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汝闵公主 ...
-
周世录走下轿子,早早候在一旁的管家紧赶着迎上来。弓着身子低声道:“大人……”
周世录眉头一皱,目光淡淡扫过管家惊急的脸,心中了然。却只是挥了挥手,管家立时住了口,随在他身侧穿过冬雪覆盖的庭院一路进到花厅来。
早有伶俐的丫鬟捧上茶水。周世录接过来,闲闲拨着浮在面上的茶叶,不慌不忙地啜饮了好几口,这才将茶盏置于手边的小桌上。
管家伫立一旁细细打量他面色,想着要如何将这为难事说出口才能不惹得主上犯怒。周世录心里极明白,却仍旧存了恼意。
这样蠢笨的人,一点点小事都干不好。若是往日,早赏了他顿板子赶出去。到底今时落魄了,处置个奴才都得看人脸色。
周世录站起身来,伸手招了方才侍茶的丫鬟,淡淡道:“去夫人房里取一套常服来,我和管家议事,你们都先下去。”
那丫鬟慌忙应了,带着一干人关了门出去。周世录再度捧起茶盏来,只浅浅抿了一口,又放下了。
由此可见得着这管家没眼色,也不晓得前来问一问是茶凉了该续水或是今日的茶不合心意该另换一盏。他反而见得地方清净了,没遮没拦话就出了口。
“大人,今日二公子又发了狂,房里的玉器瓷器都砸了,谁也拦不住。他房里的几个丫鬟去拦他,个个都挂了彩,兰芮那丫头据说折了腿骨……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二公子砸了自己屋子里的物什还不够,偏还颠颠地跑到公主的园子里去,把公主最爱的那株血玉珊瑚也给砸了……”
“哦?”周世录听得不耐烦,一挑眉,出声打断了管家的话。
“平初只是个九岁的孩童,何以府里上下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能拦住他?且你说拦他的都是他自己屋子里的丫鬟,那小厮和府里的侍卫呢?汝闵公主从宫中带出来的侍卫,竟还制不住一个偶失心智的九岁孩童么?”
管家叫这一连串的诘问逼得哑口无言,但见周世录也不多说他别的什么,料得这位大人定如往常一般,嘴上虽然对他不满意至极,碍着公主的面子却并不敢拿他如何。仗了汝闵公主的势头,入府这三月来,他横行无忌惯了,此刻也没有想得太多,气血翻上头顶便立时驳道:“公主带来的人便只该顾着公主,哪里顾得上这一个发狂的小子呢!”
周世录的脸一瞬沉到底。好好好,好一个公主带来的人便该只顾着公主!真如此倒是还好了,傻子才看不出这些人,都是皇帝布在他身边的眼线,只怕他一顿吃了几碗饭都逃不过这些人的眼。
然还未等到周世录发火,自门外袅袅踱进来一个丽人,俏丽美人面,淡施脂粉,满头珠翠华彩。正红色裙裾轻轻拂过门槛,绣鞋上是同裙裾上一般的牡丹图案。
“老爷,”丽人将身子福了一福,转头向着管家道,“昨儿刚从江南运来的那些芙蕖,本宫不是说,在园子里引渠栽种之时你要亲自盯着么,怎么,连本宫的话也不作数了?”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管家连连哈腰道,“奴才这就去看着,温泉水一引来,保管叫您在这冬日里也能瞧见着芙蕖花开。”
汝闵公主一声轻笑,拿手中绢帕掩住半张面,道:“还不快去。”
管家赶忙应了,转身大步就跨出了门。竟然……忘了和周世录行礼告退。
周世录看也不看汝闵公主,径自走到一旁的主位上坐下,端起凉茶刚要饮,就叫汝闵公主劈手夺去。她瞪着他,骂道:“多大年岁的人了,老喝凉茶也不嫌胃里寡得慌。叫人知道了,还说本宫的驸马竟连杯热茶都喝不上,平白丢了本宫的面子。”
周世录愣愣瞧着汝闵公主亲自给他奉茶,玉白的一双手呈到面前来,美丽的初为新妇的少女,眼角眉梢自有一股子妩媚风情。就是心里嫌恶,他也不能否认,她是真的美,美到多看一眼就能叫人沉沦。
所以他从来不敢看她,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真好笑,将近不惑之年,竟然怕了个十来岁的丫头。
公主又如何,她毕竟是他的妻子,逼得他“休妻弃子”的妻子。
汝闵公主端着茶瞧他,只一味冷笑:“怎么,驸马是嫌本宫这杯茶不合心意?”
周世录惊醒,端过茶来一饮而尽,顿了半晌,迟疑道:“我听人说,今日平初毁了你的血玉珊瑚。”
“是。”汝闵公主倒也不同他客套,“那株血玉珊瑚是我及笄之时父皇送我的贺礼,也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贵重不言而喻。
周世录凝神想了想,发觉如今己身所有尽数是面前人给的。她给了他这座宅子安身,她让他在朝中尚有一席之地。如果不是她,今日血溅泰元殿,必有他的一份。
他除了她,已经一无所有。
汝闵公主觑着他尴尬面色,噗嗤一声笑出来。
“左不过是些死物。罢了,我何必同一个孩子计较。驸马,我以为此刻,你该去瞧瞧平初才是。”
“平初有你看顾,我十分放心。”周世录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还有些要事,就先去书房一趟。午膳晚膳还有劳公主传人给我送来。”
周世录对着汝闵公主作了个揖,弓着身子等她答允。汝闵公主敛了裙裾坐下,捧起茶盏,却不饮,目光幽幽落在花厅上摆着的一盆腊梅花上,许久才道:“周世录,我知你对沛儿存有心结。但这是你我选择的路,不得不走下去。”
周世录眼里暗了暗,弓着的脊背无端僵硬,掩在袖中的指攥紧,末了一声长叹。
“平初是臣幼子,臣自然当对他关爱有加。只是今日公务繁忙,还望公主望替臣多费些心。”
汝闵公主闻言只是一笑,抬腕闲闲啜了一口茶,道:“去吧。”
******
兰芮痛得在梦中惊醒,浑身黏了细密的一层汗。然而叫她心惊的并不是腿上传来的痛楚,她翻身就要起来,却猛然发现榻边趴了个小小的身影。
烛火微晃,窗外还在簌簌落着雪。屋子里虽然生了炭火,地上终归还是冷的,那孩子竟然就跪在地上,枕着手臂睡着了。
屋子里并没有见到其余的人。兰芮心里生了股怒气,然而此时还不到发火的时候。兰芮坐起身来,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公子?公子?”
周平初被人叫醒了,揉揉眼睛坐直身子。
兰芮忍着痛,笑着同他道:“公子怎么睡在这里,这是几更了?竹苒呢,我记得今日叫了她来守夜来着。”
“竹苒是我让她出去的,”少年别扭着,怯怯开口,“兰芮,我今日弄伤了你是不是?我也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了,我也不知我做了什么,你给我看看伤着哪儿了?”
说着便要来掀兰芮覆在身上的薄被。兰芮脸一红,即便这少年才只八九岁,然而到底是个男子,又是主子,她哪里能烦他来检视伤处。因了腿伤躲避不得,她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被角,却不料正好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兰芮在发热,手上自然也是烫的。这少年的手背却冷若清雪一般。烛火照映下,他抬着一双漆黑的幽幽发亮的眸子,话里说不出的低落:“兰芮姐姐,我今日听说,我父亲身后,连皇陵也进不得,被送去永州发丧。永州是什么地方!他们欺我年幼不知永州穷山恶水么?等我长成……等我长成了……”
兰芮眼见得他几乎又要陷入发狂的境地,吓得不行,连忙去捂他的嘴。又环顾周边见得并无第三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把少年揽得近些,手臂环住他的肩,附在他耳边轻声哄道:“世子,咱们的命是好不容易保下来的。你还小,且耐心等着,这一切原本都是属于殿下和你的,不急在这一时。老天是长眼的,他在看着呢。世子,你听奴婢说,再也不要提这些话了。”
少年眼睛里的疯狂恨意潮水般退去,他突然抱住兰芮,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带着要将她折断的狠意,压着嗓子吼道:“我做梦时梦见了父亲,他和你说了差不离的话。我也知我今日失态,可我实在没法子忍耐了。新帝登基竟以大臣之血为祭,大晁建国两百余年,何曾出过这样的暴戾之主!兰芮,这原本该是我父亲的江山,却被这大逆之人踩在脚下,你要我如何甘心!”
兰芮念及已故的太子那一副温容谦谦的模样,再望一眼面前的少年,轻叹一声,伸手轻抚他发顶,温柔的,声声笃定,像是念着一个古老咒语:“所以,这一切都会回到你手中。世子,你要耐心等待。周小公子拿命换的你,既活下来便是天命所佑。从此莫再念自己皇长孙的身份,你要记着,晁沛之已死,如今活下来的,是周侍郎家的二公子周平初。”
“我记得,我是周平初。”少年咬着声恨恨道,“可晁沛之必将回来,这万里山河,有朝一日,必也要我好皇叔的血来浸染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