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谣》洛囍

2、第一天（中）

　　“……你到底是谁？”

　　当谷雨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不经意间招惹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鬼时，之前那种无所谓的轻松感伴随着饥肠辘辘的感觉一起消失了。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慌张的不断扫视着自己身边透明的空气。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但是你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

　　女人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谷雨隐隐约约的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难过，谷雨猜她还不太能接受自己已经从女人成为女鬼的事实。

　　“阴阳有别，阴间有自己的规矩，我不能告诉你我叫什么，如果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你就可以替我招魂，这是不行的。”

　　“那，那你为什么会找上我？你也说了……我和你阴阳有别，你，你，你还是早点走吧……”

　　谷雨的话有些没底气，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谷雨生怕这个来历不明的女鬼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空气中传来了女鬼的笑声，和谷雨所猜测的不一样的是，这个女鬼的笑声并不凄厉，很轻松，甚至带有几分调皮。

　　“瞧把你吓的。不是我找上了你，是你找上了我。我在枉死城里已经住了两年多了，明日午时就要去投胎了。正跟街坊邻居道别，忽然间就被拉到了阳间。”

　　谷雨不知道枉死城是什么地方，但听这个名字，十有八九是阴间的鬼城。一听这个女人说明天中午就会去投胎，谷雨终于松了口气。就算这个女鬼有天大的怨气，也只不过有二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即便有通天的法力也不能真惹出什么大麻烦，最不济自己等一会去城北的大般若寺住一个晚上，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了。

　　这么一想，谷雨的胆子又回来了一些。

　　“什么叫我找上了你？枉死城是什么地方？”

　　严格来说，谷雨是个挺枯燥无聊的人。读书时候的谷雨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学霸，毕业工作之后是个一本正经的工作狂。每天除了往返于法医大队和自己的公寓之外，闲暇下来的时间也都用来看案例和写论文。她不像同龄的年轻女孩那样热衷于逛街和谈恋爱，对时下流行的灵异游戏也不怎么了解。虽然经常接触死人，但每次也都乖乖上香拜佛，所以谷雨撞鬼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她自负从不辜负死人，验尸报告一直写的认认真真，不敷衍糊弄也不收见不得光的钱财，行得正坐得端，不该碰上牛鬼蛇神的事情。

　　可眼下的事实是，谷雨真的撞鬼了。

　　“枉死城是阳寿未尽，命不该绝却因意外而死的人所住的地方。而我之所以说是你找上了我，是因为你的手上戴着我的镇魂法器。”

　　“……法器？”

　　谷雨伸出手看了看，那枚戒指还是好端端的在自己的左手上，还是古朴老旧的样子，把手抬起来映着阳光看看，既没有变色也没有发热发亮，还是普普通通的模样。

　　“……是这枚戒指？这是你活着的时候戴的？”

　　这枚戒指戒圈纤细，按说也应该是女人戴的。可这是老东西了，如果这真的是清明的戒指，那清明岂不是几百年前的老鬼？！

　　谷雨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人认为古董是非常不吉利的东西，也开始佩服起那些喜欢收藏古董，尤其是古董家具和古董首饰的人来。

　　空气中传来了女鬼幽幽的叹气声：“这是我的戒指，可这不是我活着的时候戴的。”

　　“不是你活着时候戴的，难道还是你死了以后戴的？”

　　“你说对了，这是我死了以后才戴的。这戒指是我的殉葬品。我二十二岁就死了，在我们那个时候未婚早死叫夭，死于非命叫殁，按照规矩，夭殁了的女子必须戴着能够镇魂的法器入土，否则会化为厉鬼。”

　　“……那你这法器看来没什么用，你到现在也没去投胎，说穿了还是个鬼。”谷雨撇了撇嘴有些不屑的说。

　　“轻生是幽冥重罪，且我四恩未报，依阴律要发配枉死地狱受刑十五个元会。这枚戒指虽然没有让我立即转世投胎，但却让我逃脱了下地狱的折磨，我只需在枉死城住到原本的阳寿尽了就可以转世投胎。我阳寿本有二十四岁，如今在枉死城里住了两年多……到了投胎的时候了。”

　　谷雨打断了她的话，她记得很清楚，闺蜜说这枚戒指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即便不是辫子朝的也是民国时候的。可这个女鬼说自己才死了两年，那这个戒指又怎么可能是她父母请人为她制作的法器呢？

　　“你骗人，这戒指是老东西了，你才死了两年，怎么可能有这么老的陪葬品？何况现在早就不允许土葬了，你怎么可能还有陪葬？就算有，也应该是在火化之前戴上的，焚化炉几千度烧完，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了，怎么还会被我朋友买到？”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阴间也和天上一样，我死后在枉死城里住了两年，七百多天，人间已经七百多年……我下葬时还没有火化这个说法，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

　　“……七百多年……”

　　谷雨在心里咋舌，自杀死的人，还谈什么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低下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戒指，本来以为最多不过是个清朝时候的玩意儿，想不到居然是元朝的。

　　“可是这七百多年，你就没被人发现吗？还有，昨天我就戴上这个戒指了，你为什么今天才出现？”

　　女鬼又笑了：“不是随便什么人戴上这枚戒指都能见到我的。你是个仵作吧？凡人见鬼很难，需出生时未见天日的未婚处子，戴上戒指后碰到和器主死法相同，且未过头七的死人血才行。”

　　这条件的的确确是很苛刻了，镇魂器本就不是每个死人都有，而且除非墓室被盗，否则墓主人的陪葬品也不会再度流传到人间，只能长埋土下。即便是遭遇盗墓贼，使墓主人的法器流落到活人的手里，也都是被当做宝物古董珍而重之，绝不会随随便便就戴在身上，还碰到新鲜的死人，更别说还要要求死法相同了。

　　谷雨想起自己一小时之前刚刚切开过的那个死人，也明白了这个戒指主人的死因。

　　唯一的问题是，谷雨很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碰到那个女死者的血液。尽管做了一系列的解剖和血液化验，也都是戴着手套，在防护措施安全得当的情况下进行的，绝对没有可能接触到尸体上的任何液体。

　　女鬼好像是看出了谷雨的疑惑，解释道：“你没有碰到今天那个女人的血，所以你只能听见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样子。”

　　听到女鬼这么说，谷雨总算是舒服了一些。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居然站在食堂门口自言自语了这么久，幸亏没有人看见，否则谷雨肯定是会被当做神经病了。于是尴尬的开始慢悠悠的往省厅后街的清真餐厅走去。一路上还不忘了跟女鬼继续聊天，不知不觉间，气氛居然融洽了许多。

　　“所以说……你也是淹死的？”

　　“嗯，是。”

　　“……你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今天是清明，你就叫我清明吧……”

　　“你说你是轻生枉死，那你为什么自杀？”

　　都说不能和老人聊天，因为一聊起来就是几十年的故事。和死人也是一样。尤其是当谷雨问了这样一个很容易引起长篇大论的问题之后，清明的话匣子就算是被彻底打开了。

　　在现代人看来，这是一个简单到有些俗套的故事。

　　原来，清明生前本来是个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在婚姻还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代，清明的父亲为清明安排了一段门当户对的姻缘。可清明却早已经芳心暗许，喜欢上了常常经过自己家门外的货郎阿玉。奈何清明的父亲嫌阿玉是个走街串巷的穷货郎，死活也不肯让清明和阿玉在一起。

　　清明和阿玉两情相悦，清明既不愿意勉强自己嫁给素未谋面的公子，也不想和自己心爱的阿玉分开。可父命难违，最终清明决定和阿玉一起殉情，于是双双投湖自杀，在阴间做一对苦命鸳鸯。

　　“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湖水……湖里很冷很黑，挨挨挤挤的荷叶遮住湖面的光……我跳下去以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湖水好深好黑，我只能拉着阿玉的手，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谷雨叹了口气，有些伤感的想拍一拍女鬼的肩膀，可惜谷雨看不见也摸不到清明的身体，只能有些尴尬的把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掏出半盒皱巴巴的烟，拿出其中一支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

　　尽管老土俗套，但谷雨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唏嘘。毕竟这样的爱情故事大多是只出现在影视剧和小说里，真的实打实碰上这样的事情的概率还是很低的。至少谷雨从来没有遇到过。

　　“……那你和阿玉后来有没有在一起？”

　　“我在枉死城里住了两年，枉死城里的人不计其数，可我怎么也找不到阿玉……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阿玉？枉死城里有人跟我说，也许阿玉本来剩下的阳寿也不多了，所以还来不及找到我，就比我早一步去投胎了……”

　　谷雨无奈，都说人生执念而为鬼，本以为清明是个脑筋很清楚的鬼，可是说到底，看来清明也是有点犯浑的。

　　“就算我是，我也不记得了阿……”

　　“你说的也是……”

　　说完这句话以后，清明忽然间就不再说话了。谷雨也不想多问，她猜测清明也许是心灰意冷了，不想继续再和她这个七百年后的人继续聊下去。

　　独自一个人在清真餐厅应付了早午餐，谷雨回到了家。虽然今天是法定假日，但她还是不愿意浪费这一天。打开电脑开始继续写打算发表在学术年刊上的论文。查资料找数据翻卷宗看案例，不知不觉间就夜幕低垂。

　　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额角，谷雨打了个呵欠摘下耳机和鼻梁上的眼镜，捶着腰往浴室走去，打算冲个凉就睡觉了。

　　整整一个下午，清明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安安静静的躲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谷雨几次试着想要和清明说话，而却一直没有得到回答。对着戒指自言自语了几次以后，谷雨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甚至开始怀疑上午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有没有可能只不过是自己睡眠不足带来的的副作用。

　　不论如何，反正清明第二天中午就会去投胎的。谷雨决定假装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最近神经衰弱带来的幻觉。

　　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温水开始灌满浴缸。当谷雨打算脱掉自己的衣服时，忽然想起了手上的戒指。

　　……总不能让她看见自己洗澡吧……就算根本没有什么叫做清明的女鬼……这戒指也是不能沾水的……

　　谷雨决定把戒指摘下来。

　　可不管谷雨怎么努力，这枚戒指就好像是生根发芽了一样，牢牢地戴在她自己的左手上。既不疼也不痒，可就是摘不下来。实在有些灵异。

　　——这我还怎么洗澡阿……哪怕让我先摘下来一会，洗完澡再戴上也好啊……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戒指就忽然毫无阻碍的摘下来了。

　　到现在，谷雨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遭遇灵异事件了。

　　四月初的天，还是有几分冷意的。谷雨把水温调高，让热水冲走自己在电脑前僵坐了大半天所带来的疲惫。

　　躺在浴缸里，谷雨盯着自己手腕上一条红色的线形胎记发呆。她自小文静，不爱打打闹闹，身上没有什么疤痕，肤色白皙，也就让这道红色的胎记变得十分明显。就因为这条与生俱来的胎记，谷雨很少穿短袖衫。因为这道胎记实在太像割腕后留下的伤疤，谷雨从小到大被解释的烦了，索性不再穿短袖衫，即使在最热的夏天，谷雨也会戴上护腕或手表一类的饰物严严实实的把这条伤疤形的胎记遮掩起来。

　　闺蜜曾经跟谷雨开玩笑说谷雨上辈子一定是割脉自杀死的，这辈子才留下这样的胎记。

　　如果真的是这样，谷雨宁可自己上辈子和清明一样是跳湖自杀，不让自己这辈子生来就带上什么伤痕。

　　水渐渐开始变得温吞，谷雨也把自己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换好了睡衣走出浴室。整理脏衣服时看见戒指，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戴在手上。

　　她又试了试对戒指讲话，可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大概上午的事情真的是自己可笑的幻觉吧。

　　打开床头灯，谷雨拿起自己昨晚没看完的案例，准备再看一会枯燥的卷宗就睡了。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清明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我可不可以……抱着你睡……？”

　　谷雨一翻身险些从床上掉下去，抓起身旁的抱枕挡在自己的胸前冲着看不见的声源大喊道：“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阿！何况你是鬼！你是货真价实的女鬼啊！这样大半夜毫无预兆的趴在人家耳边讲话会吓死人的好吗！”

　　说完，谷雨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毕竟她看不见清明，不论清明怎么和她预先打招呼她也是感受不到的。

　　“……对不起……”

　　清明的声音很难过，都说再世为人是一个新开始，所有阴间的死人都希望尽快转世投胎，但不论好坏，毕竟人活一世，难得了无牵挂，又有几个人是会心甘情愿的去喝那一碗孟婆汤的呢？

　　“……我明天就要去投胎了，喝过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一切。你的背影和阿玉很像，我想抱着你，假装我抱着的人是阿玉……对不起，我知道这样要求很过分……但我保证不会对你做什么，你也不会感觉到我在抱着你。就一个晚上……如果你答应我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个平安符，让你死后不会被牛头马面为难……”

　　“呸呸呸！我才二十七，离死还远得很。你别说了，我不可能答应你。我是活人，不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个死人搂着我睡觉的。更何况我是个女人，怎么可能会像你的阿玉？”

　　谷雨一伸手，又抓过半截被子挡在自己身前。

　　“……可阿玉就是女人阿……”

　　“阿？！”

　　……七百年前就有百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