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酒淡茶》满心如愿

5、梦三千

　　起初我并没有仔细想过那天爷爷为什么晚上会不回来，直到第二天我急了去村里打听，才晓得爷爷昏倒在医院门口，已经送急救室了。
　　可晚上爷爷居然自己跑回来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钱，也许是责任，也许是豁然，爷爷不愿意继续待在医院里，别人怎么劝他都不听，执意要回家休养。
　　但是，家里什么都没有啊。我无言地看着推门进来的爷爷，下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一夜无话。我什么也没问。虽然我真的很想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留在车站，为什么要……留一辈子。
　　即使已经习惯了这个偏远乡村寒冷难熬的冬季，我还是觉得今年的雪下的尤其早，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爷爷本就寡言静默，如今变得愈发不爱说话，也不爱动，有时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窗外空旷锈蚀的铁轨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也沉默了，照常把饭菜热水放在爷爷手边，陪着爷爷一起发呆，至于爷爷是不是真的发呆……管那么多呢。
　　思茶日日都来，却也不怎么讲话，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有时看着爷爷，浅褐色的瞳里写满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是尊敬，又像是怜悯，又或者是我的错觉。我有种预感，也许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不下雪的日子越来越少，年关将近了。过了那么多冷清的春节，我对于新年的好感仅限于那班一定会来的货车。我想，大概爷爷也在等吧。

　　还不到六点，我准时从被窝里爬出来。洗漱完毕第一件事就是给爷爷倒一搪瓷杯热水搁在他手边，然后再做早饭，拿书复习写作业，之后就是陪着爷爷发呆。
　　爷爷坐了好久，一动不动，眼睛闭着，好像在打瞌睡。
　　时钟指针在寂静中咔咔地响着，单调枯燥。搪瓷杯的热度已经散尽了。水变得冰冷，过了一会儿，冻上了。
　　爷爷还是坐着不动。我忽然害怕起来了。
　　站起来走到爷爷身边，双手紧攥住搪瓷杯把，指尖冻得青白，我却不愿撒手。
　　我生怕这一撒手，就会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我害怕这个后果。这后果，我承担不起。
　　“呜——呜——咣叱咣叱咣叱咣叱……”
　　是火车！
　　为什么这时会有火车？时间还没到啊！
　　我猛地推开门，哪里有什么火车，铁轨上空空荡荡，一如既往。
　　可耳边的轰鸣声不断，声音越来越大，我仿佛看见了一列老旧的拉煤火车满载着沿铁轨驶来，乳白的烟雾从车头上冒出来，把路旁的天线都遮住了。我鼻子骤然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
　　“不要留在这里了。”一个清脆的童声响在我耳畔。我转头去看，一个面容与我有五分相似的小男孩儿正坐在屋檐上歪着头看我，双脚悬空着晃悠。
　　“走吧。这个车站太旧，这条线也要停了。”他冲我笑了，很开心的样子。然后，他竟直接从屋檐上走了下来，像是在空中踩着阶梯，慢慢走到了那列虚幻的旧拉煤列车的车头上。
　　列车在我面前驶过，乳白色的烟雾盈满我的眼帘，男孩儿背对着我坐在车头上，渐行渐远。我像是从梦中被突然惊醒，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陶轶然！”
　　他转过身，脸上表情在愈发浓郁的烟雾中看不大清楚，“你知道啦。”是一种略带无奈欣慰和感慨的语气。
　　我怔怔地站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列车呜咽着远去，乳白的烟雾消散殆尽，铁轨安安静静的，一如既往。
　　有人从身后抱住我，双手环在我的腰上，温暖的感觉如水一般浸润我冰冷的身体。是思茶。
　　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我初来此地时爷爷曾经叫我以后不要留在这里，那时我似懂非懂，其实现在也一样，只是比以前晓得的更多了些。爷爷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一辈子？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但都不完整，比如责任，比如习惯，比如执念。不过这些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又想起这些天思茶看爷爷的眼神。思茶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所以才会有那般复杂的神情。我想问问思茶，问他晓不晓得爷爷留在这里的原因，可转念一想，我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呢？
　　我们就这样站着，良久，他轻轻地问我，“你是不是，也要离开了？”
　　我心下一慌，像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声音都打着颤，“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他将我掰正，拥入怀中，“你爷爷已经走了……小酒，你是不是，也要离开了？”
　　我抬头看他的眼睛。那双浅褐色的瞳写满眷恋，可他说的话却毫不留情，“小酒，离开吧………你不能留在这里，回你原来的地方去，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知道吗……”
　　他低头吻住我的唇，含糊不清地呢喃，“我会帮你联系，离开这里……别回来了……”声音温柔缱绻，我听来却字字锥心。
　　离开这里，不再回来？那你呢？你会来找我么？
　　还是就此不再相见？你……你竟舍得？
　　“你会来找我么？”我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微笑着点点头。
　　我固执地追问，“这是一个约定么？”
　　他摸摸我的头发，“是，我定会赴约的。”

　　初三还没有结束，娘将我接回了城里。直到我离开钟其村，坐上开往城市的火车，思茶一直没有出现。当火车驶进城市的那一刻，我望见窗外奔涌的人流，不由得怀疑在钟其村的这四年究竟是不是我的一个梦境。
　　还是连梦都不算，只是一场幻觉。
　　脱轨的时光开始归位，我按部就班的中考，高考，然后进一所名牌大学，然后考研，再然后进入爹的公司，实习，工作。
　　浮生梦尽，似一场三千繁花，逐渐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