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燎》酱婶子

64、（六十三）高柳晚蝉说西风

　　（六十三）高柳晚蝉说西风

　　多伦，趶弈族王城。

　　傍晚，数排土石搭建的矮房，各家各户门前都摆满了架板，房屋间形成一列列街市，正是游牧族为秋捺钵搭起的晚市，每年入秋，趶弈族都会有战事，族人习以为常，番市照起，生意照做。

　　几名趶弈族年轻男子行走在街市之中，走在前面那位，手中擦拭着一副袖箭，对往来的行人不多关注。

　　“大哥，刚才那摊子上的皮毛不错，怎么不买？”身后一名少年操|着趶弈语开口问道，目光不忘从左右架板上来回扫过，毛皮兵器，马鞍辔头，通通都未放过。

　　“嘿，你自己想买给中原来的漂亮姑娘就买，问大哥干什么。”另一人虎背熊腰，声音粗放洪亮，笑着大声揶揄那少年。

　　“哼，粗人。”少年剜了那高壮汉子一眼，快走两步凑近前面的男子身侧，低声问道，“大哥，那个漂亮姐姐到底是谁啊，怎么那么厉害？”

　　少年脸上有红晕，常年打猎的眸子在两旁的炭火下，显得分外耀人。

　　“是我们不能轻易招惹的人。”前头的男子收了袖箭，语气坦然的回答道。

　　“管她是什么女人，大哥，咱们怕过谁！”高壮汉子挺着胸，睁着一双牛眼低吼了一声。

　　“小点声，”男子神色肃穆，旋即想起什么似的点头一笑，“那是很有趣的一群人。”

　　“大哥，我觉得你从中原回来和以前不一样了啊，往年入秋起战事，秋捺钵你都取消了的，今年怎么要买东西做准备啊？”少年不懈的提问。

　　那男子眼中精光一闪，回答道，“因为我做了笔划算的买卖，只赚不赔，而且，我们趶弈族的男人不能知恩不报。”

　　身后几个年轻人闻言都奋力点头，那高壮的汉子更是呼出口粗气来。

　　此刻正从对面迎面跑来两个趶弈族士兵，冲到几人面前，倏地跪下见礼。两人起身后，其中一个士兵凑上前，轻声对着那男子耳语。

　　“老二老三，走！兔子来了，咱们回去撒鹰！”男子豪迈一笑，带着一众人走出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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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前方便是鱼儿山了，过了鱼儿山，就是黑山嘴。”

　　“传令下去，鱼儿山扎营。”

　　九月初十，车骑大军压至鱼儿山。大军一路急行，赶至北境边，尚不过一个月。

　　当夜，伏水殇率大军在鱼儿山安营扎寨。

　　中军帐内，伏水殇叫来几名身手敏捷的军士，将一封信交予其中一人，命几人连夜送至多伦。

　　翌日，趶弈王帐，伏水殇那封信敞开放置在案上。

　　“你们中原的将军真有意思，竟然代领着十万大军来与我们和亲。”主位上的男子轻蔑一笑，眯着眼看向下座的女子，那女子身穿趶弈族女子服饰，作妇人打扮，却难掩玲珑的身段。

　　那女子浅笑以对，不做声。

　　“哼！你们中原人，都怪得很！”高壮汉子冷哼一声，瞪向那女子，那女子也不恼，起身对上王座上的男子，盈盈一拜，转身离去。

　　“哎，姐姐别走......”少年用不太纯熟的中原话喊道，却为曾叫住那女子，回头瞪向汉子，“二哥你太粗鲁了！”

　　主位上的男子看过来，爽朗一笑，对两人说道，“达穆，乌力，准备准备，我们去给中原的大将军送礼去。”

　　彼时，伏水殇听军士禀报，趶弈族只留了信，未做回复。不解其意，遂命大军待命。

　　北境的夜，透着一丝凉意。

　　丑时将过，值夜的士兵刚换过一轮，四周俱寂，唯有火堆中时不时传出噼啪响声。

　　夜色中，有几道人影闪进大营。

　　将军营帐内，伏水殇睁着眼看着帐顶，今夜莫名心焦，直觉有事发生。

　　正待细想，帐外一阵嘈杂，片刻间有人大呼走水。

　　伏水殇一惊坐起，冲出帐外，不远处一排军帐火光渐起，一片火红在夜色中分外刺眼。

　　混账！

　　伏水殇暗骂一声，便有一军卫长上前禀报。

　　“将军，有几人混入军中，放火烧了粮草，我们发现不及，火势已控，只是尚未抓到人。”那军卫长低着头，语气愧悔。

　　“给本将军一间一间营房的搜！”伏水殇怒吼。

　　不远处，盯着此间动向的达穆与乌力互看一眼，又看了看身后的一排营帐，随后退出了军营。

　　距伏水殇营帐不远，男子看着眼前这个来时便发现有人看守的帐篷，放火后也不见守卫离开，隐隐有所觉，自后解决了守卫，闪身进了帐内。

　　“谁？”听到动静，海灵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

　　帐内留了一盏油灯，灯芯渐熄，男子循声望去，一女子窝在角落，身下是厚厚的一层稻草。

　　男子皱眉，心道，难道猜错了？这会是和亲之人？

　　看她一身华服，却满是污渍与磨损，帐内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扫过桌上没动过的吃食，男子突然来了兴致，凑上前就要细看。

　　女子垂着头，发髻散乱，挡住了半边脸。

　　撩起她的发丝，男子借着微弱灯光看清了她的脸。那张脸蹭了一点灰土，嘴唇有些干裂，眼下也是一片青乌。

　　男子一怔，侧头似乎忆起什么，转瞬眉眼一弯，轻笑出声来。

　　“竟然是你。”

　　海灵不怎么进食，途径城镇时也不让伏水殇派来的女子近身，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听到一声轻笑，男子的声音莫名有些熟悉，努力抬起头。

　　还未看清眼前人长相，只觉一阵天翻地覆，自己已被人扛在肩上，一阵眩晕，海灵旋即失了意识。

　　中军帐内，得了海灵被劫的消息，伏水殇愤然折断手中袖剑，这只剑刚刚就嵌在帐中悬挂的堪舆图上。

　　剑指黑山嘴要塞。

　　“好个趶弈族，本将军此次定要直取你多伦王城！”

　　三日后，伏水殇亲率两万大军攻至黑山嘴，副将张徐、副将梁广率其余人马压后。

　　黑山嘴，北境与趶弈族交界之处，正处多伦与鱼儿山之间，乃两军交战必攻之地。中有一峡，前后葫芦口形，两侧百里悬崖险峰相接，呈犬牙交错之势，攻守皆不易。

　　甫一进入黑山嘴峡口，一侧参军打马凑近，“将军，此处怪异，恐有诈。”

　　伏水殇自半刻钟前便觉这峡谷异常，无风，且太安静，无鸟兽奔走鸣叫声，越行越觉凭空一股威压气势堪堪笼罩在上空。

　　“退。”

　　一声令下，已入大半的队伍原路折返，却听话音未落，头顶一声巨响。

　　“嗖——嗖嗖——”接连几声鸣镝声划破长空，抬眼望去，数百支响镝箭好似破云而出一般，毫无征兆的向地面射来。

　　峡谷口窄，退而无法，顷刻间，阵乱马惊。

　　伏水殇一瞬扯紧缰绳，将爆喝一声：“陈奉，列阵！”

　　那参军听令，急冲进兵马中，银枪虚空一划，周遭众将士紧跟着持枪一划，破风声震彻山涧。

　　箭雨骤停，自对面峡谷口列队骑进一队人马，由远及近，窄袖劲装，兽皮马靴，正是趶弈族骑兵。

　　伏水殇虎目圆睁，怒视那阵前男子，叫阵道，“前方趶弈军中何人，半途偷袭贼子行径！”

　　那男子尚未开口，身侧少年“噗嗤”嗤笑出声，“中原人好不要脸，只许你们兵行三十六计，却不许我们设计奇袭？兵不厌诈懂不懂？”

　　阵前男子紧盯伏水殇，接口道，“我以为你们中原的车骑大将军何等英姿，却不想是个小人，听说丞相是你兄弟，你竟也能掳他亲女，这，也叫和亲？”

　　伏水殇惊疑，一眼瞥见那人左臂袖剑，剑眉紧蹙，扬声便喝。

　　“报上姓名，本将军留你全尸。”

　　那男子莞尔，答的不疾不徐。

　　“趶弈族，古力纳齐·多戈。”

　　这男子，正是当日混入京城，负伤伪装乞丐，反被凤燎一行人相帮的古力纳齐·多戈。

　　古力纳齐，趶弈族王姓，伏水殇又是一惊。

　　思索间，山涧内轰响，有大军自身后峡谷外奔来，听动静，必是数万烈马雄师。

　　张徐梁广！

　　伏水殇心下一敞，直觉援兵已至，不必多做这困兽之斗。然，就在多戈好整以暇看着车骑大军之际，有小将快马前来，惊慌失措，对着伏水殇禀报烦，“禀将军，谷外有兵马围杀我军，谷口易进难出，实难突出重围。”

　　正说着，两侧峡谷绝壁自顶端垂下数根绳索，一绳索上极速飞滑下一个个趶弈族士兵，依旧黑衣劲装，只每一个面上都带了煞神面具。

　　再看一眼好整以暇仿若在马背上看热闹的多戈，伏水殇终觉异样。

　　此次出征，到大军行至鱼儿山，一路无阻，趶弈族火烧我军粮草的挑衅，和黑山嘴埋伏，这一切，似乎早已经备好，只等他入瓮。

　　“你以为分散大军实力断我后路便可将我困杀在这峡谷之中？笑话！”伏水殇立在马上，手中一杆缨枪横打身前。

　　“不，你错了，我趶弈军只负责困住你，你的命，不是我的。”多戈别有深意的一笑，却看得伏水殇怒意更盛。

　　一甩缰绳，坐骑冲出，身后众将士紧随其后，银甲飞骑风一般冲向多戈阵前。

　　两军正面开战，然，与伏水殇交锋的乃是斜刺里以鬼魅速度冲进战圈的那群带煞神面具的士兵。
　　身后震耳的喊杀声，耳边兵器相交的铮铮之声，杀阵里一身形瘦小面带煞神面具的小将手持双锏，将一车骑军挥砍下马，夺马而来。

　　伏水殇未及多戈身前，便被那煞神小将拦截，手中缨枪被那双锏震得一颤。

　　这杆玄铁银枪追随自己半生，曾葬送多少敌军将士，今日却被一双短锏生了裂隙。

　　扫过那双锏，伏水殇皱眉，那是一双乌黑的四楞锏，骤然看去竟看不出材质，只那四楞竟然皆被开了刃，锋利无比。

　　四楞锏，善器也，可眼前这双锏，实乃虎狼之器！

　　那小将盯着伏水殇，面具下的眸子亮的惊人，露在外的嘴，唇角一扬，挥起双锏便向伏水殇轮劈而来。

　　不远处，多戈沉着脸，抬起左臂，对准伏水殇的方向，连射出一排袖剑。

　　“大哥，你怎么？”乌力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大哥，不是说好了那个将军是别人的么。

　　“哼，利用女人的男人，我射他一箭算是礼尚往来。”说罢，多戈勒马转身，领着一众骑兵退出峡谷。

　　黑山嘴一役，酣战数日，张徐梁广八万大军不见踪影，伏水殇重伤而逃。

　　陈奉拼着最后一口气护他杀出重围，伏水殇只听到身后趶弈族大军山呼“王汉”，回头堪堪瞥见多戈自大军中骑马而出。

　　古力纳齐·多戈，竟就是趶弈王汉！

　　第二日，夜，多伦城边境，拉瓦寺废殿，重伤的伏水殇被一群黑煞神包围。

　　伏水殇瞪着眼前手持双锏的女子，对，那重伤自己的竟是名女子，身上十余处伤口皆是拜她所赐，其人内力深厚，腕力惊人。

　　“你并非趶弈族人，你是我朝人，你是谁！”伏水殇仰着头，费力的问。

　　“呵呵……”一声轻笑，那女子收了双锏坠在身后，徐徐上前。

　　伏水殇一怔。

　　旋即，那女子抬手，且语带笑意的问，“怎么，伏二叔这么快便忘了我了？”

　　面具落下，水砚一张绝艳的脸出现在伏水殇面前，那额头的汗渍与颈间的一道血痕在月色下，竟更显得她面容妩媚。

　　“你……是你！”伏水殇瞠目。

　　其余众人皆解下面具，具是中原人。

　　水砚丢了面具，柔和一笑，轻移莲步走近伏水殇，身姿款款，哪里还有半点峡谷战场上杀伐煞神的影子。

　　“伏二叔，别来无恙啊。”水砚笑意盈盈，看得伏水殇心下一凛。

　　伏水殇不语，紧盯着水砚半晌，突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水砚了然一笑，对着伏水殇慢慢一福身，就像当初拜图百川一般。

　　“将军容禀，妾身……”说着直起身，盯着伏水殇的眼瞬间转冷，语气森然接口道，“邰阳凤氏，沉浮门徒。”

　　月光皎白，洒在她脸上，在这废弃的寺庙里，断壁残垣下，水砚仿佛一副红颜骷髅。

　　伏水殇怔愣良久，又听水砚凉凉开口，“家主吩咐，要你还了阳间的债，尘归尘，土归土。”

　　旋即话音一转，水砚抚媚一笑，“不过……念在伏二叔与我叔嫂一场的份上，水砚自作主张留你一命。”

　　看着眼前早已没了生气的男人颓然坐在地上，水砚似乎心情舒畅轻快许多，转身率众人离开拉瓦寺。

　　轻骑绝尘，水砚似有所感，回头向着废殿门前望了过去，浅笑一声。

　　一女子正冲着自己方向低首行礼。

　　一手垂下，另一手抵着胸口，行的是南疆教众表达谢意之礼。

　　那女子，翠羽绿衫，眼角含春，正是姐姐突然逝去，孤身返回南疆的胡媚。

　　折身进了废殿，不多事，殿中传出男人痛苦的哀嚎声，声声凄厉，不绝于耳。

　　京城，丞相府。

　　海相命人杖毙了女儿身边一众奴仆，身形不稳，颤抖着手堪堪扶住案几。

　　【注：锏：（铁）鞭类，长而无刃，有四棱，长为四尺（宋制四尺为一米二），锏多双锏合用，属于短兵器，对马战上有利。锏的分量重，非力大之人不能运用自如，杀伤力十分可观，即使隔着盔甲也能将人活活砸死。技法上，与刀法剑法接近。来自晋和唐，以铜或铁制成，形似硬鞭，但锏身无节，锏端无尖。锏体断面成方形，有槽，故有“凹面锏”名称。锏的大小长短，可因人而异（一般在65～80厘米之间）。

　　捺钵：乃契丹语，又译作纳拔、纳钵、纳宝、剌钵等，相当于汉语中表示皇帝出行所居之处的“行在”或“行幸顿宿之所”。《辽史·营卫志上》：“有辽始大，设置犹密，居有宫卫，谓之斡鲁朵，出有行营，谓之捺钵。”《辽史·营卫志中》“行营”：“辽国尽有大漠，浸包长城之境，因宜为治。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四时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
　　春捺钵设在便于放鹰捕杀天鹅﹑野鸭﹑大雁和凿冰钩鱼的场所﹐最远到混同江(今松花江上游)和延芳淀(在今北京东南)。夏捺钵设在避暑胜地﹐通常离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境)或中京(今内蒙古宁城境)不过三百里。秋捺钵设在便于猎鹿﹑熊和虎的场所﹐离上京或中京也不很远。冬捺钵设在风寒较不严酷而又便于射猎的场所﹐通常在上京以南至中京周围。辽帝在四时捺钵驻留的时间长短不等﹐每处长则两月左右﹐短则不满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