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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尾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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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一:
湔山虎头岩。
站在这匹突入江水的山崖上,青岚先是迷惑,而后恍然大悟:上游沫水湍急,冲刷下无数山石砂砾,而这一段河道却逐渐趋于平缓,那些被江水带下的杂物便逐渐沉积。原本沉积也就沉积了,可现在李冰决意劈开虎头岩引水入成都,日积月累,入水口就会慢慢被石块填满。
“你是要我……”
“对。”杨戬点了点头,“在内江引起急流,让砂石无法沉积,保持水口通畅。”
这对蛟龙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青岚皱起眉头,不解地问:
“就这样?只是这样?”
杨戬回头看着青岚,淡淡地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多久?”
清源妙德真君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问:
“敖信多大?”
“八百三十四岁。”青岚脱口答道。
“那就八百三十四年好了。”
“八百三十四年之后呢?”
杨戬笑了不答反问:
“你不是不在乎凡人吗?何必管他们以后如何?”
青岚冷哼了一声,别开脸,恨恨地说道:
“我只是奇怪你会不管他们。”
听到这话,清源妙德真君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许久,他微微一笑,应道:
“我可以看护他们一生一世,却不可能看护他们永远。八百三十四年,还不够么?”
而后,杨戬以法力幻化为牢,将其困在虎头岩下。在蜀人开辟出这条新的入水口前,青岚有充分时间调理好自己的伤势——虽然杨戬提出过替她治疗,但被她拒绝了。
另一边,李夫人也获救了。青岚没有属下,水府当中只设了阵法为防护,张淳等人虽然费了些手脚,到底达成了目的。只是郭申伤上加伤,撑着回到太守府之后便又昏倒了。
麻烦的是李冰那边。龙涎之毒刚解,接着又江水泛滥。成都本就是这蜀郡当中难得的平原地区,洪水一来,连个阻拦都没有,地势较低的县相继遭灾,洪峰过时,连城墙都被淹没了。半个多月后,水势才相继退去,其时,整个成都平原已是一片泽国。幸好李冰早先曾上报请求调拨粮款,这些东西经过翻山越岭地抵达蜀郡,正好赶上最需要它的时候。在李冰的安排下,最紧要的米粮最先开始分派。当时,有官吏从中克扣,中饱私囊,搞得百姓怨声载道。但很快,他们在一名自称太守义子的白衣青年出现后,都被查出了罪证,最终付出了生命为代价。于是,再不敢有人胡作非为。
《灌县志先秦部卷二十五》记载:“……(秦昭襄王)五十一年,有蜀守冰,凿离堆,避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湔山镇更名灌县,劈山引水之处名之为灌江口(或名灌口)……自此,成都水旱由人,天下谓之以‘天府’而不名。”
但是,在百姓口口相传的说法里面,除了他们那位宛如上古大禹氏一般苦心治水的太守李冰,还有另外一个更神奇的存在。据《神仙列传·灌口二郎》所记,成都之患原有三,分别是旱、涝和上古妖孽黑蛟,“(李冰)次子二郎领兄弟数人,收服孽龙,镇于离堆之下,刻铜人为度,令孽龙按度卷石飞沙,使分水口无有堵塞之虞。后,又助父开虎岩、定水位、正河道,更传医药以御毒龙遗祸……月余,二郎谓李冰曰:‘吾本天人,感汝仁爱,特助汝一臂之力。如今神通已显,不便再混居人世。’言罢,与众兄弟腾云而去。蜀人感其恩,塑像以祭,因不知其名,故以‘灌口二郎(神)’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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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是这样。”
九重天上,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一手支着头,一手随意翻动着几案上的奏折,忍着性子听完东海龙王敖广的述说。蛟只是龙族旁系而已,即便那个什么青岚曾经参与过那场封神之战,也不值得他关心。只是他那个外甥,不光认凡人为义父,还不经天廷、龙王的审决,便擅自拘押了那条黑蛟,还让她日夜劳苦赎罪。再怎么说,她也是东海碧波将军敖信的亲生母亲,龙王看不下去,这才上天来诉苦。
“太白金星,你觉得这应当如何处置?”玉帝忽然开口问道。
在场众仙一听到这最先被询问的对象,立刻明白玉帝根本无意惩处杨戬。果不其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星官缓缓出列,开口说的就是无关当前的话:
“禀玉帝,真君在封神之战中功绩赫赫,却谦逊自持,不肯受那些虚文赏赐。不过,知情者便罢了,不知情的,还以为天廷记恨旧事,所以赏罚不公。听闻真君时常去往灌口、察看那青岚是否有所异动,而蜀人又感念真君恩德,修筑庙宇、香火祭拜,小老儿以为……”
“好!”
玉帝脱口打断了太白金星的话。旁人以为杨戬冷面冷心,其实只因其心思聪敏,别人有些不好的念想,他一眼就看穿了,自然不会对那等人好言好语,才造成了如今这种误会。而玉帝却十分明白他这个外甥其实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只要如此这般,定然可以将其束缚在自己“视线”之内。
想罢,玉帝示意太白金星先对敖广的“控诉”予以回应,才好进行下一步的举措。老星官心领神会,开始一一驳斥东海龙王的不对来:比如青岚有错在先,敖信本人对此也没有异议,虽然杨戬擅自处断确有不对,可是,他施予青岚的惩处累是累了些,但比单纯幽禁千年好宽松多了,而且也可算是一种修炼,诸如此类的话。直说得东海龙王终于“幡然悔悟”,这才住口。
既然敖广也承认杨戬此事有功无过,再加上其在封神之战中的表现,于是,一道敕封杨戬为“昭惠英灵显圣真君”、位列上阶仙籍的旨意很快便由太白金星送到了杨戬手中。
当时,杨戬正在教授琅玡、赤莲武技,随手接过那象征无上权威的诏书,一目十行的看了,问道:
“星官,这算什么?”
“此乃真君应得之赏。”
杨戬冷笑,将诏书抛还给太白金星,转而继续他刚才正在说的话:
“打个比方,你用锤子去敲一块布,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破坏它,但若是用针、用剑,则轻而易举。无它,力量集中而已。战斗同理。赤莲,这一点琅玡比你做得好,你一出手就是一片剑光,看起来漂亮,其实大部分都是浪费……”
太白金星也不着急,笑嘻嘻地在一旁等着。杨戬说完,便要琅玡和赤莲先对练,既要动用相当程度的法力,却又不许他们激起院子里尘土。狼妖和花精对望了一眼,苦着脸应了声“是”,走到一旁自己捉摸去了。
等那两个走远了,杨戬才转身看着太白金星,嘴角边滑过一抹讥诮的笑意。九重天上那位至尊打的是什么主意,在他看到诏书内容时就明白了。他可以随兴处置黑蛟、甚至可以像哪吒那样大闹一次东海。他至今没有做出那样的事,只是因为不想,不是因为不能。但对于凡人的事,他却是“不能”随便碰——不然的话,在蜀郡他压根不必费心收集那些官吏的罪证,直接杀掉他们就行了——这是仙、凡两界最起码的戒律,任何神道中人都必须遵守,否则这三界的秩序就乱了套了。可是,有一种情况,只有这一种,身为仙人,却可以适当的插手凡人事务,那就是敕封为“守护”、保一方平安和顺的地仙。玉帝的所谓旨意,不过是“漫天要价”,只等他“落地还钱”罢了。
“上朝应卯,规矩太多,我不喜欢。”杨戬淡淡地说。
太白金星见清源妙德真君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笑都来不及,哪还在意对方冷淡的态度,随即问道:
“那真君希望如何呢?”
“真的任我选么?”
“陛下说了,真君劳苦功高,无论怎么赏赐都不为过。”
“是吗?”
杨戬盯着太白金星,一脸古怪的笑了。后者被他看得心头发虚,感觉十分不妙,却又不知不妙在哪里。片刻,杨戬转开视线,太白金星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来给这位三界战神传旨:和他对视一眼,神仙都会折寿!正想着,耳边陡然响起杨戬的声音,吓得太白金星忍不住又是一哆嗦。不过,等听清楚杨戬说的是什么时,他又高兴得什么都忘了。那正是玉帝意愿,也是他这次来传旨的目的——
“告诉玉帝,杨戬愿归驻灌口,以为一方守护。”
但是,太白金星刚松了口气,清源妙德真君一句“只不过”又让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只不过什么?”老星官掩不住焦虑地问道。
“杨戬闲散惯了,除非有妖魔为祸三界、另下军令调遣之外,例行朝贺、定期奏事……诸如此类事务,一概免谈。”
说起来,这“驻神灌口”既简单又麻烦。作为一方守护,其居处便不是神仙自己修建仙天洞府,而是人间祭祀形成的虚幻之境。虽说之后能够以法力进行改造,但是如果“胚形”就很糟糕的话,有再大法力也没用。
杨戬眼光向来挑剔,他可不想自己在地界的居处一派俗气。所以,在移居之前,他带着哮天犬来到湔山镇——现在应该叫灌县——想看看凡间祭祀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果不中意,少不得施展些神通让蜀人按他的心意改变。
之前,杨戬最多就只去看过黑蛟的状况,再没有踏足过凡人的城镇——倒不是仙、凡戒律苛刻到这种程度,而是他怕自己一靠近人烟便忍不住去见义父义母,然后,说不定就会插手凡间事务。现在,过了将近两年,他又走进这个让他可能永远也无法淡忘的地方。
不过,为什么人这么多?难道又是集市?屈指算了算,日子不对啊!
想着,杨戬随手拉住一个路人,询问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对方惊诧的反问,随即因为看清楚杨戬的样子而微微愣了一下,神情间不自觉地浮现出嫉妒的颜色,口气也变坏了:
“看你打扮还像个大家子弟,怎么这么孤陋寡闻?
哮天犬立刻在旁边呲牙咧嘴,要不是杨戬拍了拍他的头安抚他,他就要扑过去狠狠地咬一口了:哼,敢对主人无礼,找死!
那青年这才发觉旁边还有只小牛犊子大小的黑犬,吓得脸都白了。再听见杨戬提问,连忙以最恭敬的态度回答说:
“今天是水神祭,祭仪过后还有庆典集市,所以才会这么热闹。”
水神?杨戬忽然感觉有点好笑,不会是青岚吧?但是,当他和哮天犬随着人流来到祭仪开始之处、见那庙宇匾额上的题字居然是“二郎庙”时,不禁当场愣住。迟疑了半晌,他终于迈步走入正殿,深吸了口气,这才抬头望向神台上的塑像。
过往千年,杨戬虽然呆在洞府修炼的时间居多,可也曾三山五岳随兴游历,那些土地山神、各处仙君的庙宇神殿他看得多了,哪个不是涂抹得五彩斑斓、恨不得把所有装饰和色彩对堆砌上去?本以为会看到同样的“自己”,可事实却大大出乎他意料。
“这位兄弟是外乡人吧?”旁边一个老人忽然笑着说道,“每个第一次看到二郎神的外乡人都跟你一样。”
“请问老丈,为什么这……这二郎神……”说到凡人对自己的称呼,显圣真君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会是这般样子?”
老人家总是比较喜欢有人听自己说话的,现在又是这么个俊朗有礼的青年询问自己,立刻欢欢喜喜的开始讲述有关二郎神的事情。听着听着杨戬就忍不住笑起来,虽然大致情况不错,可是这些凡人也太能想象了吧?说得好像自己是专程为他们来捕杀孽龙似的。
“……本来,大家都觉得应该将庙宇修得富丽堂皇才配得起那位神仙,可是咱们太守说——咱们太守,你不知道吧?二郎神君称他为义父呢!总之,咱们太守说,二郎性子平易随和,必定不喜欢住在那种金壁辉煌的地方,所以,你瞧,这二郎庙也不过三进三梁,跟大户人家的家宅差不多。”
“老丈,你还是没说为何二郎神像会是这个造型的原因。”杨戬苦笑着提醒道。他发现这位简直就是凡人版的太白金星,难道说老人家都是这样?
“哦,对啊!哈哈哈……你看我这记性。”老人笑呵呵地说,“本来嘛,我们也是想立个威风凛凛、屠龙治水的二郎神的,不过,咱们太守说,二郎从来就不是个强持武力的人,那个样子不是他真正的样子。当时工匠画了几十张图呢,可太守都不满意。最后还是辇冰姑娘说了这个样子,让工匠画了,太守才点头的。”
原来是辇冰。杨戬顿时了然,他那个样子,也只有辇冰和双鱼儿见到过。义父……果然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环顾庙宇,杨戬发现侧殿上还有梅山兄弟的像,虽然面目错了,但看那身先朝特色的武士劲装,定然是他们没错。低头拍了拍哮天犬的脑袋,杨戬笑了,说:
“有我的地方,又岂能没有你?”
说罢,他睁开神目,略施法力,一抹银光闪过,神台上便多了一条漆黑威猛的大狗,伏在二郎神脚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下方,机警戒备。而同时,神像原本光滑白皙的额头上也多了只淡金色的竖眼。
旁边的人们被这突然出现的异相吓了一大跳,有眼尖的人发觉神像的容貌和杨戬竟有几分相似——当然远不及后者俊朗英气——立时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阵慌乱过来,大殿内人已是跪了一地。
杨戬并不理会众人,身形幻化,带着哮天犬便“进入”神像之中。灵光闪动,下一刻,他便已立在虚幻之境的二郎神庙前。就如他想象的一样,这里毫无奢靡之气,简单却不简陋,每一寸地方甚至每一个装饰,都透出一股“家”才有的温馨。微微一笑,杨戬将法力肆意展开,在四周设下层层防卫:他很喜欢这里,他不许任何人损伤或改变这里分毫!
哮天犬也变回人形,好奇地左右张望。他觉得这地方比原先的洞府舒服,有种他喜欢的味道,虽然他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还有,他喜欢殿后那片林子,如果主人再赏他大肉骨头又一时吃不完的话,他就可以把骨头埋在那里了。不像以前住的地方,到处是石头,一点都不好挖坑。
《神仙列传·灌口二郎》(龙犴批注本)上批曰:“灌口二郎之像,据传非同他神肃穆严整,五彩皆具,缨络饰物竭尽奢豪。其像,均为素衣白袍,披发散肩,斜倚书案,跷腿而坐,一手支颌,一手持卷,姿容恬淡,笑看众生。由此可知其心存仁善,非寻常绝情绝欲之神者,也是异数!然前朝政和年间,帝王荒唐,竟自下旨封天上仙君为人间郡王,同封者另有二郎之父李氏讳冰。二郎庙自此改称二王庙,父子共祭。本若如此,也还罢了,偏有好事官员,揣度上意,称二郎之像放肆轻佻,改其为立像,着重甲、持长兵,神情冷冽,怒视人间,再无有当日邻家兄、子般亲近随和之态,可惜!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