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颜如画

24、第十四章. 我们永远在一起（1）

　　那个圣诞节过后，晨媛的生活里没有了妈妈，她自从说话后开始喊的妈妈成了“戴阿姨”。戴敏说到做到，自此后也对她“视而不见”，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戴敏的眼光也不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搓板和冷眼换成了彻底的漠视。

　　陈昱走之前托人请了一个住家保姆，除了照顾家里，也把晨媛的生活琐事都交给了保姆。当然，在戴敏的眼里，这个保姆无异于是丈夫放在她身边的另一双眼睛，她知道这个安排时冷笑了一声，自此以后保姆在这个家里也从来没有见到她的好脸色。

　　晨媛却更喜欢依赖陈然，肚子饿了，衣服鞋袜该换新了，她总是找自己的哥哥。八岁那年的圣诞节餐桌上，陈然轻描淡写的一番话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永远烙印在了她的心底。从他在餐桌上说出那一番话开始，他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在她眼里，只有哥哥是最亲的人。

　　陈然照顾着她，就像他答应爷爷的那样好好照顾妹妹，他们之间也像回到了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时候。陈然很少对她说重话，除了被她叽叽喳喳吵得受不了和实在被她缠得受不了的时候，板着脸说她几句。但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陈然也得看自己妈妈的脸色，面对着妈妈的不解和愤怒，他除了一再地重复那句话，她是我的妹妹，大多时候也只能沉默地低头。他夹在妈妈和妹妹之间，很多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家就像一个扭曲变形的盒子，里面冷漠寂静，外面摇摇欲坠，却屹立不倒。

　　晨媛终于明白也接受戴阿姨不是妈妈后，起初经常缠着陈然问：“哥哥，你知道我的妈妈在哪儿吗？”

　　陈然的回答永远是 “不知道”，被问烦了，他也曾气恼地说过，她早就不要你了，你管她在哪儿干什么！

　　然而，晨媛永远不会看他的脸色，她又继续追着问：“我的妈妈为什么不要我？”

　　陈然想起妈妈嘴里的那个女人，一气之下，随口说：“因为你长了颗丑女痣！”

　　晨媛不乐意了：“你才长了颗丑女痣！”

　　陈然看了看她眼角边的痣，一本正经地说：“你看见王莎莎眉心的那颗痣了吗？那是美人痣。你这颗痣长到了眼角边就是不折不扣的的丑女痣，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不信你去照镜子看看。”

　　后来，为了堵上她的嘴，一旦她问起自己的妈妈，陈然就会说她眼角的“丑女痣”，还煞有其事地说长大了该有多丑多丑，以至于十岁的时候，晨媛曾想方设法要祛除眼角边的那颗痣。

　　一直到某次陈昱回来，晨媛也缠着他要把眼角边的痣弄掉。陈昱摸了摸她眼角边的痣，忽然说：“媛媛，你的妈妈眼角边也有一颗痣。”

　　陈昱对她说，媛媛长得像妈妈，这颗痣也一模一样，你的的名字叫晨媛，谐音也就是称心如愿，这也是你妈妈的愿望。

　　那是晨媛第一次听说自己名字所蕴含的深意，还是来自于她从未见过面的妈妈。

　　她问：“什么是称心如愿？”

　　陈昱说：“就是心底最美好的愿望会实现。”

　　“所有美好的愿望都能实现吗？”

　　“这只能是愿望。”陈昱说，“人这一生，只要有一件事情称心如愿就够了。最美好的愿望也只能是一件事，我们每个人一生都只能有一件事情称心如愿，再多了，就是强求了。”

　　晨媛似懂非懂地继续问：“那爸爸的那件事是什么？”

　　陈昱淡然一笑：“爸爸现在有媛媛，媛媛一定能实现人生中最美好的愿望。”

　　晨媛还看不出爸爸脸上那笑里的苦涩，只是笑嘻嘻地点头，然后期待地问：“那我的妈妈在哪儿？我能见到妈妈吗？”

　　那一刻，她的愿望就是见到妈妈。

　　晨媛不再心心念念要祛除眼角边的那颗痣了，当然她也知道了那并不是一颗丑女痣。她仔细看过了王莎莎长在眉心的那颗痣，根本一点儿都不好看，反倒是自己眼角边的这颗痣，她照镜子还觉得挺好看的，而且越来越好看。陈然听过她的结论后，讽刺她王婆买瓜自卖自夸。她照例来了一句，你才是王婆！

　　她也不再缠着陈然问自己的妈妈在哪儿了。她想她和妈妈长着一模一样的痣，她也姓妈妈的梁，那有一天，妈妈是不是会找到她？

　　陈然知道她的愿望后，倒是没有再次讽刺她。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哼了一声“小傻妞”，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带着这样傻傻的单纯愿望，晨媛一天一天的长大了。十一岁那年的春天，她的那个愿望也真的实现了。

　　那天上课的途中，老师让她出去一下。她走出教室，看见爸爸站在走廊上。晨媛乍然见到很少回来的爸爸，惊讶了一秒，当即就喊着“爸爸”，冲了过去。

　　原本一切都跟爸爸回来时一样。陈昱带她出去吃饭，晨媛说要叫哥哥一起去。陈昱说哥哥还要上课，晚上再和哥哥一起吃饭。晨媛想了想，也答应了。

　　到了餐厅，晨媛却看见餐桌边已经有一个陌生的漂亮阿姨坐在那里。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阿姨，知道眼前的这个阿姨是漂亮的，跟很多她见过的其他阿姨不一样，有一种不寻常的气质。气质这个词，她还是从陈然嘴里知道的。近来这段时间，他经常看着她，没好气又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像个女孩子，有一点点气质？

　　可是晨媛看着这个有气质的漂亮阿姨，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怪怪的。

　　陈昱牵着她的手，似乎察觉到什么，终于欲言又止地说：“媛媛……”

　　还不等他拖拖拉拉组织好语言，说出下面的话，那个漂亮的阿姨站了起来，晨媛看到了她眼角边的痣，和自己眼角边一模一样。她脑海嗡的一响，像是被一道雷声吓到了，呆呆愣愣地看着那颗痣。下一刻，她忽然用力睁开自己的手，扭头就飞快地朝外跑。

　　等到陈昱和那女子对看片刻，反应过来，双双追到门口时，哪里还有晨媛的影子？她疯玩好动，跑起来像个兔子一样，只是短短几分钟就不见了。

　　那天的最后，是陈然在爷爷奶奶的墓碑边找到的她，从爸爸嘴里知道她不见了，他已经找了一下午，也担惊害怕了一下午。他看着坐在墓碑边的那团小小的身影，不禁想起了那一次他把她丢在了这里，她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墓碑边。

　　“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跑过去一把拉起她，在放下一颗紧绷的心时，一股怒气也随之而起。

　　晨媛看见他终于来了，却只是一头扑进他怀里，什么也不肯说。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

　　中午在餐厅看见那个漂亮阿姨眼角边的痣，知道她是谁的那一刻，晨媛只是下意识地跑了。她不敢回学校，也不敢回家，怕爸爸带着那个已经不要她的妈妈找到她。最后，她想到了这个地方，除了哥哥，没人会找到这里来。她不知道那个眼角边跟她长着一模一样的痣的妈妈为什么不要她，爷爷奶奶也不能回答她。她告诉了爷爷奶奶，她也不要那个妈妈，她只有哥哥。

　　陈然何尝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中午的时候，爸爸找到了他的教室门口，告诉他媛媛不见了。他在震惊过后就问过她怎么会不见。然而，从爸爸简短而顾虑重重的回答里，他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后，却想不通她怎么会就那样跑了。她明明一直想见到自己的妈妈，为什么终于见到了，反而不管不顾地跑了？

　　陈然没有继续问她。好一会儿后，晨媛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陈然平静下来后，严肃地叮嘱说：“晨媛，以后不要一个人来这里。”

　　晨媛却说：“为什么？我不怕，爷爷奶奶在这里，我不怕。”

　　陈然不知道她是傻还是天真，然而她的话却又没有错，而且追根究底，这里面也有他的原因。她曾经孤零零地在这里呆过一个下午，那么又怎么会害怕另一个下午？

　　晨媛说自己的腿麻了，走不动。回家的路上，陈然依然背着她。她伏在他的背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走了一段路，她忽然问：“哥哥，你会不会不要我？

　　陈然说：“你这么麻烦，连路都懒得不肯走，我还真想把你扔了……”

　　一会儿后，他没有听见背后叽叽喳喳的声音，却察觉到脖子上缠着他的双手越来越紧。他不自禁地又说：“我怎么会不要你？虽然你又麻烦又缠人，不过谁叫你是我的妹妹，我还是要你。”

　　晨媛又问：“那你永远都要我吗？哥哥，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陈然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什么，笑着说：“好，我答应你，晨媛，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听到了他的保证，晨媛终于放心地笑了，小小的年纪只觉得那一句话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妈妈不要她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有哥哥，哥哥要她，她也只要哥哥。

　　晨媛说：“哥哥，你知道我什么叫晨媛吗？”

　　她忘了，她曾经叽叽喳喳地把那两个字的含义告诉过陈然。陈然当然没有忘记，可还是假装好奇，问道：“为什么？

　　“爸爸说晨媛就是称心如愿，我心底最美好的愿望会实现，那只能是一件事情。”晨媛认真地说，“哥哥，如果这一生我只能有一件事情称心如愿，那我要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陈然被她的话打动，背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通往墓园的这段山路上长满了桐树。时近清明，桐花开了，一簇一簇白色的花瓣挂满枝桠。晨媛安静了没多久，从他的背上探起身来，伸手就折下了一枝桐花。

　　她把花递到他面前，说：“哥哥，这花很好看，给你！”

　　“这是桐花，给我干什么？我要背你哪里有手拿？陈然把她的腿往上提了提，以免她溜下去，“你自己拿着玩。”

　　她把花拿在手里把玩，又说：“哥哥，那我唱歌给你听！”

　　陈然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她唱的“魔音”了，从小她就喜欢唱歌，随着年纪的增长，还越来越发扬光大，有事没事就喜欢在他耳边唱来唱去。最近她喜欢唱的又是那几首他早就听到耳朵长茧的流行口水歌，他顿时想要伸手捂住耳朵了，威胁道：“我不听，今天你要是敢唱，我就把你放下来，你自己走……”

　　然而晨媛从来不怕他色厉内荏的“威胁”，还是唱了。这一次却不是流行口水歌，是爷爷奶奶曾经教给她唱的黄梅戏里的一支曲子。她看着满路上盛开的鲜花，就自然而然地唱出了那支咏唱鲜花的曲子。

　　“鲜花开放满天庭……满天庭，万紫……万紫千红别有春，采得鲜花下人世，好分春色到凡尘，国色天香世无伦，百媚千娇画不成，天上鲜花谁爱护，不如来散给有情人，不如来散……来散给有情人……”

　　陈然也没有像嘴上说的那样真把她放下去，一路上她的歌声伴着笑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缠绕不去。他当然知道这支曲子，这是爷爷奶奶都很喜欢的《天女散花》里的曲子。他看着满路上铺天盖地盛开的鲜艳桐花，想到了一句和桐树相关的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他不喜欢很半句的绝然和沉痛，只喜欢梧桐相待老，像爷爷奶奶那样，一生一世，白头相待老。

　　很久很久后，在晨媛的记忆里，那是她走过的最美最长的一段路。

　　她记得满山遍野都是桐花，前面是绵延不绝的万里长路，蝴蝶在花间飞舞，他含笑的声音亲切而温暖，她伏在他的背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以为她的那个最美好的愿望真的会实现，他们真的永远都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