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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八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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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母在宁府吃了饭,鸳鸯陪侍着,一时酒足饭饱,又交代了尤氏几句话,就回去安歇了,一宿无话。
次日乃是正月初一,贾府诸人拜过神主,又去宫中给元妃送了寿礼并请安回来。王夫人就叫了王熙凤到他那里去了。王夫人因说道:“你可瞧见了没有,今日咱们去宫里问安送礼,元妃的神情好像不大高兴,问个话待说不说的,再问两句就连眼圈都红了。其实咱们也没问什么啊,多不过是居家过日子的话。娘娘这样,好像是有多少委屈似的。”王熙凤道:“太太还说这个呢,太太不记得四年前那次省亲的光景了,娘儿们好容易见一次面,二话不说抱头就哭,这还是当日咱们得势的时候呢,现如今听说宫中周贵妃和吴贵妃甚是得宠,气焰嚣张是不用说的了,更又指使着手下无所不为。前几次他们的得力太监来咱们家讨银子,琏儿略迟了些,他们就不自在。还有刚才娘娘上房笼里的鹦鹉,那小东西可恶着呢,吃嘴还倒不说,天天只会搬弄是非,造言生事,毁谤主人。娘娘告诉我,好几次没落他手里,有些个子话圣上听到如何使得。我也曾劝过娘娘叫把笼子拆了的,娘娘说不能拆,说是圣上吩咐的,叫椒书房人等都要挂的。其实哪里是为了玩乐,分明就是做耳细的。太太还说娘娘呢,才刚抱琴小丫头子不也是低着个头一语不发吗?想咱们往日去宫里请安,他哪一次不是又蹦又跳,有说有笑的?”王夫人道:“想当日大老爷和你二叔说要送元春进宫的时候,我就不愿意,无奈他们执意要送,说是宫里有老太妃罩着,不碍事。自大大前年老太妃殁了以后,娘娘就东一天不舒服,西一天不自在的,可怜把个孩子生生委屈着了。现如今据你看该怎么办?”凤姐道:“怎么办?现如今宫里头几个有头脸的贵妃和太监是不敢得罪的,如果得罪了他们,在太上皇、皇太后他们面前放把邪火下个话,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宫外头有大老爷、二老爷袭着职,又有我父亲做着边任,还有珍大哥和我们那位,暂时还倒无妨,又有蘭小子那么努力上进,将来考个一官半职的,咱们家在朝廷里头的地位也还都不用愁的。就怕凭空生出个是非来,可就不好办了。”王夫人道:“说了这半日的话,想来你也累了,且请回去歇息歇息吧,明日还有事情等着你去料理呢。”凤姐听了,辞了王夫人,就退了出来。王夫人一个人在房自去寻思。
因是年下,宫中朝臣们也都放了假。贾雨村也就回到了家里,夫妻子女得享天伦之乐,娇杏也就趁便把香菱母女的事告诉了贾雨村。贾雨村道:“唉,可是你也多事,俗话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务事自古是连官府都不过问的,你偏要去管,你是比官府还能耐么?”娇杏道:“不管怎么说,到底他是我主人的女儿,听说从小被人牙子拐了卖的,我主人现如今也出了家了,剩我主母一人,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叫人相认的理呢!”雨村叹道:“世间事若都照你这么判断下去,那些官府中的文案一个个都要重新再审一遍才是。不瞒你说,当日薛大傻子强抢香菱一案还是我判断呢的,也是我做了一个顺水人情,把应该重判的薛大傻子给放了。”接着就一五一十地把冯薛命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娇杏听了,既惊且怒,却又不便和他分争,自心里暗暗盘算:哪里见过这样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人呢!想当日若不是我家主人资助他钱钞让他进京赶考,他哪有今日之富贵;若不是我主人的缘故,又哪来我夫妇今日之生活?到今日了,不说思量着报恩也倒罢了,且是这样的助纣为虐,落井下石,可是我当日错看了他了。看着机会,还是要趁早退步抽身才是。自心里想着,却又不明说,漱洗罢,自去睡了。看官听说,后来娇杏自在白云庵出家,此系后话。
原来黛玉今日见宝玉总不出门,也不知道因何事故。趁着这日下雪,自撑了已把油伞,同着紫鹃,一齐往怡红院来。见了宝玉,宝玉一面让坐,一面又让袭人赶快倒了茶来。袭人走去,倒了三杯茶,紫鹃笑道:“我倒也不渴,且让二爷和姑娘吃吧。袭姑娘今日身子可好,走,咱们两个一边儿玩去吧。”口里说着,就同着袭人一块儿进里屋去了。这里黛玉就说道:“二爷今日也不出门,可是要在家里悟什么仙佛么?”宝玉笑道:“妹妹可是说笑了,哪里是修什么仙佛,便是真有仙佛给我,我也不稀罕做的。我因为我看着前两年香菱学诗,想香菱年纪轻轻,比我没大多少年纪,又是那样聪明,人家最后终于把诗学成了。有感于此,我也想学诗呢,这两天我闭门造车,也写了几首,觉得不好,又都烧了,闲了时也拿着唐诗宋词读一回,看几句,也曾觉出些滋味。”黛玉道:“你觉出了些什么滋味,说给我听听。”宝玉道:“今日我看的是宋诗。宋人作诗自有宋人的风骨,与唐人筋骨大是不同的,比如东坡居士,欧阳永叔,秦少游,黄元直,这些人的词自比诗作要好。但是他们的诗也自有可说道之处。其实也不单是宋诗,就是元诗明诗,其中也不乏佳作,所以诗不必说盛唐,会赏诗这人就是拿到明诗,也能品出个中佳处,就如‘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都是好诗句。最妙在一句‘关山飘泊腰肢细’,吴伟业其人也真是敢写,我是再不能的。”黛玉道:“正是这话通透,前日读宋诗,记得黄元直写过这么一首诗: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此诗能自出机杼,道唐人所不能道,自是诗词上品,所谓绝妙好辞是也,还有王冕的那首题墨梅花的诗: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还是古语说的好:处处留心皆学问。可知不单唐诗宋词,其实历朝历代都是有佳作传世的。诗词的妙处,还在于明月清风,只有诗人说得出道得尽,凡夫俗子辈只是感受得来,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的。你今日用功,正好了,多写写练练,到明儿再起诗社的时候,可别要再垫底了,省得又给我们扫地缝子的,又是给我们取风筝的,可是多劳动你。”说了,只瞅着宝玉笑。笑得宝玉没好意思,也陪笑道:“好妹妹,说起诗社,咱们明儿就起一社吧。可是好久没作诗了呢,还是你作社主。”黛玉笑道:“我可不做社主了,论起社,探丫头做过海棠诗社,我做过桃花诗社,就连湘云也还请大家吃过一顿螃蟹呢,你可做过什么?打明儿我必叫众姐姐妹妹来评评理,看该不该你起社!”宝玉道:“好妹妹,你就饶了我吧,我又不会作诗,白把众位姐姐妹妹叫了来,岂不我又要出丑?”黛玉道:“那你就快学吧!再要不,你就拜我为师,我保管让你学的比香菱还快些,你又这么聪明。”宝玉也不睬,只拿着一本诗集来看。黛玉见他不应,又逗他说道:“你快点学吧。我还告诉你个新闻故事,年里中秋节那回,老太太引领着大家寻秋赏桂花,又是吹笛,那一天夜里,我和湘云我们两个人在凹晶溪馆对景联句,那一回,我们两个正联着,猛不防妙玉从山子石后头走了出来,说我们两人的名言警句都已出了,再联下去,恐气力不加,他就拦住了,剩下的句子可都是他替我们做出来了,你道新奇不新奇?”宝玉道:“果然新奇,既如此,咱们明日作诗就叫上他吧。”黛玉道:“好是好,只是要果然起社,大嫂子他们必是要在里头的,你也知道,大嫂子个人不喜欢妙玉呢,这可怎么办?”宝玉道:“可是你又糊涂,我说要作诗,并不一定非要起社啊。古人的好诗好词,原都是即兴之作,弄了香案,限了时辰,反倒束缚了人的思考,没的叫人郁闷。”黛玉道:“好,明日咱们就叫上妙玉,即景联句如何?”宝玉道:“还有云妹妹,他好憨的。”兄妹二人玩笑一阵子,就去贾母那里吃饭去了。
这日午饭过后,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众姐妹人等都在贾母房里说话。贾母因说道:年里你薛家姨娘搬回家去了,我听说蟠儿也结婚了,去了一个厉害的女人做媳妇,究竟怎么样了?”王夫人道:“年里因诸多事情都忙,本来说是要去亲自望侯姨妈的,如此也只得等到过了元宵节的时候再去了。蟠儿媳妇的事我也是听宝玉以及下人们说的,听说也是门当户对的,那姑娘人也长得不错,也是有家底的,也是有根基的,也是知书达理的,焉得就是这么个情状呢?”贾母道:“正是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娶媳妇还是不可造次的,必须得找那知根知底的,性情好的,会持家的才好。”王夫人道:“正是这话。”贾母又道:“等到元宵节的时候,你亲自去一趟,好好安慰安慰姨妈,看看情况到底是怎么样。实在不行,就让姨妈还照旧搬过来住吧——自打宝钗宝琴他们母女走后,这园子也空得很了,你们是知道我的,是个爱找乐子的,多一个人岂不又多一份欢笑?况且说了,就是姨妈他们一家子来了,他们自己的使费都是自己出钱,不用咱们费心的。”王夫人道:“老太太如此说,到明天节下我去他们家走动走动就是。顺路也把老太太的话给他们说说。想来年里姨妈从咱们这里搬出去,自然是为了准备蟠儿的婚事。况且这一次把姨妈他们都请了过来,他一个新媳妇家有能闹谁?就是闹蟠儿,他们小夫妻家,也由着他们闹去,闹够了自然就不闹了,新婚夫妇,就是有些个子不和睦,也要多磨合磨合才是。”贾母道:“正是这话。”
说了一回话,众姊妹等各各散出,探春因说道:“听才刚老太太和太太说了一篇家长里短的话,大家想也都乏了,这里离怡红院近,咱们到那里去坐坐,顺便说说十六日作诗的事情。”众人笑道:“偏是他兴致高,须要扰他这雅兴。”宝玉道:“近来我天天背唐诗宋词,也经常练笔,这次诗会想来我是不会垫底的。明儿宝姐姐琴妹妹都来了,咱们是作诗呢还是写词呢?”湘云不等别人说话,先便说道:“前年我们在山海沿子上联诗,你不是说不会联诗吗,还整误了,我们明儿啊,就偏联句。”说毕,看着宝玉笑。黛玉道:“这下子连作弊也做不了了,可是你会折磨他。”说了,看着湘云笑。宝玉道:“多早晚我作弊了呢?”黛玉道:“那一年大姐姐归省,是谁作诗作出一头汗来呢?还要宝姐姐和我两个人去助阵!”宝玉笑道:“也就那一次,我原不会写应制诗呢。”黛玉道:“你们看,又来了。”宝玉道:“本来嘛,就那一次,再后来都有姐姐妹妹们监督着,而且我写的诗也都是我的真才实学。不信你们问问大家。”黛玉道:“到时候交了白卷子,我看你怎么说。”宝玉道:“我怎么说你们才会相信呢。”湘云笑道:“还是这个脾气不改,说句话你就急了。”众人听说,都笑了。
说着话,一时间,来到怡红院,袭人让了进来,献茶毕,李纨道:“依我看,今年十六的诗会怕是要往后推迟几日了。”众人忙问端的。李纨道:“你们没有听才刚老太太说吗,要请了宝钗姐妹来,想来要请他们来,自然是十五日去请,最快也得十六日才能来到,又是搬东搬西的,又是治席接风的,所以现在就讨论作诗之事未免太早了。”黛玉道:“那依你怎么样?”李纨道:“等他们姊妹都来了,安顿好了再说。”商议已定,不觉又是晚饭时分,大家都各自散去吃饭了。
这一夜,湘云仍在潇湘馆安歇,黛玉湘云因吩咐紫鹃翠缕他们不必伺候,只他姊妹二人一处玩乐就行,想来也无甚紧事,紫鹃翠缕听了,就退了出来,连同雪雁等小丫头们也都带了出来。湘云因问黛玉:“咱们可玩什么呢,这夜又长,倒也不想早睡。”黛玉道:“正是呢,我也是这们想来的。要不咱们两个就猜灯谜吧,输了好打手批子的。”湘云道:“不好,灯谜人多了猜来才有意思,像你我二人,人太少了,纵做了也无甚趣。”黛玉道:“要不我们就联起句来?”湘云仍是摇头。黛玉便不做声。半日,湘云忽然笑道:“旧年间你不是说能过目成诵吗,你这里书又多,咱们就比读书可好?”黛玉道:“好是好,只是不知道怎么个比法?”湘云道:“咱们两个人各拈一本书出来,每人诵一篇,然后都合上书,各自背出,要两人同时背,背错或背不出者罚酒一杯。”黛玉道:“安心要人醉酒你就直说嘛!”湘云道:“怎么,你怕了,你要怕了,就把桌上的一壶喝干了我就饶你。”黛玉道:“偏你惯会贫嘴,谁怕谁!”二人说着,各自拈了一本书出来,湘云的是《文苑英华》,黛玉的是《明书稿》。
两炷香的功夫,黛玉湘云已背诵了几篇书,诸如《小石潭记》《卖柑者言》《爱莲说》等文,正要看下一篇书,湘云顺手一翻,却是唐骆宾王的《为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看了几句,不觉摇头晃脑起来,连说:“好书好书!”黛玉道:“得了什么书这样欢喜?”湘云道:“你快来看,真真好书!”黛玉凑近前来,目睹其文,耳听其诵曰: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桓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黛玉看了,先喝彩道:“好文章,果然写得好气力!”湘云道:“你看这一篇书里,那一句写得最妙?”林黛玉道:“自然是‘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二句,次则‘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湘云道:“然依我之见,最妙的当属‘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不知姐姐意下如何?”黛玉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眼光,这又何必问我。想素日则天女皇读到这两句时,也曾拍案叫绝的,说可惜了骆宾王这个人,此人不在朝廷为官,是宰相的罪过。”湘云道:“正是这话,想唐王朝毕竟是个思想开放的朝代,所以才有这样的好文章传世,再有三国时期陈琳的《讨曹操檄》,一样写得激情奔放,振奋人心。思想得到解放,社会才会进步啊!”黛玉道:“所以到底是妹妹看得开,说起这骆宾王,那真是个才子,著名的《鹅》,《在狱咏蝉》,年纪轻轻做出这样的绝世文章,真是难得。”湘云道:“他能位居初唐四杰,自然才能是不错的,况且也是个有胆量的,说他人不能说,道他人不能道,这才是真文人,不像时下那些走狗,为了头上的乌纱帽,出卖灵魂的事都做得出来,真是越说越勾起我的气来了。”黛玉道:“你且消消气,岂不闻‘气大伤肝’呢?紫鹃翠缕两个熬不过,都睡去了,咱们也睡吧,别吵了他们。“二人说着,方洗漱去了,小丫头子们照看着,洗漱完,二人自去睡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是正月十五日,早饭已过,凤姐来向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因说道:“今日我想带你和宝玉去你姨妈家看看,不知道你今日可得闲?”凤姐道:“倒是没什么事,前两日我已经将送各公侯府的正月十五的礼都送过去了,只怕他们今日要回礼,再就是老太太那里,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叫着,没个管事的人在,可是倒不好呢,因此今日我是断不能去的。年里姨妈家倒是来咱们家瞧了来的,咱们如今正该还礼,别让人家说着咱们亏了礼数。”王夫人见如此说,知不可强,于是遂携了宝玉去薛家拜访了。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