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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后一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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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不是选择的选择:因为根本没有选择。」
盛皇二十八年。李府。
床上,女子面容惨白如纸,双目紧闭,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
床前,辰朝对着女子恭恭敬敬长作一揖,也不管女子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清,“我说李大小姐,您别三天两头寻死玩成吗?您老到底想要怎样啊?您为何就一定要选择我呢?我说过我心里有别人啊!”
女子不答,仿佛还在昏迷之中。
李苑赔笑道:“辰大哥,要不你先出去,等舍妹醒来……”
“不用了。哥,你先出去吧。”床榻之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女声,李舞晴硬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床边,开口。
李苑离开后,辰朝叹了口气道:“大小姐,除了娶你,其他事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啊。”
李舞晴冷笑道:“那好啊,你把当朝帝王给我杀了。”
辰朝一个趔趄。
他道:“大小姐,我求您了,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李舞晴冷冷一笑道:“那你就娶了我。”
辰朝蓦然感到一丝窝火:如果不是她说她知道五年前容府那场大火的真相,他何必要这样!思及此,辰朝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府,没有看到榻上女子眼中一闪即逝的痛苦挣扎与最后一切归零的冰冷。
一张宣纸,那字迹挺秀龙飞凤舞、随性潇洒。
慕夜抿唇盯着此纸,半晌无语。
题目:如果你碰上以下两件事情,你将如何选择?
事件一:迎娶李家小姐李舞晴
事件二:行刺当今圣上
选项一:迎娶李家小姐李舞晴
选项二:行刺当今圣上
选项三:自杀
辰朝双手指着宣纸,正色重复道:“请选择。”
慕夜想都没想毫不犹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个字:“三。”
辰朝咧咧嘴,苦笑道:“好吧。”一边就收起了纸。
慕夜转头,正好看到辰朝脸上无奈的苦笑。他怔了怔。
“怎么了?”辰朝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衫,挺好啊,“我有什么不对吗?”
慕夜摇摇头道:“没什么。你很好。”他撑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忽然道,“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如此表情。”
辰朝被慕夜微有黯然的神情惊住了,“你——”
慕夜收起所有表情,正色道:“朝,你可知那李舞晴的真实身份?”
辰朝奇道:“何意?”
慕夜轻笑道:“她不姓李,姓孟,孟仲叔季之孟。”
辰朝道皱眉思索,慕夜为何如此正经地告诉他这个姓氏?孟仲叔季之孟,孟……他猛然醒悟,失声道:“孟?可是当今……”
慕夜道:“正是。
“孟晴,当朝十二公主。”
“什什什么?”辰朝跳起来,“这事儿可不敢乱说!”
慕夜拍拍辰朝的胳膊,示意他安静下来,“你先听我说。”
然后辰朝听着慕夜娓娓道来,途中因为有些东西被慕夜刻意略过不谈,整个事情总有一些牵强,辰朝晕晕乎乎地听完,更没了深究的心情。比起那些被忽视的细节,辰朝显然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结论本身。
“你能确定?”辰朝脸上犹有怀疑,慕夜轻笑不语。
辰朝撇撇嘴,敲敲慕夜面前的桌子,不满道:“喂,姓慕的!”又是这种笑!想到了什么却死活不说,吊人胃口!
慕夜将目光投向窗外,道:“现在,你是娶也是死,刺也是死,看你选择哪一种死法。”
辰朝依然不明白,“你得给我解释解释。”
慕夜轻叹道:“朝,你还不明白吗?你若娶了公主,太子释定要置你于死地,后者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辰朝更不解了,“怎么……又扯上太子释?”
慕夜不欲多说,“朝,你不必多问。你选择哪一项?”
辰朝干脆利落道:“三。”
慕夜无言。
辰朝乐了,“骗你的!我呀,打算去行刺。”反正当朝皇帝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最后一句他没说出来,但面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诉慕夜“我觉得现在这个皇帝活着也没啥用处还不如我去为民除害”。
慕夜沉默。
辰朝挠挠头,“孟氏王朝已经从根本开始腐烂了,再救也救不回来了。你看看那些贪官污吏……”
慕夜一笑,“你不必急着解释的。是了,如果现在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想必离改朝换代不远了……”那样的话,天下百姓又得陷入战火硝烟之中,流离失所……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提议道,“那你还不如选个‘四’。”
辰朝来了兴趣,“‘四’?”哈哈,他就知道,姓慕的一定有办法!
“让我杀了你。”
辰朝愣了一愣,继而一掌向他击去:“好你个姓慕的!我不是求死好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在他记忆中,他从未能够击中慕夜——除非慕夜故意不躲。不过话说回来,慕夜故意不躲的那次,还是他们相识的那个时候呢。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慕夜能够轻轻松松躲开的一掌,就这么让他给打中了。
慕夜咳出一口鲜血,左手想去扶桌子,却扑了个空。
“姓慕的!”辰朝大吃一惊,连忙过去扶他。“我这拳不重速度不快你怎么躲不过去呢啊……”他内心焦急,叨叨叨说个不停,试图运功给他疗伤。
慕夜轻轻推开他,“不必了,是我刚才分心。”
他看着辰朝犹疑的眼神,笑得和煦温柔,“我没事。你当真决定了?”
辰朝上下审视了慕夜一番,除了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精神倒是不算太差,这才放下心来,满脸认真道:“嗯,我决定了。”
“你就真的不怕死?”
“嘿,”辰朝一笑,“姓慕的,你还不了解我?五年后的今天,还有什么值得我去害怕的吗?”话一出口,他忽然想起,就在刚才,就是刚才,他似乎还……怕了一次。
那样的慕夜,是他从未见过的慕夜。
记忆中,慕夜总是风姿翩然、淡雅温文,似乎可以掌控许多事情。他们在江湖上闯荡,难免有打斗,但每次慕夜都可以将伤害降到最低。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对于慕夜,却是无比佩服。
辰朝的心不在焉,让他错过了慕夜的一句话——一句也许能让他改变主意不去刺杀、此后好好过日子的话。
就在辰朝出神的一瞬间,慕夜轻不可闻地低声一笑,呢喃道:“可是我怕。”
他已知道,要怎样选择。
辰朝只看见慕夜的嘴唇动了动,欲详问时已被他带跑了话题。
慕夜成功放倒了辰朝。
他接住从马背上跌下的、已经昏迷了的辰朝,轻轻地勾起一个笑容。
将辰朝送回落晖山上的茅屋中,慕夜轻声道:“你不能死,我决不允许你死。
“所以,抱歉,我去。”
他将一支笛子轻轻放在床头,转身离去。
我记得,二十岁那年,是你第一次看见“幽炎”。当时你便向我要它,我却在翌日赠了你一支世人千金难求的七缘阁的“三叹”。这些年过去,你至少每月跟我要一次幽炎,非我不肯给你,只是那个人一定要我在离去时方可交给你。
朝,你必定忘不了,你、小宁、我,三个人的初识,熟稔后少时的游历天下,又或是月下一人一壶酒的疏狂。而我……
我的使命,算是完成了。
呵。没有我,身边只剩一个江姨,轻儿照样带着慕容家从“四家”之末跃居第二……江湖上都在说那个慕容家的家主,身为女子年纪轻轻还不会说话,在她手中慕容家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远胜过慕容家初被列为“四家”之时的风光。我的轻儿,越来越出息了。
轻……妹妹,你还好么?
七、「不是公主的公主:真正的公主早死了!」
“你还是来了。”女子的语气纵不屑而嘲弄,慕夜还是从她闪烁变幻的目光中读到了其他情感。
有欣喜,有得意,有愤怒,有担忧,有悲哀,有绝望。
这是何等复杂的感情!
他道:“公主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出现在你面前罢了。”你知道我不会任由辰朝乱来,于是精心安排了“李家”“胁迫”和“逼婚”……他本想接着说下去,但他相信她明白了。
心照不宣,何必白费口舌。
果然,公主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全然不顾仪态,尖声道:“你!你是在讽刺我吗?”
慕夜幽幽叹息:“小宁,事到如今,你又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语调平静,仿佛在说“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暖洋洋得不像秋天”,听者却浑身一颤,连连往后退了三步,震惊地望着他,“你——”
“我?”慕夜再叹,“李家无女,何来‘李舞晴’?十二公主名讳便有个‘晴’字,寻常人家再起名时都要避讳三分,更况是如今春风得意的李家?说来,最近李家一步登天,想来是皇室中人特意关照。
“在外我们鲜少与人结怨,朝与公主更是无冤无仇,他不过是常年漂泊各地寻人罢了,然而你看他的眼神居然会有那般强烈的恨意。”
他轻轻咳嗽一声,再开口时,嗓音微微有些嘶哑:“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辰、慕二人是劲敌,就算你是宫中之人,五年来你在李府也绝对会听说。而你在见到朝向你介绍我时,竟无一丝该有的惊奇。加之那日你看我的眼神,那样刻骨的痛恨,纵然只是一瞬,却足以我看清。
“你失踪后没多久,江湖上就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宫中十二公主性情大变。巧合吗?自然不是。
“小宁,你并不适合走‘复仇’这条道路,因为你连隐藏自己的情感都没有学会。”慕夜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又连咳几声。
容宁冷冰冰地笑道:“是!夜,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就是容宁,容望的姐姐容宁!我恨你们、我恨你们!你知道么,当初爹娘送阿望去治病时我是多么不愿意!可五年前的那一天,我从未像那天一样庆幸阿望被爹娘送走!
“举家灭门……大火弥漫……我一声声喊着你和他的名字,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那些肮脏的人,他们那样侮辱我,被碰过的每一寸肌肤我都恨不得割裂、撕碎、揉烂!哈哈哈……后来成了公主,我把他们都杀了!都杀了!
“那个公主!无忧无虑的天真,凭什么!我轻而易举地取代她、成为她,入了宫。哈哈……那个色鬼,整日只知流连后宫,不理朝政,如若非释,这个江山早已易主!可偏偏那混账赖在帝位上不肯滚下来,枉费释一片苦心,守护国家、守护他!这五年来,我与释相依为命,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宫中苦苦挣扎,而你们呢?慕夜,你和辰朝呢?啊?你们名震江湖……哈哈……哈哈哈!却是把我忘了!”
慕夜眼底滑过一丝不忍,“小宁,你恨错了……”
容宁两手捂住头尖声道:“不要叫我小宁!我哪里还是什么‘小宁’……”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慕夜刚欲开口,又被她歇斯底里地大喊着质问,“我喊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为什么!”
慕夜低声道:“这五年来,朝近乎疯狂地练武,他发誓他一定要变强。你也知道,梦涴处处有关于他的赞语。他对我说,如果梦涴寻你不到,那就去星落、去海云!寻遍泛尘他不信找不到你!所以他的名气才会日益增大……五年时间!五年前我二人不过江湖新秀,无足轻重,如今,辰朝的一句话,有多少人会言听计从、有多少人会掂量掂量!你以为,他没有找过你吗?
“五年前我对你们说过的话,你们未曾放在心上。那夜他看见火光,匆匆忙忙赶到容府门口,被百余名死士合围,他险些战死!他醒来后,说他听见了你被带走时的呼喊,他却无能为力。他知道你没有死,他不甘心!
“直至现在,他的身体还未曾好透,五年来又各处奔波,不过是凭他武功高强,经得起折腾!”
“够了!”容宁拍了一下桌子,上好的檀木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你呢?五年前你在哪儿?这五年你又在哪儿?江湖上传言你一直与他为敌,可谁能比我清楚你二人间的情谊!你呢?”
慕夜唇边漾开一丝苦涩的笑意:“你还记不记得,容府被灭的三天前?”
容宁怎能忘记?就是次日,父亲入宫回来后神思倦怠,连她都察觉父亲的心灰意冷。那日父亲看着她,神色复杂她无法读懂。她看着父亲简单收拾了东西让辰朝带她走,她却死活不愿,也不明白。父亲勃然大怒,将二人赶出容府,而她就守在了门口。
后来,辰朝对敌,自顾不暇,所有的事情按照历史的轨迹发展着。
“……我记得!那天你很是不对劲,脸色白得吓人,还说你要消失几天,不允许我们去追——你到底怎么了?”
慕夜道:“怕是有人提前布置好了一切,静候我们入局。我是中了毒。”
“中毒?你毫无察觉?”容宁一脸不可置信。
容宁不相信自然有她的道理。最初遇见慕夜,她和辰朝曾偶然发现,不论慕夜走到哪里,只要是食物,他都会不动声色地先验毒,哪怕是她或辰朝亲自端给他的东西,他都有法子当着二人的面检验——当然,前面那个“不论”的结论,是后来慕夜自己承认的,那一刻,是在三人相处一年后;那一刻,亦是容宁心动之时。
她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慕夜有这等习惯。她没问过,他也不曾主动说,但她心疼他,这也是为什么她在两人之间选择了慕夜的原因之一。
慕夜缓缓道:“‘寒霜’之毒,无色无味。我察觉时,已过去四个时辰。此毒拖过一日便难解一日,我只来得及给你们道别,也叮嘱你们要加强防范——我担心有人会对你或朝不利。
“当我求医回来时,见火光冲天,赶到容府大门见到朝已是全身浴血,地上倒了不少黑衣人。我只得先救他。替他疗伤时我才发现他浑身上下有多处负伤,难以想象他如何撑了下来!草草给他疗过伤后,我再次回到容府,已近天明。
“大火销毁了一切罪证,容府化为灰烬,连完整的尸体也无处可觅。
“所以,他才会在这五年内,不顾一切的寻你,他坚信你没有死……咳!”慕夜话语未尽,忽然捂着胸口轻咳起来,细细的血丝自他唇角淌下,他急忙以袖拭去。
在慕夜说话时,容宁并不敢正视他。此时她正盯着檀木桌上的茶壶出神,脸上的表情刹那变幻,有感动、悔恨和悲伤。
她等了等,慕夜再无下文,她这才敢看一眼慕夜,又飞速把头偏向一边,口中只道:“你休要再与我提他——难道你从来没有找过我?”
不得慕夜回答,又见其脸色苍白,以为他是内疚,于是惨笑道:“原来,一直是我一厢情愿。我本想着,若今日是朝来刺杀那人,我一定让他后悔当初为何没救我,之后亲手杀了他;既然是你,我不杀你。你既得手,你走吧。”
“走?哈哈哈哈!我倒想看看,慕公子能走到哪儿去!”
八、「不是真相的真相:个人目的不同罢了。」
近在咫尺的大笑,容宁闻声色变。她急急回身。
珠帘被撩开,来者正是孟太子孟释。
“慕公子,别来无恙哪。”孟释笑吟吟地走到慕夜面前,站定。
慕夜仿佛对他的出现毫无意外之感。他拱拱手道:“太子殿下费心。有劳殿下记挂,慕夜好得很。”
孟释一副势在必得,“慕公子何必硬撑?如若公子今日不适,殿下我正好请太医给慕公子瞧上一瞧。”他眼神犀利,紧紧盯着慕夜,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在慕夜拱手时容宁问了一句“你们两个怎么认识”就未得答案,此刻抓紧时间见缝插针,喝道,“此言何意!”
慕夜淡淡一笑,“久闻孟太子释有一身惊人绝技,今日夜斗胆领教,太子殿下赐教否?”
孟释大笑道:“哈哈哈!五年前你没死,居然还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堂;你与公主……小宁的对话我全听到了,自然也就什么都看到了。今日你栽在我的手上,可别怨孤乘人之危!出招吧!”说话间,他已然出手,慕夜冷静地一招招化解着他的招数。二人几个来回,便是数招开外。
容宁指着孟释,“你——原来是你!所有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是不是!”
听见容宁开口,孟释立刻收招。转而看向容宁,急忙解释道:“小宁……”
“不许你叫我小宁!”容宁截断他。
“容礼大权在握,容府对皇室威胁太大,不可不除,怪就怪容礼不知收敛。我虽有意让你进宫,但绝对没有派人去玷污你的清白。那些人真的不是我所派遣。”孟释脸上有极力隐藏的愧疚与慌乱,但还能尽量保持冷静。
容宁呆在原地,双手抱头,凄声道:“我一家上下二十余口人,除了我和那苦命的妹妹,全死在你的手下!好狠、好狠!亏我对你推心置腹,枉我信你近五年!”
孟释拧起眉头,“我只想要你嫁给我!我帮你扫清宫内的障碍,我本想让你母仪天下,怎奈五年了你仍然忘不了他——”他指着慕夜,所有的冷静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慕夜难得插上话:“听我一言。殿下,你可以成为一名好的帝王,全看你是否愿意。”
孟释冷笑道:“我当然愿意!你以为我真是为了帝位?我不过想要容宁幸福!你给不了她!”他看得出,慕夜心里没有容宁,至少容宁于他心中地位次于辰朝,否则又怎会有那日那些人?
他似乎忘了,那场大火,就是给那些不轨之人的最好屏障。
慕夜喟然长叹:“先帝他深知自己非一个合格的帝王,更非一名好父亲。你迷恋小宁,先帝早已发现。他怕你终有一日会因小宁而丧失斗志,想要毁了小宁,不想被你撞见。先帝担心,若殿下无法舍小顾大,怕是无以为继。”
孟释愣了一愣,“他有何资格指责我不择手段?我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容宁!”
慕夜扼腕道:“可是殿下,您害死了不少无辜之人哪……”
“对小宁不利的人都得死!”孟释说得毋庸置疑。
慕夜垂下眼睑不予争论,“先帝之所以会选中殿下为梦涴下一任帝王,原因何在?是殿下能够做到体恤百姓!其他世子不是夭折就是心机过于深沉,只有殿下您是下一任帝王的最佳人选。
“殿下朝野威信皆已足够,只要殿下不受困于个人恩怨和儿女私情,定不输于始帝!
“夜死不足惜。殿下若执意要取夜的性命,尽管拿去。夜只希望太子殿下能够认真考虑考虑夜说过的话。”说完,慕夜立刻闭上了嘴,咽下口中腥甜。
九、「不是原委的原委:良缘?孽缘!」
发现自己中毒的那一刻,慕夜便想起一日在街上直接找过来的顾珃。顾珃穿着一条海棠色连衣长裙,外披一件粉白色罩衣,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笑容妩媚又迷人。她开口,声音柔婉恍若天籁:“慕夜,阿瑾就是寻忆阁主。你若是有什么疑难杂症,直接前往寻忆阁罢。”
忆及此,他直奔寻忆阁。
“讳疾忌医,于病不利,上神直说便是。”慕夜见叶溦半晌不语,以为她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不由得劝慰道。
叶溦道:“此毒无解。”
她的声音很冷淡,几近冷漠的冷淡,绝非玩笑。
慕夜愕然,“怎么会?”
叶溦默然。
“‘寒霜’之毒虽难解却非无解,上神何出此言?”慕夜追问道。
叶溦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慕夜身上又转向一边,道:“‘寒霜’之毒分四种,‘寒’‘霜’‘子寒霜’‘秘毒寒霜’。江湖上所流传的‘寒霜’之毒,实为‘霜’毒。这四种毒初期效果一模一样。此四种毒中,前三种毒皆有解,单最后一种无解。”她顿了一下,再道,“因为最后一种根本不是毒。”
她伸手对慕夜道:“来,尝尝凝儿酿的酒。”对着人家说出了这么个消息她居然还有心思请人家喝酒!
慕夜并不惊奇,平常笑笑道:“多谢阁主。”酒香入鼻,他还未尝,即赞道,“好酒!”知道了这么个消息他居然还有心思品酒!
叶溦也无何反应,淡淡道:“酒名‘醉梦’。”放下酒盏,她接着前面一席话道,“你可以选择在我这儿留上三天,我暂时帮你压制毒性——不过,最多五年。五年后你也许会咯血、短暂性身体无力,或是有其他异状。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只有等发作了才知道。”
慕夜默默听着叶溦的叙述,此时她已停止说话,他亦无言以对。
叶溦嘴唇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大概算是笑了一下。慕夜跟叶溦那是旧时,自然相当习惯她这种笑容。
叶溦道:“三年前凝儿将‘寒霜’作为报酬赠与孟释。至于想要你命的人,也正是孟释。动机是容宁姑娘。”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凝视慕夜。
慕夜觉得他好像全明白了,又像是遗漏了什么,于是他出声:“小宁?”
叶溦问:“你可还记得,二月十六,那次的莲灯祭,你们遇上的华服公子?”
慕夜点头。
叶溦视线移向他处,“你听见了莫离那句‘殿下’,你已经猜到什么了,只是你不能确定。是以你只让容宁对他客气一点,并未道出你的猜想,是与不是?”
“正是。”慕夜眉尖上挑,唇边弯起一抹微笑。叶溦侧首看见他的微笑,似是被其感染,也笑了笑,“盛皇二十年,我阁中千灯机缘巧合被太子释救下,阁中许诺赠他一件谢礼,他要了‘秘毒寒霜’。其实太子释并不相信那个所谓的‘莲灯祭’的传说,三年后的那天,不过想出宫散散心,顺道体察一下民情。只带了一名贴身侍卫。然而那一次的心血来潮,他碰上了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女子。”
慕夜叹道:“小宁。”
叶溦道:“不错。”
灵河上空浮现一抹白影,嘟囔道:“年年都是莲花、莲花……没有创新意识啊!”那抹白影渐渐清晰,居然是一朵纯白的莲花。
“没见过哪个花仙这么讨厌自己兄弟姐妹的啊。”又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单从话语字词判断的话,应是在调侃。林中悠然走出一名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秀,脸上毫无笑意,显得有些冷峻。
那小莲花在空中转了几圈,飘到岸上,化身为人,跪在女子面前,端正行礼,“瑾……”
女子抬手道:“不必。”
白莲嘟囔道:“那些人只是按照莲花的样子做的假的而已嘛,又不是真的。对了,初姐姐怎会出现在这儿?”
女子并不理会她,平平开口道:“那些个河灯你看中了哪几盏?”
白莲冲河面招招手,有几盏莲灯徐徐飞来。粉白色的光晕中,一丛橙黄的光甚是显眼。白莲兴高采烈,像是得到了某个珍宝急于展示的孩子,“姐姐姐姐,你看你看,我发现哪,那盏枫叶花灯美极,就连它也选上了。”
女子望着那一抹孤独却明亮的黄光,默然叹道:“天意……”
白莲不解道:“哈?”
女子摇摇头,长叹一声,消失在白莲面前。
白莲傻了:“哎!初姐姐!走得这么快……上神啊!白莲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好想你啊!”
叶溦摇摇头,似乎要驱散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慕夜。”
慕夜道:“嗯。”
“你真的决定……留下小朝?”叶溦难得得迟疑。
慕夜笑:“朝留下,比我更有用。”他这话倒是指身体原因。
叶溦叹息:“你不是不知他。你……”她忽然意识到她无法再说。
受到牵累的不仅是她和凝音,慕夜和朝烟也是。她没想到慕夜的记忆恢复得如此之快,但能想到如若是他先想起从前,一定会做这般决定。
却是置朝烟于何地?
慕夜再笑:“我知道对朝不公平。上神可有其他主意?”
叶溦沉默。她若有,何必守在寻忆阁处?
“所以啊,”慕夜起身,“上神,朝一定会帮到你的,他的能力本不比我差。”
叶溦颔首,不再言语。
十、「不是结局的结局:一个故事的结束预示着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孟释认真地想着。容宁走到慕夜身边,唤道:“夜?”
慕夜依然闭口不语。
孟释一甩袖子,仿佛这样一甩,便舍弃了他所有的爱憎,“你们走吧。”
容宁本是看着慕夜,听见这句话,惊愕地看着孟释:“你?”
孟释平静地说:“慕公子,你的话我考虑好了。我会尽力去成为一个好帝王。”
慕夜浅淡一笑,仍旧无话。
“夜?”容宁晃晃他的手臂。慕夜轻轻摇头,并未答她,而是径直走出宫去。
那一刻,孟释觉得,天地间只有那一抹紫影,清寥孤寂,遥不可及。
“夜!”容宁放声大喊。她向前挪了一步,欲抓住那一角紫衣,怎奈紫色逝去太快,终是双手空空,心……也空了。孟释推推她,“你为何不去追?”
容宁惨然一笑,有泪从她眼角滑落,她啜泣道:“我……我又怎有脸去追?我、我……”
孟释从身后拥她入怀,在她耳畔轻呢:“小宁,我从未看轻过你,你可愿嫁给我?”
慕夜走在前往落晖山的路上。
路边的灌木林中一直有鸟儿低吟浅唱,像是为挽留欲颓的夕日歌出一曲。
“驾!驾!”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清亮的声音鞭策着马儿,“快、快!驾!”
慕夜怔。停住脚步,目视前方,等待那一人一马的到来。
苦笑着,慕夜口中叹道:“朝,你就一定要来么?”
仿佛绷紧的弦瞬间断掉,慕夜剧烈地咳着,掩住嘴的指缝间渗出血来。呵,没想到,朝的意志经过五年的磨砺锻造,已至如斯么?自己用了足足一日的药量,却没能稳住朝三个时辰。
其实,慕夜不知道的是,辰朝在昏迷中,仍是感到一股来自灵魂的不安。那不安一定要让他醒来。他苦苦挣扎,好容易坐起身来,头还昏昏沉沉,眼神也迷离不清。但,目光一触及枕边玉笛,什么情绪都消失了,只余深深的恐惧。
这是,幽炎?姓慕的把幽炎放在这里,他——
“姓慕的!姓慕的——”马儿仍在奔跑,马上那一身劲装的男子猛地跃起,在马背上一踏,借力飞向前倾的慕夜。慕夜顺势倚在辰朝怀里,浑身乏力。
冷。冰冷。
这是辰朝在接住慕夜时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也是慕夜这一刻的感觉。
想要给慕夜灌注真气,却被他阻止,“不、不必。”
震惊和混乱的神思使得辰朝再撑不住他,随着他滑落的身子一同跪坐在地上。
张了张嘴,想大声质问他为何只身前来,为何迷昏自己……可是,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慕夜另一只手抓住辰朝的手,辰朝下意识反手握紧。慕夜一笑,风轻云淡,毫不在意,恍若生死与他无关,“我、我怎能任由你、前去送死……呢。”
他再度咳出一口血,染于辰朝的衣裳,衬得那血迹更加殷红。他硬撑着道:“你……是我的知己,是我慕夜、生死之交的兄弟,是我除了……她,最重视的人,咳。我不能眼睁睁的……咳咳!”
“姓慕的、姓慕的!”辰朝在找回发声功能后除了声声喊着慕夜,别无他法。
慕夜倦怠地合上眼,轻声道:“朝,你看啊,夕阳……夕阳啊。落山后,就是夜晚了……呵。”二十六年前那个夜晚,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本来自黑夜,便自黑夜里消失吧。
“不会的!寻忆阁……寻忆阁阁主!她不是号称医术天下无双吗?我现在带你去找她!”辰朝眼神迷乱,已近疯狂,忽然感到慕夜的手动了动。
那样轻微的颤动,迫使辰朝找回一点点理智。
“咳、咳咳……朝,落晖、山上的落日是、最美的,你将我、葬在那儿罢……”这样,当你以后再来落晖时,还有我一直陪着你。
慕夜咳得愈发厉害。辰朝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与无力,什么剑术!什么轻功!都是他娘的废物!
慕夜唇边犹带血迹,笑容却温雅和暖。他道:“呵……朝,请你,去寻忆阁。”
辰朝心头沉痛,忙应下来。
“哎?你是谁呀?”穿着水绿色连衣裙、编着两条麻花辫的容宁好奇地问。这一身打扮更显她的清纯和可爱。
蓝色衣衫的辰朝附和道:“就是,你哪位?”看来这二位的确不太懂问别人姓名前应该自报家门。
紫衣男孩扬唇浅笑,明显懒得点出这茬,“我姓慕,名夜。思慕的慕,黑夜的夜。”
“哈哈!姓慕的,交个朋友怎么样啊?”辰朝对眼前这男孩有一种无可名状的亲切之感,那个称呼更是脱口而出。随后他大咧咧地去拍慕夜的肩。那一瞬间,他惊奇地发现这个看起来和他年龄相当的慕夜,武功却是高出他很多。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十分顺利地拍到了慕夜的肩。
慕夜笑得完美无瑕,“如何称呼?”
容宁抢先道:“我叫容宁,安宁的宁;他是辰朝,星辰之辰,朝阳之朝。”
辰朝笑嘻嘻地问:“喂,我说姓慕的,你今年几岁呀?”
慕夜彬彬有礼地答道:“十八。”
“哎呀!”辰朝跳起来,“咱们同岁哟!别装得那么老成嘛!”
“慕夜!”辰朝发觉慕夜的气息越来越弱,不由得大声唤道。
慕夜闭着眼,笑容安逸宁静,“朝……”
那回荡着的悠扬婉转的鸟啼,在辰朝听来竟是凄凉哀婉。那鸟啼声突然静止,像是一曲最后的挽歌。
夕阳敛尽最后的光芒。天色暗了下去。
“各位,段某的故事便到此结束了。请各位各回各家,各找、咳,各写感想哈,大家——散了吧!”段公子“刷”地合了折扇,最后一句甚是慷慨激昂。唉唉唉,看天色,约莫着得是酉时了。这么个故事硬是让自己给扯了那么长时间,自己真是个人才。嗯。
“什么?这算什么故事?”
“结束了?结局呢?”
“还真是来骗人的!”
倒也不乏有见识的人嘟囔一句:“那个寻忆阁主是江湖上的那个吗?那个已经过去上百年仍为江湖第一阁的寻忆阁?”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众人的纷纷议论被段公子听了个一字不差,于是段公子抑郁了:这都什么人啊!啊?哎哟喂……他痛苦地揉着太阳穴,不住的叹息。
有人起身,大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把那什么感想给你啊?”
段公子停止揉他的太阳穴。想了想,他道:“明天未时吧。”
“好。”众人便散了。
段公子长叹一口气,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给自己沏了杯热茶,细细品味起来。
有人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段公子放下茶杯,道。
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雪青色长袍的男子进了这间小木屋。
“呀呀,是朝烟哪,稀客、稀客——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找我了?听故事来的吗?嘿嘿,听见自己以前的故事有何感想啊?我这人不大会讲故事,条理什么的乱了可别怪我……喂喂、喂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来来来。”段公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看见朝烟一掌袭来赶忙躲闪,闪过又坐回原位向他招手,“你快尝尝我泡的茶,比之笙姑娘的手艺如何?”
朝烟关上门,走到段公子面前,道出他此番来意:“你天天在外无所事事闲着无聊去讲故事阁主不乐意了让我来找你回去。”面无表情地一口气说完,他坐下来倒上一杯茶,放在手里。
不怕阵亡的段公子充分发扬其大无畏的视死如归的精神,说了句要命的:“你应该听见了吧,怎么说也听见结尾了吧,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吗?”
明知故问?朝烟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啜了口茶。漫漫岁月过去,他早已习惯了这东西淡却令人回味的味道。如同……他,那浅淡的微笑。辰朝想完这些,才看向段公子,沉吟道:“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啊?”段公子不料他有如此一问,呆在原地。
“小秦、小穆、小楼、秦兄、穆楼,你自己选。”朝烟淡淡道。
段公子——或者说秦穆楼苦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非要弄得我也不舒服么!”
朝烟瞟他一眼,转视杯中茶叶浮沉,不咸不淡地开口:“我知道你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讲一段故事,而且故事不长不重复;每讲完故事都会叮嘱听故事的人写一段感想,可只要他们踏出你的木屋,他们所闻之所有皆化虚无,所以阁主并不拦你。”他呷一口茶,又道,“每次你讲故事,阁主都会派我前来助你清除那些人的记忆——可我不懂,真的不懂。”
秦穆楼眯了眯眼,笑嘻嘻地说:“哎呀呀,要不然空有一身灵力无处施展,浪费浪费也没关系嘛……”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朝烟饮尽杯中茶,又添一杯。
秦穆楼垂首,轻声道:“不但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他的声音涩涩的,“你说我为何要讲那些故事?听过故事的人都不能记得,我何必要讲?”
“还有,为什么我从未听过你自己的故事。”朝烟许是受刺激了,今天得着秦穆楼不散伙了。
“对哦,为什么啊?”秦穆楼竟微微笑起来。靠在椅子背上,他看着那一星如豆烛火,不等朝烟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姓段,我叫段千绪,可我本不姓段,我姓秦呀,我叫秦穆楼。我爱上了一个女子,可她不是凡人。哎呀,好生神奇的一个故事,你有兴趣听吗?”
昏黄的烛火,在秦穆楼漆黑的眸子里跳跃、跳跃……仿佛下一刻便会熄灭!
秦穆楼兀自喃喃:“小朝你本是仙活这么久还没死不稀奇,我不过一介凡人她为什么硬是要我活到现在?她竟如此恨我吗?全身的灵力渡给了我,生生把我的寿命延长了几世啊……”
朝烟抿唇,出手点了秦穆楼的睡穴。
尾声
卯时不到,风微凉。
青木村的村民们围在一间木屋前。
“咦?刘姐,这里有一串字啊,给大伙读读呗。”
“‘今日卯正二刻,此屋,故事一’。”
“‘今日’?”
“看这纸糊,应该贴在门上有些时日了。”
“哎?你们有谁听过这里面的故事吗?”
“没有啊。”
“可惜啊,好久没有听过故事了。”
“……”
任凭村民们吵成何种热烈,再无一位手执折扇的白衣公子开门。
忽然来了一阵疾风,门上那张看似糊得很死的纸居然被这风带起,悠悠打了几个旋儿,消失在村民的视线里。