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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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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发现时,最先看见的是她的面具,她的面具上画了一张奇怪的鸟脸,但是那鸟脸从一个角度看又很像人脸,虽然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干武士,还是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去动这面具,自从公主失踪后,遇到的怪事太多,每件怪事都会死人,这片林子诡异可怕,有股黑暗强大的力量在支使着林子里一树、一草、一花、一鸟、一兽,所有的东西都像着了魔似的疯着,他们在这片树林中毫无主张,任其屠戮,这种屠戮既充满目的性,又很随意,让他们足够恐惧和慌乱,被驱赶着帮助某些人完成某件事。
他们发现她时,不知道是该杀她、救她、弃她。她的面具猩红惨绿,黑色眼睛像被淋了油墨,黑洞洞地望着每个人。每个人都感觉看到了眼睛里面愤怒贪婪的红色火焰。那种火焰勾逗着每个人的恶念。
还是那个瘦小的老者,他经历了足够的风霜,脸上的皮肤沟壑纵横,密密包裹脸部骨骼,像饱经摧残的千年树根,盘根错节的沧桑。这张脸表达他此时有了足够的镇静,他拿着剑,一点一点挑开那张面具。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渐次呈现被毁坏的人生,一张残破的脸,有些地方还有厚厚的血痂。那张脸的毁坏程度,足够让每个人都战栗。他们都是挑选出来的勇猛的武士,有足够的勇气,但这个时候,他们所有的勇气都在这种脸的直视下荡然无存。他们都想到这片莫测的森林,每个人下一步的命运,恐惧爬满了心头。
果然,丛林里窸窸窣窣,他们拔出了剑,黑暗从四周压迫过来,他们观望觉察每一个角落,等待着可怕未知敌人的出现。汗液从每个人的毛孔中钻出来,带着恐惧和绝望,侵蚀着每个人的勇气。
三个人从丛林里钻了出来,一个瘦子,一个青衣壮汉,一个老头子。他们都十分坦然木讷,面色苍黄,眼神空泛地望向他们。那群武士领头的老者眯着眼上下打量这几个人,发现他们都穿着西川王的军服,有的武士明明也看到他们穿着自己军队的军服,却还是绷不住了,握剑的手微微颤抖,马上要冲上去,这森林里,没有什么是值得信赖的。那老者阻住众人,平心问道,你们三个是什么人?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老头子木然道,我们是西川军前锋营值守的士兵。
那老者微微点头,道,我是大将军麾下骠骑将军潘赛帐下千夫长钱元里。那三个人下跪道,“禀钱大人,我们昨晚值守时发现有不明燃烧物体,今早发现是个被烧伤的女人,还活着,我们正准备带她回去向大将军禀报。”
钱元里还是看着他们三个人,微微颔首。他突然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好眼力,这样一张脸也能看出是个女人。好,那你们三个带了她同我一起去见大将军。”他们三个很笨拙,抬着那个受伤的人上了马。那个人突然极痛苦呻吟一声。钱元里冷冷看着他们。
太阳终于出来,黑暗渐次消退,密林即使森森,依然无法阻挡太阳的光芒,树木从黑暗中回归,即使黯淡,树叶也泛起了绿意,鸟雀欢鸣起来,重披了彩色的羽毛,林间有小兽跳跃游窜,光明即使短暂,也足以一次重生。所有人都觉得心上松了一松,马蹄踩在松软潮湿的密林土地上,腐败的植物在脚下发酵生命。
钱元里道,你们要想活着,就要在今天日落之前出了这片森林。
所有人都加快了马力,钱元里回头看了看落后的三人,他们骑马骑得有点笨拙,他们的马都显得惊慌不安。
太阳收走最后一线光芒时,他们出了森林,一片欢呼。回望那片森林,已经重新堕入无边黑暗。森林外的天空虽然已在暮色中,依然看得出清朗的藏蓝色,淡淡的月色下是大片柔软的草地,星星发出小而明亮的光芒。
钱元里冷静地看着每个人,包括那三个军士,他们的瞳仁是黯淡的苍灰色,没有任何欢乐的火花可以点燃他们。所以他做了一个手势,所有的武士都明白并且大吃一惊,他要他们偷袭那三个人,杀了他们。
欢乐收止了,又要开始屠杀。有一队武士渐渐落后,跟在那三个人后边,他们突然从马上跃起从后边进攻,前面的武士回身加攻,那三个军士回击的姿势非常僵硬,然而力气极大,如果不是突然袭击,战斗不会那么快结束。
三个军士中剑倒地时没有流一滴血,他们很快僵硬收缩,他们最后死亡的表情流露出他们真正死亡时无比的恐惧。
钱元里道,他们早就死了。他上前去验他们的伤口,只发现了今天新鲜的刀口和完全干瘪的血管,他们身体里的血液都流尽了。有个武士问,这个烧伤的人该如何处置。钱元里逡巡一阵,拔出了剑又放进去,他知道如果这个女人是大将军救的,他一定会带她回去为她疗伤,但他不是大将军,他冷冷道,“把她留在这里。她的伤势,已经活不了太久。”
她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那草地十分柔软,泥土带着早春的芳香气息,马蹄声得得远去,她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想到自己将在这片陌生土地上死去,带着一张毁坏的脸和身体。
她渐渐睡去。然而她在梦境中却有一张非常美好的脸,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她的身体很轻盈,她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地方,赤身裸体,独自一人,她被迫在一个人的指引下,按照一本书的方法去修习一种奇怪的力量,那力量让她温暖并且走出雪域。那个过程十分漫长,起初她十分寒冷恐惧并且抗拒,他们叫她空夜,她看不见他们,但是他们一直在她周围,监视教导她。
她渡过了漫长的一生,每天,她寂寞的脚步踩在雪上,像走在柔软的云里,她数着她的脚步,看它们在云絮状雪白的地面上浅浅陷下去,瞬间又恢复平整,好像她的脚步全无分量。
她翻看她的书,这是唯一陪伴她的,上面有奇异形状的飞禽、走兽、树木、花草、山川、河流,她不眠不休,幻象丛生。红色的巨大水流涌入迷阳城,她只得按照书上所授口诀方法击退洪水,洪水里又有怪物叠出,扑向她,她只得匆忙从那本书上找到对付这种猛兽的方法,幻象纠缠反复,使她无法有一刻安宁。
她开始渐渐忘记了很多事,尤其是她的名字。有天,她终于累得沉沉睡去。有个声音小声叫她,空夜,来,来。她惊醒过来。白雪皑皑的世界变成透明的,太阳是透明的橘色光球,大地是透明的,能看到璀璨的结晶体在地下深处熠熠发光,好像灿烂星光。空旷一望无际的透明世界。她惊讶地循着声音走,高高低低走了许久,蓦地一抬头才发现,她已走入大地深处,抬头可见透明的地表,依然发出迷离绚烂的光芒,从上面反射下来,她看到一段黑色的冰梯,她许久没见过这样浓重的黑色,讶异地循着这黑色一直到墨色深处,深邃的一段黑暗中,那个声音依然说,来,空夜。她迷茫地看着不见终点的黑暗隧道,听到,有人叫她空夜。在黑暗中,她看到前方一件东西散发着魅人的墨绿色光芒,她的手迎着光芒,手里多了一个镶着半截玉环的项链。
她迷醉地盯着那残缺的玉环,通透幽深华贵的墨绿色,镶嵌着她所有的欲望,这些欲望在她面前明白游走,告诉她,戴上它,她所有的欲望都会实现。她微笑着,把项链慢慢靠近她洁白的脖子。那个玉环里突然出现了一张含泪的面孔,她说,姐,迷阳城完了。她忽然想起来,她不叫空夜,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但是来不及了,那串项链已经牢牢地扼住了她的脖子,越收越紧,她终于窒息了,在弥留之间喊道,我不叫空夜。
她就这样忽然醒来。
她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急促说,“快,快告诉药师佛,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