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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喜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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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人雄从西厢房中跑出来时犹自惊魂不定,眼前总是浮现那道惨白色的影子,那是……崔晓蝶。他看得分明,那确实是道透明的鬼魂,紧紧盘旋在八宝阁的那盆万年青上。晓蝶……就是在那间屋子里死的,她,她这是找来复仇了吗?这么一想,黄人雄顿觉浑身一冷,牙关打颤,连心心念念的美人儿都忘了个精光,战战兢兢地望了眼四周无人,才笼着袖子念着阿弥陀佛,一溜小跑回了竹华苑。
守在门口的小厮黄二远远见大少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跑回来,赶忙迎上去,带了几分谄媚道:“大少爷……这是怎么了?”黄人雄喘了两口,道:“你快去请个道士来……”话说一半,想起自己同姨娘做的阴私事来,咬了咬牙,决意先同姨娘好好合计一番再作打算,便恶声恶气地说:“莫要多说了,这里没你事儿,下去吧。”沉着脸自顾自大摇大摆回了屋内。
黄二莫名其妙受了一顿气,内心憋屈,朝着那大少爷的背影唾了一口,暗自恨恨道,不过是个不学无术、不讨老爷喜欢的纨绔子儿,整天就爱给下人甩脸,等我办成了那件事儿就卷铺盖走人,看你怎么办!心头一转,想到那个姑娘可是许诺自己办成了这件事儿就可以拿大笔赏钱,到时自己只管在在外头花花世界逍遥快活,谁管大少爷怎么折腾?这么一想,黄二心情顺畅不少,也哼着小曲儿走开了。
秦小九此时就隐在竹华苑黄人雄居室对面那颗乔木上,黄二的内心活动早被她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心内想,那个姑娘可不就是自己幻化容貌后的人,只是要黄二办的这件事……秦小九内心盘算了下,看来还是得等黄人杰回来后了。耳畔,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断:“三年一度的乡试就要开始了!”“呀,听说是张凉大人当主试官呢!”“是他?是他!”“我知道,就是那个俊秀的后生呢,当年我偷窥得他一眼真容,就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大有成就的!”“嘿,人家已经成亲了,你就做美梦吧!”“瞎说……”
原来是一群黄雀修成的小精怪在身侧闲聊打闹,秦小九心内感慨了一番年轻真好,忽地灵光一闪,启唇问道:“那你们可知这家黄府的二少爷有何功名在身?”
一阵沉默之后,小黄雀们齐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啊——!”“天啊,有人在这棵树上!”一旁有小雀反驳:“瞎说,他明明是妖怪!”“啊呀!那他的修行得有多高?”……秦小九头疼不已,捏了个诀让它们集体噤声后,略略透出了一些妖类之间才能互相感受的气息,好让它们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最前方的小雀眼巴巴地望着眼前这位不知来路的高人,不停扑棱着翅膀。秦小九俯下身,看着它笑眯眯地说:“小黄雀儿,我替你解开禁制,你便告诉我我要的消息,如何?”说着已点开了它身上的法术。小黄雀儿一个激灵,见得这位高人隔空施法来去自如,内心满是崇敬之情,于是老老实实地说:“黄家二少爷六年前就通过了乡试,摘得榜首,三年前又通过了省试,想必在这次的京考中一定会大放异彩。”想了想又补充道:“黄家大少爷黄人雄不会念书,六年前同他弟弟一道去乡试落了榜,三年前还是落榜,黄老爷对他已经失望了,想必今年……”秦小九内心暗道,不仅如此,黄家大老爷黄英对黄人杰更是偏爱无比,想叫他继承整个商行,也无怪备受冷待的黄人雄和生母赵姨娘会想方设法设计黄人杰了。
想通了这一点后,一个计划的雏形已在秦小九心中产生,她心情极好的挥了挥手,放走了一帮小黄雀。
再看回屋内,透过窗上半头半挂的纱帐,可见黄人雄没褪鞋袜便仰倒在床上,双目无神似是若有所思。在想什么呢?秦小九在树干上略坐直了身子,闭上双目,伸手在额心一点,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云雾,那便是黄人雄的识海。秦小九分了一缕神识在其中晃荡,很快找到了一幕场景,便“嗤”的一下投入其中,像鱼儿落入水溅起了点滴浪花儿。
那是三年前阳光明媚的一个上午,黄人雄得知自己乡试再一次名落孙山,心情郁闷地独身一人往千笑楼喝花酒。楼里的妈妈谄笑着引荐新来的清倌儿,他颇为不在意地点点头,耳畔传来了微颤的足音,他抬头,看见面敷轻纱的女子双肩瑟缩,怀抱着一把半旧不新的琵琶,向下行礼时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声音像猫爪子一样直挠挠他的心:“奴……奴给爷奏一曲。”那时的景很好,风很暖,花很香,窗外飘进零星的柳絮,落在女子雪白的额头上,她忽闪着大眼睛,眼中闪过粼粼的光。许是对面前的这个年轻公子产生了好感,她略微心安地向他一笑,他想起了夜幕中绽放的灿然的烟火,那一瞬,他分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这是个多好的遇见啊,他想。他替她赎了身,置办了别院金屋藏娇。那段日子,或许承载了他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笑声。
他跪在姨娘前,苦苦哀求给她一个名分。上座那个女人,额角有斑白的发,眼角有淡淡的纹,她跪倒在地,抱着他哭地像个孩子:“孩啊,姨娘这么多年幸幸苦苦为你谋后路,你那狠心的爹对你不理不睬,只顾着先夫人的孩子,你到现在也只能喊我一声姨娘啊,姨娘不容易,做梦都想着你喊我娘啊!你弟弟,你爹,哪个真心为你好?你好傻呀,娶一个青楼女子,你爹不打断你的狗腿!哪怕你一事无成,但只要做一点错,你就在你爹面前彻底完了,你那贼二弟掌了家后,哪还会给我们母子一点活路?你这是要逼死姨娘啊!”他在堂前跪了大半夜,只觉透心凉。
他狠心弃了她。她找到黄府,恰碰到爹出府,他当着众人的面装作不认识她,面对她的苦苦哀求怒斥她是个不知廉耻的青楼女子,还打了她一巴掌,望着她绝望的神情,他的心在颤抖,不能……绝对不能让爹知道。
她每每当街在他面前跪下,乞求,他唯恐避之不及叫人拿捏住把柄,在那许多日的心惊胆战中度过。二弟在省试中又获佳绩,爹看向二弟的眼神中充满了嘉许,他在一旁看着,只觉旁人扫过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屑与同情。他握紧了拳。她又来找他,他心中满是烦闷与厌恶,在他看来,她就是毁他前程的大麻烦!想起姨娘的话,他顿时恶向胆边生,或许,只要一下,就可以永远解决这个麻烦,他可以无忧无虑地当黄家平庸的大少爷……
下一幕,他躲在窗边,看着姨娘用绳子紧紧勒住她的脖子,她小幅度挣扎着,眼中是绝望的一片黑灰。她娟丽的面庞失去血色,一滴泪从她的脸畔划过……他觉得自己的心停了,那一瞬好漫长好漫长,他的灵魂似乎从身体剥离,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的身体架着她,不,应该是架着它,把它抛入井内……
最后,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说不清是悲哀,狂喜,一下子涌上心头,哈,他早该知道,自己就是那么一个残酷自私的人,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好高兴,好高兴……一阵风吹来,是杏花的香,他下意识地抬头,竟看见满庭纷飞的柳絮儿……
屋内黄人雄陷入了沉睡。
秦小九撤出神识,眼中一片晦涩难明。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何必,何必!
话说黄老爷听了萍儿的话后,顿时又忧心起来。苏越初来乍到,分不清黄人雄、黄人杰两兄弟很正常,可黄人雄如此作态,不得不令他疑心!苏家财力丰厚,朝中也有人脉,是黄人杰婚姻的不二之选,他绝不容许有任何差错,黄人雄不该起这种心思!闭目沉思片刻,黄老爷当即吩咐家丁请来了赵姨娘。
赵姨娘抚着脸上新整的妆容,迈着小碎步急急赶到书房。一路上,她心乱如麻,寻思着一定又是黄人雄出了什么差错,担心自己这回又该怎么应付。果然,一进书房,就对上了黄老爷阴沉的面庞。
“跪下!”
赵姨娘心肝儿颤了颤,唯唯诺诺地跪倒在了地上。冰凉的青石板硌得她膝盖锥刺一般得疼,她的心中更是哇凉哇凉的。黄老爷的怒骂劈头盖脸地向她砸来:“瞧瞧,瞧瞧你生的什么好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这次又想着抢黄人杰的媳妇儿,简直丢黄家的脸!”赵姨娘敛着眉,心中泛苦,暗道还不是你心偏黄人杰,人雄现在不努力争取一把,还等着被你们父子俩抽筋扒皮活吃了吗?当下泛起了泪花儿,呜咽道:“老爷,是妾身的不是,您莫生气……人雄、人杰还指望着您呢,您气坏了身子,妾身定会愧疚死的!”黄老爷最受不住这一套,当下皱了皱眉,冷声道:“我知道你劳苦功高,好啦,你回去好好说道说道黄人雄,让他别老是没个正经样子,向人杰学学。我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但希望他别给我捅什么篓子!如有下次……别怪我不念旧情!哼!”黄老爷摔下一句狠话,气咻咻地拂了拂袖子,经过赵姨娘身旁脚步不停,甩了书房的门扬长而去。
赵姨娘还跪在地上,使劲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强憋回泪水,眼中满是怨恨。黄英,你竟不念夫妻多年情分,偏心至此,那你也不要怪我对你的好儿子下手无情了!我们走着瞧!
回到西厢房的秦小九自是透过黄老爷书桌上的一盆君子兰看到了所有事情的发展。她现下正歪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单手支着下巴,脑中思绪却是翻涌万千。
她的记忆中,有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天边,他的身侧,繁密的桃花如盖,织成绚丽的云霞,落英缤纷,更增一抹艳色;他背对着她,玄衣乌发,长身直立,她清晰地望见风吹动他每一寸青丝。
他说,到人世走一遭,遇了情,便是入了劫。若要求道,先斩情根。
秦小九捂着胸口,眼露迷茫。谁人无过?何谓该杀之人?
她的眼神又是一暗,她知晓自己此行要做什么,得人因缘果,了人前世缘,无需多虑。看来是她魔障了。秦小九吐息之间,眼神重复清明。
若要求道,先斩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