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颜如画

25、第十四章. 我们永远在一起（2）

　　一直到他们分离，晨媛都没有告诉陈然，她那天见过自己的妈妈。她知道他知道，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她也就不说，像是逃避一件害怕的事情那样，只要不说，就不会存在。

　　然而，她却依然没能逃脱命运，只是拖延了发生的时间而已。

　　两年后，晨媛再次见到了那个眼角边和她长着一模一样的痣的妈妈，这一次她没有跑，因为除了爸爸，陈然也和她一起，牵着她的手。准确地说，这次也是陈然带她来的。晨媛起初以为他就是放学了带她出来玩，直到这一刻看见那个人才知道不是那样。她转开视线，看着陈然。陈然却不自然地躲避着她的视线，扭开头，朝旁边走了一步。

　　还是陈昱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尴尬的气氛，看着她，说：“媛媛……”

　　不等他说完，那个眼角边跟她长着一模一样的痣的人站了起来，接下去说：“我是你的妈妈。”

　　晨媛没有说话。

　　陈昱连忙说：“媛媛，你不是一直想见妈妈吗？妈妈回来了，到妈妈身边去，让妈妈看看你……”

　　晨媛站在原地没有朝前走一步，也没有看那个说是她妈妈的人。爸爸说了很多话，她呆呆地听着，慢慢地才听懂了，爸爸要她跟这个妈妈一起回家。她本能地捏紧手指，寻找依靠，看着陈然。

　　可是陈然没有看她，她的手也抓空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松开了她的手。从头到尾，他只是平静的站在一边，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和自己不相关。

　　晨媛忽然害怕了，跑过去紧紧抓着陈然的手，说：“哥哥，我们走，我们回家。”

　　陈然一动不动，她拖着他的手朝外走，哀求着说：“哥哥，我们回家……”

　　陈然终于反握住她的手。

　　陈昱和对面的女子交换一个眼神。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急不来，十几年了，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就让她接受自己的妈妈。最后，陈昱叹口气说：“陈然，你先带妹妹回去吧。”

　　那天回家的路上，晨媛反反复复地说着：“她都不要我了，为什么又回来找我？她说她是我的妈妈，可是我都不认识她！她以前去哪儿了，现在要我跟她走，我就要跟她走吗？”她陷阱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怪圈，絮絮叨叨地说着，绕来绕去，最后只剩下害怕和茫然，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那只牵着他的手。

　　陈然等她的声音终于静止下来，才说：“她是你妈妈。”

　　晨媛说：“是我妈妈又怎么样？我不要她！我不跟她一起走！”

　　如同最后徒劳的挣扎，她又强调似的重重说：“我不会跟她走的！”

　　陈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像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

　　晨媛明白他那一眼的含义。她已经十三岁了，不再像前几年那样什么都不懂，这几年在戴敏的冷漠下，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一点儿都不受欢迎的。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也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戴敏对陈然的愤怒。她知道，陈然是受她的牵连。她心底为他难过，可是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对他好。她能够说服自己，戴阿姨不是她的妈妈，不喜欢她很正常，就像她也不喜欢戴阿姨一样。可是她也没法假装不知道，戴阿姨不喜欢她是因为什么。有时候，晨媛也会想，她和哥哥有着不同的妈妈，他们却有同一个爸爸，这到底是谁的错？爸爸还是妈妈？

　　她没有答案，成人世界的复杂不是她的年龄能够想明白的。她只能带着这个困惑她的问题继续若无其事地面对戴敏的冷漠。

　　然而现在她的妈妈回来了，她却知道，如果她的妈妈要带她走，她不得不走。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晨媛觉得很难过，无法言明的伤感笼罩了她。她抓紧陈然的手，带着最后那点可怜的希望，恳求他：“哥哥，我能不能不跟她一起走？”

　　陈然没有回答。他终究不忍心亲口打碎她最后的这点希望。他只能牵着她的手默默无言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沉默对于晨媛来说无异于也是另一种希望的灭绝，她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彩渐渐地熄灭了下去。她整个人都低落了下去。

　　一个星期后，陈昱和保姆一起收拾好了晨媛的东西。其实她也没有多少东西，无非一些衣服和书本。这个星期，陈昱也想尽办法对她说了不少跟妈妈一起住的话，晨媛从一开始的任性摇头说不要到后来的默默地听着。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与其说是接受，不如说是无力改变后的不得不。她知道这次自己不能留下了，也没有人开口让她留下，连哥哥都不站在她的那一边，因为那个要带她走的人是她的妈妈。

　　爸爸和保姆收拾东西的时候，晨媛就坐在陈然的房间。陈然静静地画画，说是要交给老师的作业，她就在一边看着。

　　一会儿后，她想起来说：“哥哥，你再吹一遍笛子给我听，就是爷爷经常吹给奶奶听的那个化蝶。”那天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陈然告诉她那是化蝶，她就记住了。

　　陈然说好。他停下画画，拿起笛子，放在嘴边。

　　晨媛又一次听见了熟悉的曲调，这样的笛声曾经陪伴她在黑暗里沉入酣甜的梦乡，陪着她走过懵懵懂懂的年幼时光，在后来的许多许多年也一直缠缠绵绵地回响在她的耳边，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都没有散去。

　　晨媛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化蝶而哭，从低声啜泣到嚎啕大哭。

　　断断续续的笛子声也停了下来，陈然红着眼睛把她搂在怀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她不要哭。

　　晨媛哭着问：“那你以后还吹笛子给我听吗？”

　　陈然说：“会，你想听了就来找我，我吹给你听。”

　　晨媛用他的衣袖擦干眼泪后，说：“那我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后悔了，那一次从爷爷奶奶的墓园里回家的路上，她只记得要哥哥答应她，却忘了和他拉钩，所以现在她要跟着妈妈走了。她以为这一次他们拉钩了，就一定不会变。

　　陈然伸出小拇指和她的小拇指紧紧勾在一起拉了一下，晨媛又伸出大拇指挨着他的大拇指，慎重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流传许久的诺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的话说完没过一会儿，陈昱就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房间里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顿了顿，才说：“媛媛，该走了，妈妈还在等着，跟哥哥说再见。”

　　晨媛没有说再见。陈然也没有说，他摸了摸她的头，放开她，拿起画笔继续画起了那幅画。

　　晨媛被爸爸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陈然的房间。

　　戴敏坐在客厅，视线也破天荒地停留在她身上，看着她走出来。要离开了，晨媛第一次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清清楚楚地读出来憎恨和愤怒。她本能地避开那道灼灼的视线。

　　陈昱似乎没有感觉到客厅气氛的怪异，脚步不停，牵着她朝外走。

　　戴敏冷冷说：“你去哪儿？ ”

　　陈昱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反应过来，厌恶地皱起眉头问道：“你发什么神经？”

　　“我发什么神经？你要送她去那个狐狸精那儿吗？陈昱，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赶踏出这个家门一步，我就跟你没完！”说完，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罐子，重重摔在地上，哐啷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饶是晨媛已经见过一次这个家里更激烈的争吵，还是被那碎裂声吓得缩了一下身体。

　　“别吵了，我送她走。”陈然站在房间门口平静地说。

　　晨媛听到这句话，立即挣开自己的手，绕开满地的玻璃碎片，跑到陈然身边，紧紧牵着他的手。

　　那天陈然和保姆一起把她送到了大院门口。晨媛慢吞吞地走着，想说点什么，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该说什么。越接近门口，她越把他的手抓得紧。可是那段路毕竟没有多远，门口还是到了，那里已经停着一辆轿车，旁边也等着一个几天前他们都见过的人。

　　那个她从未称呼过也没有说过话的妈妈迎上来，迟疑了一下，却是看着陈然说：“你是陈然吧，我叫梁珺，这些年谢谢你照顾媛媛。”

　　陈然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了晨媛的手，把另一只手里的行李递给司机，对她说：“走吧。”

　　晨媛站着不动，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又补了一句，“有事就在学校找我。”

　　他们都在B大附中读书，一个初中部，一个高中部，然而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然忘了，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就是高考，高考后他就不会在B大附中了。

　　他不敢再继续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脸，他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一刻的分别。说完那句话，他只能不再看她，也不再迟疑，转身就往回走。

　　晨媛忽然记起来什么，大声喊他：“哥哥，我忘了带菊花，你明天帮我带到学校来，放学了，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她也养了一盆菊花，但大多时候都是陈然在照顾。

　　陈然脚步顿了一下，答应了一声好，又继续朝前走，走了几步，脚步越来越快，疾步而行起来。

　　晨媛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她期待着哥哥能够忽然回头看一眼，只要一眼，可是他没有。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还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那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一转身就是五年的离别。

　　很多年以后，晨媛想起来，她这一生和陈然分离了那么多次，他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她，每次转身就是长久的离别，却从来没有一次好好地说过再见，哪怕只是回头看一眼她。

　　从十三岁的这个夏天开始，命运就已经在他们之间设下了谶语，命中注定她要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