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颜如画

5、第三章. 鞋子如伴侣（1）

　　两两相望，最初望着那张脸的一瞬间，晨媛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慢慢地却有灿烂的白光纷纷炸开，炸得她双眼朦胧，视线模糊，那张脸也似远而近。她转开头，下一秒又转回来定定地看着那一张脸。也许停留了一秒，也许更久，她僵硬地转身朝前走，几步之后就在人行道上奔跑了起来。

　　车内的人望着她的背影静默如雕塑，也许是一秒，也许也更久，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他一把推开车门，跑步追了上去。

　　其实根本就不用追，晨媛没跑几步就重重扑倒在地。她动作迅速地想要爬起来，可是摇摇晃晃还没站起来就又倒在了地上。这一次，她没有动作迅速地试图再次爬起来，因为一双长腿落在了她的身旁，堪堪离她的脸只有不到一只脚的距离，她想看不见都难。

　　她对着满地尘灰，视线之内还有他擦得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如此鲜明对比的冲击之下，在短暂的麻木过后，她竟然又一次觉得滑稽可笑。

　　梁晨媛曾经想过，再次见到陈然时，她还是能够施施然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说：“陈然，你回来了。”她没有想过他会怎么回答，也许他也会微笑，也许不会，这些都不重要，她只要说完这句话就可以了。当然这些只是她在这五年空白之中的幻想。

　　五年啊，五年不见，现在他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趴在他的脚底下。命运又一次给她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她人生的剧本又一次以一种滑稽而可笑的方式背离她的愿望走下去。她幻想中的体面再见在此时此刻趴倒在地时不啻于劈面一巴掌打来，她最后一点可怜的愿望在身体落地那一刻也重重落地，摔得粉碎稀烂。她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腿，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它总是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让她不知所措，让她满脸灰尘，灰头灰脸。

　　“要我扶你起来么？”在她思绪纷飞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彬彬有礼地问。

　　她在他面前拼命保留的那最后一点东西，仿佛也被他这句话狠狠打落在地，摔得粉碎。晨媛应该笑的，可是她笑不出来。她低头面对着灰扑扑的地面，淡淡地、客气地说：“谢谢，那麻烦你了。”

　　一只手叙叙地伸出来，可是抓在她胳膊上如紧箍咒。他单手用力地提她起来，动作野蛮而粗暴。晨媛感觉得到他动作里的不耐烦和怒气，她被他的力道带得摇摇晃晃，一连踉跄了好几下。混乱里，她本能地伸出手攀住他的胳膊时，禁不住想也许他仍然以为她又是故意赖在地上不起来。

　　稳住身体后，她很快就松开手。可是她的胳膊被他抓疼了，她没忍住咝了一口气。

　　他听见了，却笑了：“疼？”伴着这个字，抓在她胳膊上的五指更紧了几分，犹如如来佛的五指山，她撼动不了半分。

　　他缓缓地从上至下打量她，慢条斯理地说：“这就是你送给我的见面礼？挺……”他停了一下，视线最后落在她的脚上，脸上表情更愉悦了几分，“五彩缤纷的。我说你跑什么？其实你不跑我都没认出来，你一跑我只能追上来。”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的地方，下意识缩了一下那只脚，而后却又反应了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其实他随口说出的“五彩缤纷”还是很贴切的，她的发髻松了，发丝散乱，侧跨在胸前的包包歪歪扭扭，蓝色外套沾染了灰尘，白裙子污迹斑斑，裸`露的膝盖摔破了在流血，而他的视线停留的那只左脚是光裸的，红色菲拉格慕在最重要的时候也丢下了她。而反观他，一身挺括名贵的商务正装，衣冠楚楚，光鲜亮丽地站在她面前。

　　晨媛只觉得滑稽而可笑，这一幕多么像戏台上的小丑和翩翩公子。小丑的角色就是丑态百出地逗引观众发笑，谁规定公子不能跟着观众一起嘲笑小丑？他一脸笑容很正常。晨媛终于也笑了，也许狼狈到头她的下意识反应就是忠实履行小丑的职责跟着他自得其乐。

　　她微笑说：“陈然，你就当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很高兴我愉悦了你，现在你可以松手吗？”她幻想过的剧本最终也以这种滑稽而可笑的方式得到了演出，哪怕只是一个微笑。

　　陈然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他面无表情神态冷淡地看着她，“五指山”却纹丝不动。

　　“或者你愿意帮我把鞋捡起来？”晨媛很好商量地说，“我总要穿上鞋吧？” 她的眼睛四处看了几眼，找到了那只菲拉格慕，就在他身后。她咬牙盯着那只重要时候弃她而去的红鞋——那个叛徒，又一次背叛了她！

　　陈然跟随她的视线朝自己身后看了看，然后一把扯着她大踏步走过去，不顾她一脚高一脚低踉踉跄跄地跟随他的脚步。他捡起那只红色的鞋子，拿在手里看着，有一会儿一动不动，脸上表情讳莫如深。

　　晨媛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也许那只红鞋也让他想起了什么，可是她却只觉得焦躁。

　　“把我的鞋给我！”说出这句话，她也伸手去抢。

　　陈然飞快地举高拿着鞋子的手，她抓了个空，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好在她的一只胳膊还被紧紧攥在他的五指山下，最后还是依靠他的手站直了身体。他紧紧抓着那只红鞋，视线最终又转移到她的赤脚上。

　　晨媛又不争气地缩了一下左脚，回忆和现实总是如此分裂，像一对同卵双胞胎，明明来自同一个母体有着相同的血液，可是一卵双胎，还是分裂出来了两个不同的胎儿。这一刻，她忽然想，到底是回忆太美好，还是现实太残忍？

　　他轻飘飘地说：“你的忠实伴侣刚刚好像抛弃了你，还要么？”

　　晨媛听懂了，他所谓的“忠实伴侣”就是他手里的鞋子。他的记忆能力一向好，这只红鞋还是让他想起了点什么。事实上，“忠实伴侣”最初还是她对他说的。那时候她也是穿着红色的菲拉格慕站在他面前，然而不同于此刻的狼狈，记忆里的她是容光焕发的，满脸都是笑容，满心也都是欢喜，为穿上人生中第一双来自于他的菲拉格慕而高兴。她喜滋滋地穿着鞋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非要让他夸赞好看，最后还口无遮拦地发表了一番“鞋子和忠实人生伴侣”的高深大论。

　　晨媛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理直气壮地对他说：“鞋子穿在脚上，走在路上，是孤独的我们行走在这个世间的伴侣，孤独的人怎么可能不爱伴侣？而且没有这个忠实的人生伴侣，我们都要裸奔。”当时陈然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只当她是胡说八道。他觉得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和人生伴侣。他甚至还说：“你这么爱鞋子，那你和你爱的鞋子一起过一生？”

　　在他眼里，她永远都还是那个不懂事瞎胡闹的孩子，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对鞋子那么执着，一双鞋子又能有多重要。可是他当年无意中的一句话却也“一语成谶”。晨媛想，不管她还能不能得到真正想要的人生伴侣，她的确需要和鞋子一起“好好地磨合”过一生了。

　　现在他依然不知道鞋子对她有多重要，可是时移事往，他却没忘记在最恰当的时候善加引用她的话来打击羞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