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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庾公楼外峰千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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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色欲烟雨,结果纷扬一场不过是天地的满眼银白。马车在织锦似的银毯上轧过两道深深的轮迹,依稀可以分辨出车轮上祥云的图腾。
“吁——”马儿停下来了,宫门的侍卫持剑躬身道:“马车不能入宫,还请阁下依礼下车,勿要——”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极为俏丽,给这寒冬平添一股暖意:“翁主总算是想明白了,早与晚都是要的。”他一怔之下便抬头,看见了他此生难以忘记的场景。一个青衣侍婢扶着一位衣着富贵的少女下了马车,那少女面容平静,姿容姣好,仿佛微微一笑便能释然这整个寒冬。尤其是她的眼睛,目光深邃渺远,此时恍若能透过堵堵宫墙,一眼望穿整个长安。他平生也是见过不少人在此宫门前下马车的,有显赫大臣,有皇族宗亲,有梅鹤大师,有清冷寒门,却十分稀罕眼前的人。
她的眼神在雪地中显得十分灼亮,发饰皆用了金箔打造的步摇,长长的裙裳累积至地,被雪白裘衣罩住,行走起来并不臃肿。春华小心地搀着她,眉眼里笑意顿显,他就看着她缓步而来,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嗓音不算天籁却让人感觉特别。“好好守卫它吧,这是你们的职责。“接着丝毫不滞一瞬便大步离开了,宫门是敞开的,她走进去的时候,总觉得冷风嗖的一声刮过自己的面前。他忽然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了,平平而已。
“腊月的花儿还开得起来吗?“庭院中树枝上的梅花沾着白雪,还不曾消融,红白两色真是好看极了。阿娇听闻景帝这一句话,不知什么意思,只是如实:“皇帝舅舅不是正站在它面前吗?“景帝闻言,怔了下,侧头朝阿娇身上打量,“着实是枝头一朵奇葩。“阿娇只是微笑,低垂着头。景帝别开了视线,望着远方不知名的一点,神色模糊,“原来阿娇也长了个子。“阿娇依然低垂首,恭谨微笑:“舅舅,我也快十四了。”景帝微微动了一下,“噢?都有…十四年了呀。“一阵沉默。就当阿娇想着如何开口先发制人时,景帝却走进宫殿,“阿娇与朕下盘棋吧。“执了白子,兀自先走了一步,没有半分让小孩的意思。阿娇也不别扭,攥了一把黑子端坐于踏脚上,稳稳当当落下一子。
二人你攻我守,下手未曾犹豫片刻,不出多久,棋盘形势竟是阿娇居上风,“阿娇,你那三百侍卫是如何策划的,与朕说说。“阿娇手一抖,心思已不在棋盘上,随意落了一子,喟然叹气:“舅舅还是这么会算,永远赢不了此局了,阿娇认输。“景帝哈哈大笑,“堂邑翁主莫要气恼,还是正经回答舅舅问题。“声音隐隐带上一份威严,阿娇心中不屑。
“诚然,虽阿娇不知是怎么泄漏的,但今日不说迟早也要说的。舅舅应知晓我幼年时被一侍妾推下河塘导致身染重疾之事吧?“她眼神中多带探究。景帝微微皱眉,“自是知的,那年你母亲大发脾气,拉着母后数落一干人等,逼得你父亲至今未再纳妾。也是你年纪小,容易欺负,我依稀记得那年你好像是九岁来着。怎么,可是有隐情?“阿娇微笑,“那年阿娇八岁,母亲担心我日后,便提前把她手中的皇家侍卫交予我一批。“皇家侍卫是皇家的私人部队,由颇得信赖的宗室贵族专门训练一批侍卫,最优的分配至皇家子弟,再次的则是宫廷侍卫,最差则是充军,而阿娇之母长主倚仗太后宠爱,得守卫一百五十人。“可你母亲最多也只得给你五十人罢了,其余二百五十人又源自何处?”
阿娇抬首但笑不语,面容似乎与某人重合。“哦--朕想起来了,先帝曾担忧诸侯王利用此事,安插歹徒,十分不放心。又怕不是簪璎世家镇不住局势,便嘱托堂邑侯监办此事,可是他暗自资助?”阿娇听到她父亲的封号显得十分不屑,“陛下将阿娇想得太愚昧了,父亲本该予自己女儿五十人的,只不过被阿母逼得提前而已。父亲手里原只一百的,其余分给哥哥们,阿母又找祖母要了五十人,剩下一百五十人是阿娇连同哥哥们这些年来征集的。”她语气平常,稀松如说一件家事,却字字惊心。“阿母也给你五十人?你大哥也陪着你胡闹?”
景帝想起了阿娇大哥任太子侍读时那温和谦恭的模样,实在无法满足自己的讶异。阿娇忽然正了正衣襟,迈步下阶从容跪地,深深稽首,“一百女子,两百男子。其中五十人会使毒和暗器,其余二百五十人皆会兵械,已散布各地,包括南越和匈奴。每年阿娇生辰都会集于长安听候任务。阿娇之所以能看懂局势,一半是靠了他们,多次身陷囹圄也得亏万幸。陛下也不必担心,从阿娇知晓要入皇家时就以伺机用其才了。”景帝侧身顺势依靠塌上,锦纹云边袖口略敞开了些,幽深无尽,却伸出两掌,双手互击三下,“好个堂邑翁主,我都愧当你舅舅呀。”阿娇心下一松,挤着笑脸,“舅舅莫这么说,阿娇自幼聪慧,天佑之福,都是和舅舅借了光的。”景帝未再说话,只是闭了眼舒展了下身子,衣上的金丝龙纹被漏进来的日光映衬得熠熠生辉。阿娇跪得有些酸麻,皱了皱眉便松开了。
“若是朕要收回这三百人你当如何?”阿娇听了暗暗笑,老狐狸总算绕到正题了,面色不变。“我倒是想听听阿娇的命相,不知陛下可否相告?“景帝撇嘴,“甘罗之续,王佐相才。当时朕以为有吕后现世之兆,差点想杀了你。“阿娇不置可否,沉声道:“陛下且听阿娇说明,阿娇本不知这些的,当年那侍婢害我,如今推来应是陛下有意为之。春华秋实呆在我身边,我也略能知晓她们的异常,上次匈奴王子一事,怕也是陛下刻意放纵的。而如今陛下明知我入皇室利大于弊,却依然极力阻挠,难道还要阿娇分析其中优劣?那三百人,既有自保之意,也是为了太子早做打算,”
她忽然敛眉低低笑了一声,“也是早已预料的结果。“忽而语气凌厉,竟不似一少女的口气,“还是陛下丝毫不觉得他日太子登基时万无一失,没有人会躲开您的法眼暗地布置好一切?七国之乱的血腥气味还不曾过,倘若内战,北境和南越又该如何抵御?陛下与先帝苦苦积累的锦绣河山可是情愿千疮百孔?即便是胜,战后瘟疫也是足以劳心,皇家财富有几多?国库可能担保?淮南王早有反心,按下不表罢了。“字字铿锵,如金石切玉。她直视着景帝,目光似乎要看透这个王朝。景帝喟然一叹,这几年总想到自己人生将尽,越发放不下心。“好,这一局,算阿娇赢。来人,有赏,传朕旨意。”
“堂邑侯之女陈氏,娴静自持,孝德双全,甚为太子所悦,择其太子妃,又念长主爱女,特允及笄封礼。“众人答诺。馆陶笑意盈盈,扶起阿娇,“我是知道你昨日去了宫中,不想这道诏竟提前下了,也算落了一桩心事。不日便再随我一道去见见皇后罢。“阿娇乖巧地垂了眉眼,似乎娇羞婉转,“诺。“馆陶微笑颔首,似乎即刻便能看到女儿母仪天下之姿。
陈氏被册封为太子妃早已传遍长安,虽知早为定数,仍是人们茶饭谈资。刘彻本在上林苑追逐鸟兽,逮着一只灰兔,正欲张弓抬手,韩嫣急冲冲地跑了过来。“殿下,恭喜恭喜啦。陛下颁布诏令宣告天下翁主是你的太子妃啦。“刘彻手中一滞,却还是搭箭射了出去,因为一分神,歪了准头,吓跑了猎物,羽箭稳稳扎在树干上,抖落一树雪,淋下的一阵白雪坠落在韩嫣头和脸上了,活像他爷爷下朝后气得发抖的模样。刘彻只是颤着玄纱冠笑。韩嫣瞧见刘彻笑的时候,长安远处的山岭镀了一层日光,映得他整个人分外模糊,脸庞也看不清。他愣着问了句:“殿下,你与翁主相差几岁来着?“刘彻脸上笑容突然凝结。这一问他便觉后悔,连忙抖落了身上的雪跪地,心里狂骂自个儿鲁莽。刘彻喜好爱憎分明,却是十分厌恶这个问题,兴致一扫便挥舞开马鞭嗒嗒地走了。韩嫣直到没听见马蹄声才敢抬头,心中吁了一口气,悠悠起身踱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