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颜如画

23、第十三章. 她是我的妹妹

　　晨媛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那天从墓园回来后，陈然再也没有漠视她。他给她买了鞋子，还吹笛子给她听，替她做家务，买好吃的东西偷偷给她吃。她喜欢吃鱼，他对家里做饭的阿姨说自己喜欢吃鱼，从此后晨媛经常能在餐桌上看见鱼。他也和她悄悄约定，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等着她，和她一起上学放学，一路上听她各种各样的叽叽喳喳。他偶尔也会生气，让她不要吵，让她闭嘴，可是她分辨得出来什么是不好，什么是好。

　　这一年的圣诞节，陈昱归国探亲。

　　晚上，一家人的团圆晚餐吃到一半，陈然淡淡说：“妈，那个木头搓板太硬了，跪久了对膝盖不好，晨媛已经长大懂事了，以后她犯错了可以用别的方法惩罚，别让她再跪搓板了。”

　　前一刻还温馨愉悦的餐桌转瞬沉寂了下来，没有人再动碗筷。

　　戴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陈昱一脸怔怔的迷茫，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只有晨媛悄悄地把椅子朝哥哥身边移一点，再移一点。她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只想离哥哥近一点。

　　很快地，陈然得到了从小到大人生中的第一个耳光，还是来自于他的妈妈。那劈面狠狠打过来的一耳光让他的半边脸都麻木了，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一耳光里的恼火、愤怒、怨气。他挨得心甘情愿，他想，当初打在她脸上的那一耳光是不是也这样？

　　可是这打在他脸上的一耳光却让她反应更大。伴着这“啪”的一耳光落下，晨媛“哇”一声嚎啕大哭了。

　　“你不要打我哥哥！”她哭着挡在他身前，声嘶力竭地叫着，“妈妈，你不要打我哥哥！”

　　戴敏恼怒地说：“别叫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

　　反应过来后的陈昱震怒，这个一直温文儒雅的男人猛然站起来一把掀翻了餐桌，哗啦啦的响声后，满地都是倒落的杯盘狼藉。他指着自己的妻子，颤声说：“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当初是怎么对我说的，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怎么样？你还要我怎么样？把你和狐狸精的孽种当自己生的吗？眼睁睁地看着你和那个狐狸精双宿双飞吗？”戴敏尖声叫着，似哭似笑。

　　“她当然不是你生的！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狠毒的女人！”陈昱怒极，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人一时说话都不利索了。

　　他冲到洗手间找到那个搓板狠狠掷在地上，一下没摔断，他不解气，又捡起来重重连摔几下，搓板终于摔成了两半。

　　这一顿晚餐最后在狼狈里收场。或许是陈昱摔东西的动静太大，又或许是晨媛的哭声，还有尖叫吵闹声，隔壁和楼下的人家都被惊动了。不多大一会儿，大门外就是碰碰的敲门声。

　　当天晚上，陈然跪在了自己妈妈的面前。

　　戴敏说：“我叫你离她远一点，你都当耳边风了吗？”

　　陈然只是说：“她是我的妹妹。”

　　“她不是你妹妹！”

　　陈然抬起头说：“妈，就算她不是你生的，那她也是我妹妹。”

　　戴敏震惊地看了他一会儿，似哭似笑地说：“好好好，陈然，原来你一直都知道，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你也敢口口声声说是你妹妹！”

　　陈然难过地说：“妈，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有什么错？”

　　戴敏愤恨地说：“她怎么没有错？要不是她，你爸爸会鬼迷心窍吗？她错在就是狐狸精的孽种！”

　　陈然依然努力着：“妈，她一直都把你当做自己的妈妈……”

　　“她不是我生的！”

　　戴敏看着自己的儿子，最后流着泪说：“陈然，你是想看着我和你爸爸离婚吗？你告诉他，我死也不会离婚！他这一辈子都不要痴心妄想地做梦！”

　　陈然跪在自己房间的地上，耳畔是死寂的茫然。他不敢看自己妈妈脸上的泪水，他抚慰不了妈妈的悲伤，这悲伤里还有他的一份。可是他做错了吗？那什么才是对的？

　　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跪在地上。

　　晨媛悄悄走进来时，他还跪在地上。她跑到他身边要拉他起来。陈然一把甩开她的手。

　　“哥哥，妈妈走了，你不用跪了！”她依然不依不饶地要拉他起来。

　　“你别管我，你出去！”陈然用力推开她。

　　晨媛撼动不了他，最后挨着他也跪了下来，“那我跟你一起跪。”

　　陈然朝旁边移一点，她也跟着他朝他身边移一点。

　　陈然终于恼了：“你非要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缠着我吗？”

　　“什么是狗皮膏药？”

　　陈然看着她单纯而好奇的脸，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晨媛也笑了，因为哥哥不再赶她走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哥哥，你饿吗？给你吃！”

　　“我不吃！”

　　她抓着他的手，硬要把巧克力朝他手心里塞，说：“这是爸爸给我吃的，很好吃，我还有好多，我们一起吃……”

　　陈然抓起那颗巧克力，一甩手狠狠地扔了出去。

　　“你不喜欢吃巧克力吗？”晨媛呆呆地看着他。

　　一会儿后，她却又无比认真地说：“哥哥，妈妈不喜欢你了，我喜欢你。”

　　陈然看着她满含稚气的脸，禁不住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然而，他却没有再赶她走。

　　这次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陈昱的震怒也并没有因为断了的搓板而平息，陈晨媛就是这样变成了梁晨媛。无论是学籍卡还是户口薄，和她有关的官面文件资料上，很快都变成了梁晨媛。陈昱憋着一口滔天怒气，也不顾周围人的议论和眼光，一意孤行地为她改了姓氏。

　　晨媛姓了八年的“陈”在这次事件后被一笔抹除了，从此后她叫梁晨媛。

　　在决定给她该姓之前，陈昱曾经抱着晨媛说过一番话。或许他曾经顾虑过她的年龄还小，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想过要隐瞒着她，可是在怒气和心魔之下，他做出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说：“媛媛，以后你就叫梁晨媛。”

　　晨媛还没反应过来爸爸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以为爸爸忘了什么，说：“爸爸，我叫陈晨媛。”

　　陈昱看着她单纯稚气的脸，或许有过片刻的迟疑，可是他仍然说了出来：“媛媛以后不跟着爸爸姓陈了，你妈妈姓梁，媛媛以后就跟妈妈一起姓梁，叫梁晨媛。”

　　晨媛摇头说：“我要跟哥哥一起姓陈。”

　　陈昱哄着她说：“媛媛听话，妈妈喜欢媛媛，媛媛跟妈妈一起姓梁。”

　　晨媛为难了，扭着手指头纠结来去。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了起来，妈妈不姓梁，妈妈姓戴。

　　面对着她的疑问，陈昱耐心却不无负气地说：“戴阿姨昨天晚上不是告诉你了吗？她不是你的妈妈，你的妈妈不会这么狠毒。”

　　晨媛一下子呆住了，这个从爸爸嘴里忽然吐露的事实对于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妈妈不是妈妈？妈妈为什么不是妈妈？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就这样被轰然打裂。她还接受不了这么复杂而难解的信息，如同一个被忽然抛弃的孩子，一颗心晃晃荡荡无所依无所靠，她既难过又落寞，茫然失措地看着眼前的爸爸。

　　好一会儿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哥哥呢？爸爸，哥哥是我的哥哥，是不是？”

　　陈昱看着她泫然欲泣又满含期待的脸，点头说：“是，哥哥是媛媛的哥哥，爸爸也是媛媛的爸爸。”

　　陈昱也对自己的儿子宣告了这件事，如果说他还有顾虑，那也是自己的儿子。

　　在陈然的房间里坐了良久，他终于说：“陈然，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媛媛的身世，以后媛媛就跟着她自己的妈妈姓梁，但是她还是你的妹妹，你答应过你爷爷的事，你要记得，不管她姓什么，她都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顾她。”

　　陈然沉默了一会儿，却问：“你要跟我妈离婚吗？”

　　陈昱怔了一下，说：“陈然，不管我和你妈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儿子，我对你不会有任何改变。”

　　陈然看着他问：“爸，你有没有爱过我妈？哪怕一点点？”

　　陈昱被他眼睛里的执着和冷静震到了，顿时狼狈地转过视线。

　　过了一会儿，他避重就轻地说：“陈然，你年纪还小，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和你妈之间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们都不希望伤害到你。”

　　陈然冷笑：“那你就知道什么是爱吗？你所谓的爱，就是跟我妈离婚，然后去找那个女人吗？”

　　陈昱恼羞成怒：“你在胡说什么，是你妈跟你说的吗？”

　　陈昱酝酿良久的这场父子谈话最终不欢而散。陈然面对不了自己的妈妈，也为自己爸爸对妈妈的决裂和冷漠而心寒，最终他只能以愤怒和怨恨面对爸爸。

　　这是一个无解的怪圈，纵然很多年后，他已经成熟世故到能够面对复杂的成人世界，可是依然不能平静和理智地对待这个问题。

　　这是他人生中的劫难，一道命运设下的魔咒，像一个地雷一样，深埋在他的人生路上，不知何时就会引爆，炸得他的人生血肉横飞，残破不堪。

　　吵也吵了，闹也闹了，陈昱和戴敏这对外人眼里的怨偶却没有因为这次事件而离婚。陈然担心他的家会破裂，那时候他还不明白，维系一个已然残破、风雨飘摇的家或许艰难重重，可是把这个家拆散也需要莫大的力气和绝望。有时候离婚的理由或许有很多很多，甚至一条也够了，不相爱就不能在一起，可是不离婚的理由却也可以有千千万万条，就是她妈妈那句死也不离婚也足够了。

　　婚姻是一座男女共同构建的围城，住在里面的有相亲相爱琴瑟和鸣的爱人，有相依相伴互相照顾的伴侣，也有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旷男怨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陈然明白这些道理后，已经分不清他的爸爸妈妈这对旷男怨女，到底是谁错，又是谁对，也许命运就不该让他们相遇。

　　陈然定居在美国的姑妈很快就赶了回来。不知道姑妈是怎么劝说的，一个星期以后，陈然看见从那天晚上后就没有回过家的妈妈被姑妈带回来了。

　　一家人齐聚在客厅，包括晨媛。姑妈劈头盖脸骂了自己的弟弟一顿，说一个好好的家，就他回来一趟闹得鸡飞狗跳。从小到大，除了父母，陈昱就听这个自己唯一的姐姐的话，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最后，姑妈拉着晨媛的手，笑眯眯地说：“媛媛以后就跟姑妈一起，姑妈带媛媛去美国坐摩天轮。”

　　晨媛问：“那哥哥呢？”

　　姑妈说：“我们有时间就回来看哥哥，以后也可以把哥哥接到姑妈家去玩。”

　　晨媛摇头说：“不要，我要跟哥哥一起。”然后她抽出自己的手，跑去挨着哥哥坐下，一脸可怜兮兮的，生怕把她从哥哥身边带走的样子。

　　陈曦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弟媳。这当然不是她一个人临时想到的主意。然而无论陈曦和陈昱姐弟两个人怎么哄劝，晨媛就是死死抓住陈然的手，咬定嘴说：“我要跟哥哥一起。”

　　最终是戴敏的一句话决定了一切。她淡淡说：“那就让她留下，与其放在他身边，我宁愿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陈曦被她这句毫不留情面的直白话噎住了，一时担忧地去看自己的弟弟。

　　陈昱冷声道：“你做的还不够吗？你还想做什么？”

　　戴敏嘲讽一笑，“你放心，我再怎么狠毒，有你养的好儿子照看着，我还能做什么？最多就当看不见而已。”

　　陈然木然地听着自己爸爸妈妈的对话。他曾经以为这世上的夫妻就是像爷爷奶奶那样，一生一世，相依相伴。如今他的爸爸妈妈，在他面前，活生生地上演着另一种夫妻。

　　只有晨媛睁着眼睛看来看去，她还听不大懂大人们的话，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争论的核心，但是她模糊听懂了自己可以留下来和哥哥一起。她在等着爸爸和姑妈告诉她。

　　这天晚上，陈昱在客厅枯坐很久，最后终于掐灭指间的烟。

　　陈然站在虚掩的房间门口，像一个暗夜中小心翼翼的偷窥者一样，看着爸爸最终走进了和妈妈共有的卧室。可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他只觉得滑稽和扭曲。不久之前，他们还像仇人一样，在客厅争锋相对，冷言冷语，可是转眼他们又要做夫妻。

　　爸爸明明那么挣扎，他独自枯坐了半夜，可是他最后还是违背了自己的心。

　　到底这世上什么是我们想做，又能够随心所欲去做的？

　　陈然不知道。

　　他第一次隐约地察觉到，也许生活教会了很多人妥协和让步。

　　可是年轻的陈然不明白，这一次妥协的是他的妈妈，还是他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