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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林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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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大雪,似乎扼杀了所有生机。
几天。楚邵权走在无穷无尽的白色中,寂寂静静,只有快马踏雪之声,了无人音。风起来时,雪地上卷起薄薄的雾气。这雾气让所有人打个寒噤。天上有黑色的鹰,厉声盘旋在空中。褐色的零落树木枝桠突兀,偶然路过一些村落,疏落的茅草屋里大都门户洞开,空无一人,骑行的速度慢下来时,可见院落中散落着锅碗瓢盆生活用具,随处可看得见死人,有的半仰在雪地上,大雪埋了半个身子。
这样走过四个村子的时候,随行的精壮汉子们不由得牙齿打架,死亡。
楚邵权依然沉默,他骑了一匹乌黑的马,踏在白色的雪上,十分醒目。他忽然拿起一把弓,一箭射下一只盘旋的鹰。他说,这鹰,跟了我们一路了。这会子,却打算飞走报信了。
随行的人互相看了看,一齐默默地抽出了剑。天气很冷,但是汗水浸湿了刀柄。
楚邵权盯着他的马脚下,那马大汗淋漓,黑色的马蹄踏在柔软的白的雪上,一直很深的印迹,现在却浅了。楚邵权慢慢往回摆手,众人一点点后退,雪下的似乎觉察到了,嘣嘣格格的碎裂声,退的更快了,碎的却更快。忽然砰地一声,那雪裂了个大口,冰面开始迅速开裂,下沉,是个湖,楚邵权的马的前蹄已经陷到湖里,那马惊慌嘶叫,前蹄已经被削掉了。湖里忽然跃出十数个白衣人,手持软索向他们袭来,当前有个小个子的白衣人,极瘦小,速度很快,手里拿着弓,一箭一箭射来。楚邵权却像准备好了,十几个人同时跃离马背,那些马自动往回狂奔,这十几个人却在空中呈阶梯式,不断地你踩我我踩你,摆出一个阵势,几个挥刀拨箭,几个搭弓射箭,护卫着楚邵权,楚邵权呼哨一声,冲入那十几个白衣人队中,他们猝不及防,来不及回身,已被挑下湖去。有几个想回身去救,却被箭射中。白衣人看不妙,一个冲过去夹起那个瘦小的人瞬间潜入冰湖中。楚邵权他们立即后退,撤到坚实的雪地上。
他们盯着那个逐渐的平静的湖。太阳渐渐落了,橘色的火焰在雪地边缘燃烧。楚邵权还在盯着那个湖。他忽然问道,“最近的村落离我们有多远”有个人回身看看道,“也不过就三五里路”
楚邵权忽然极轻声道,我们回去。
村子里点起了火,几个人收拾起生鱼,放在锅里煮炖,红色火焰舔舐着乌黑的锅底,一个瘦小的孩子安静地蹲在地上用弓箭轻轻划着雪面,旁边有个人悄声对他道,许久没有人从这里路过了,我们已经一个月没吃到米了。那个小孩狠狠把手里的箭插到雪里,“我们不能饿死,明天去下一个村庄。”话音未落,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被逮住的流匪五花大绑推到楚邵权身前时,他挨个打量,各个面黄肌瘦,形容憔悴,白色的衣服褴褛污糟。不知道他们怎样鼓足了力气拼了今天这一战的。待到看那个小孩,才发现他粉白的脸已经瘦的塌陷下去了。
有几个人已经跪了下来,“绕我们一命吧,我们就是这附近的村民,我们实在太饿。”
楚邵权缓缓坐了下来,“你们中谁是头儿?”
那个小孩沉声道,“是我。”声音却是稚气。他昂首向他看去,毫无畏色,“你尽管杀吧,横竖死路一条,今天不被你杀了,明天也是饿死,或者被别人吃了。”
“你叫什么名字?”
那双眼睛又圆又亮,“林关”。
楚邵权当时很吃惊,一个小孩子是一群成年人的首领,一群乡民却有不错的功夫。楚邵权讯问几个村民,他们都说,他们的功夫就是这个小孩子教的,所以,他们才奉他为首领,让他带他们讨生活。
楚邵权不是好奇的人,这时候却好奇极了,他用尽各种方法,却始终无法从林关紧闭的嘴里知道原因。
林关不能说,永远都不能说。他在某一天,向一个奇怪的人出卖了自己的一样东西,获得了这身本领。然后,他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那个人,黑麻麻的,身影模糊的像个影子,他始终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这一队人后来被楚邵权带回到了西川王府,成为了西川王麾下的兵士。西川王很满意,楚邵权,做得好。我需要一支忠心耿耿的队伍。
他看见了林关,笑起来,这个小女孩很有趣,可以给娇月做个伴。
楚邵权想不到是个小女孩,微微吃惊,林关却道,我不要,我要像男人一样打仗。西川王笑的更加温柔,好孩子。不过你首先要学会听话。
但是林关并不听话。该陪娇月的时候,她却常常一个人跑到楚邵权训练兵马的地方。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有时候还用一个小木棍比划着,娇月看不见林关便生气,林关这时候往往要挨打,被几个家婆子掌嘴。林关却是倔强,一声不吭。楚邵权有时候见了,十分不忍,便过来将婆子们唤走,他蹲下身来要给林关擦拭嘴角的血,林关却一闪身,警惕狐疑地盯着他。她谁都不喜欢,谁都信不过。夜晚,她睡觉极轻,怀里揣着小刀,有次有个小丫头半夜上厕所,刚翻身坐起,林关的刀就架在了那小丫头脖子上,吓得小丫头当时喊破了嗓子。林关因为这个又被罚跪,在头顶上举着一盆清水,跪在雪地上。跪了三天三夜,林关晕倒又被水浇醒,奄奄一息,却绝不求饶。楚邵权看着娇小的林光,却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倔强少年。
林关发了高烧,昏迷着,却不时地喊着娘,娘。
邵权带郎中们来看,郎中们说,邪寒入里,救不得了。楚邵权却不信,他那次好像是流了眼泪,他想起当年被抓去当奴隶的那个少年,是怎样的唤着娘亲。他亲自上山采药熬煮,一勺一勺喂她,又让家里丫头不停为她揉搓暖身。这样熬了十日,有天,林关居然睁开了眼,她一眼看见楚邵权正端着药碗,轻轻吹去上面的药沫,林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的流泪。楚邵权听得她叫,娘,娘。又惊又喜。“好孩子,你终于醒了。”林关却望着他,又轻声唤道,娘!
后来林关总算听邵权的话了,看起来像当年那个少年那样驯服了。但其实,她那颗狼一样的心,一直都没变过,只是,那颗心里,现在有了一个温暖的人,可以让她也变得温暖。
林关从来不提自己的家人。楚邵权却从与林关一起来的村人那里隐约知道,她的娘被她的爹卖了,给她和弟弟换了点口粮,后来口粮吃完了,树皮啃光了,连可以吃的土都找不到,爹饿的发了疯,就想把她做了她弟弟的口粮,只不过他拔出刀走向林关的时候,自己却饿的没有力气,眼睁睁看着林关惊恐嘶叫着逃走。
邵权听了这个故事,叹息了一下。就在这时,他看到林关表情倔强地跟在娇月身后,娇月喊她,她也并不太理睬。娇月生气了,上去给她一个耳光,林关依然安静沉默地待在一旁,娇月气得跺脚,“你这个臭丫头,哥哥是让你陪我作伴的,看你那个死样子,明天我就卖了你。”邵权见了十分不忍,他走过去,轻轻把林关揽在怀里,“关儿,你冷不冷。”他见她衣衫单薄,脸色难看,摸摸她的头,“关儿是不是发烧了?”他那时虽年轻,却十分像个父亲。娇月气得追过来,踢了楚邵权好几脚,“你个狗奴才,你敢待她好不待我好。”楚邵权轻轻抱起林关毫不理睬。
这样过了几日,娇月又泪水连连去找楚邵权,“我知道错了,你不能不理睬我。”她又是跺足又是嚎啕,楚邵权觉得心里大为疼惜,他俯身去抹娇月的眼泪,“月儿,长大了要做个好姑娘,不能这样坏。”娇月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嚎啕。楚邵权这样哄着娇月,林关在一旁又是冷目横眉,十分不快。
待到后来楚邵权收留了元康,这个艰难任务就交给了元康。
想起这些,楚邵权忽然叹了口气,这三个孩子都长大了。娇月都要成亲了。说到娇月,才想起来一晚上没看到娇月,不知道又在为什么事生气。
林关悄悄进来,捧了一碗银耳到他面前,轻声道,“我煮的,喝点吧,你最近太劳神了。”
楚邵权有些失神,望着前面发愣,“关儿今年也20岁了吧。”
林关脸微微一红。
“连娇月都要成婚了。关儿觉得,觉得元康不好么,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林关脸色突变,重重把碗放到他桌上,转身就走了。
楚邵权心道,唉,知道说起这个,这丫头就是这副样子,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那么讨厌元康么,元康那样喜欢她。唉。
已是三更了,林关还在城里胡乱的走着,她喝了点酒,觉得微微眩晕。晚春时节,空气里潮湿温暖。她的眼睛总是湿的,她为楚邵权流的眼泪,楚邵权却一点也不知道。她那时尽管伤心,却依然敏锐,还是感觉到了那一点点风。那点风从她头顶上的屋脊掠过,她虽然接着月光看清是个黑影,那个影子却太快,倏然而去。好在,她依然看清了,那个人是从医庙里出来的。
林关进医庙时,医庙里十分寂静,那片林子认得她,并不拦她,自动地分出了小径,她走得很轻,隐约看见地上几个新鲜的脚印。她直起身,空气里有竹木的香味,还有,一种极淡极淡的幽香,再一嗅,又有点柔腻,定下心来再想鉴别,那味道已经散了,好像丛林中幽静的一株花,林关觉得她是见过的。
空夜最近已经能自己起床了,身上的紫痂已在脱落,有的地方已经隐隐露出娇嫩的白色肌肤。就是脸上的痂也似乎有脱落迹象。药师佛虽然还是笑嘻嘻的给她煮药,却觉得极为罕纳。
那天晚上,有人从医庙里出去,他也察觉了,他追出去再回来时,悄悄到空夜房间,只见她静静坐在床上。
他忽然有了个念头,那厚厚的痂下,究竟藏着一张怎样的脸。也许,那张脸,未必是被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