恨地道：「虛偽！」松本不明所以，接著對方將他扳過正面，這時他能看見太子氣急敗壞的臉，匕丅首來到了松本的咽喉壓著，那兒的肌膚便沁出了一點點細密的血珠，太子怨恨地質問：「那個鴛鴦戲水的錦囊是誰給你的，為什麼裡面會有女人的頭髮？」松本一時間懵了，反而說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她…喜歡梔子花，所以有梔子的香味…」太子幾乎是怒吼了，吼得他腦袋裡嗡嗡作響：「松本貴之！」可能真的有些激動在蘊釀，此時松本竟能無由地笑得純真，好似想起了什麼極美的回憶，咯咯笑了無法停止，甚至不顧脖頸上橫著一把匕丅首，他雙臂向上環住了對方的後頸下拉，直到四片唇瓣的觸感相抵、氣韻交融。反射性地扔下匕丅首並深吻身下那人，此時太子腦海中首先閃過的念頭是：他們瘋了。然後松本回答了，答得耐人尋味。
　　「…是幾乎要跟你一樣重要的人。」
　　後來太子拿走了松本一綹髮。

　　03
　　又是大雪。
　　給對方的傷口敷上金創藥後，他將那撮柔軟的深褐色髮絲纏繞在一塊淨白的羊脂玉上，放回鴛鴦戲水的錦囊後揣進懷中暗袋。女人的頭髮被拿出來，上頭是那個人用散著梔子香氣的紅繩繫著，他將那放進自己的紫羅香囊中遞給要離去的那人說：「我把她還你。」然後對方愣神著接下，微微的抿唇似乎有些悠然神往、又或許是悵然若失…只是最後卻用異常清明的眼神凝睇他良久，彷彿含著千言萬語，但只化為了些微被壓抑住的激動語句，輕柔簡短地：「多謝太子…臣…也非常喜愛紫荊花。」於是他便忍不住在紛飛細雪中撐著傘遠望對方疾馳遠去的馬車，手放在胸口，也就是那塊羊脂玉的位置，心中細嚼著那個人臨去前關懷般的告別：「殿下，莫要著涼。」
　　其實、他明白自己終究不能痛下殺手。
　　身為太子，他不是不知道，那個背負著松本之姓的人來到皇宮的目的一定是監視他，儘管那年對方才剛滿十三歲。將軍府來的人一個都不能信任，否則下場就是死或是被控制，但那個小個子偽裝得太好。也許是環境塑造而成的性格，即使在將軍府受冷落，在皇宮裡也少有家族能與松本氏抗衡，然而他從不張揚自己的身分顯要，不如一般的松本氏大臣總是冰冷自負的態度，他溫和得過份。然而他有著貴族的清雋秀美，謙卑卻也驕傲，雖然總是順著太子但從不逢迎諂媚，對極了太子的口味。他帶給太子的記憶過於鮮明、也過於清朗明亮，彷彿落入白蠟裡的一滴紅蠟油，那麼惹眼，卻能毫無芥蒂的兩相融合。明明清楚他不能對一個間諜敞開心防，自己仍舊 像是一步步踏向湖心的薄冰，腳下迸裂的冰層使他深陷嚴寒的湖水卻無路可退。就算知道自己還沒有輸、松本其實還不能準確的猜中他的心思，他卻能感覺到自己已經大難臨頭，因為他如今進退不能，把松本留在身邊的時間愈久，太子陷落的自我防衛就愈多。本來考慮著讓松本在趕回江戶的路途中安排他的暗衛攔截，趁機殺掉他，自己卻在對方臨走那一刻改變主意…甚至要求他必須在期限內回到皇宮、回到自己身邊…深怕大將軍要求他不得離開江戶…這種爭奪若是自己婦人之仁，那根本是對付敵人的大忌！
　　如今走一步算一步，他想自己有必要讓松本脫離將軍府，完完全全成為自己的人，無論身心。
　　一旦他還想著成為天皇，就必須讓松本對他獻上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